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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一章 君(中)


-        所谓的‘乌香’、‘阿芙蓉’,其实就是鸦片,只是这个年代的人们还没意识到它的危害,反而将其当成一种顶级贵族才能有的享受罢了。

        万历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是在三年以前,当时他刚学会吸烟,便热爱上了吞云吐雾的感受。太监们最喜欢干的就是‘逢君之恶’,自然挖空心思到处寻找不同的烟草供皇帝享用。

        在‘遍尝百草’之后,万历对一种叫‘福寿烟’的特制香烟如获至宝,因为这种烟在吸食之后,会产生级的快感,似乎能看到极乐景象。之后万历便不再碰其他的烟草,专吸这一种。

        万历进献‘福寿烟’配方的太监邱义,把他连升三级,提升为东厂二珰头。之后便由宫中御药房,按照配方为皇帝卷制这种价比黄金的烟卷。

        万历在久吸之后,自然成瘾,需求量还不断加大,毒瘾时,呵欠流涕,坐立不安。而鸦片导致的慢性中毒,使他的精神也变得十分异常……要么萎靡不振,要么躁怒不堪,原本就够变态的性格,被扭曲的不成样子。

        万历多年不上朝,自然也有毒瘾随时随地都可能会作,担心在臣子面前出丑的顾虑。

        申时行义无反顾的向皇帝禀明了实情,万历当时确实生气,但也只是把邱义配到上海,并未做太多追究……因为他始终未将这种东西当成毒品,只是觉着像酒有酒瘾,、赌有赌瘾、烟有烟瘾、色有性瘾一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申时行打听到,据说有戒毒成功的例子,便千方百计寻来法子,希望皇帝也能戒掉。后来万历也确实尝试过,但只消半天,毒瘾就能把他折磨的求死不能。如是几次后,便彻底的放弃了……朕又不是抽不起,干嘛要戒呢?

        不过最近一年来,加上酒色掏空,身体每况愈下,万历也感到害怕了,可只要一想戒毒时的痛苦万状,他就遍体生寒,只能这么过一天算一天了。

        “如果再给朕一次机会,朕坚决不会再沾这东西了……”万历的情绪有些低落,喃喃道:“如果谁有办法,能让朕戒掉它,朕愿以爵位相赠!”

        “会有办法的。”申时行轻声道:“微臣延请名医,一定会治好皇上的病……”

        “太医都说了!”万历粗暴的打断他道:“朕只是心肝二经之火举,不要混在一起!”

        “是……”申时行有些后悔,万历皇帝喜怒不定,变化无常,自己应该赶紧把正事敲定了再说:“请皇上下旨撤矿监税使,之后便交给文臣处理,皇上精心调养即可。”

        “朕先想想,回头给你把旨意送去。”万历缓缓闭上眼睛。

        “万民嗷嗷,国事危急,一秒都拖不得了!”申时行是下了决心的,今天一定要有个结果,绝不能给皇帝反复的机会了。

        万历闭目养神不说话,申时行就安静的坐在那。

        君臣耗了一刻钟,皇帝终于撑不住,道:“内阁草诏朕看过,矫枉过正了。寿宫和边墙才修了一半,要是把矿监税使都撤回来,这些工程的款项何来?”

        “矫枉必须过正,否则不足以平民愤。”申时行沉声道:“至于寿宫和边墙的余款,请皇上放心,内阁已经同六部商量过了,各部都紧紧手,先由着两大工程开销,最多只会工期拖长一点……皇上春秋初盛,这点不足为碍。”

        “……”和稀泥的变成了硬石头,堵得万历够呛。但万历很清楚,只要自己一点头,宫里从此就没了主要进项,近三万宫人怎么办?别指望户部会帮着养。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的性格因子中,贪财好货的基因太强势了。虽然万历自幼在讲官那里,接受的是勤政爱民、节财惜用的皇家正统教育。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家庭的熏陶、世风的影响,后天的教育完全失败,万历贪婪自私的个性显露无疑。

        这不能不谢谢他的母亲李太后。这位农村贫苦人家出身的女子,身上有着浓厚的贪利务得的禀赋,她终日的愿望,便是巴望着家中的财宝越来越多。虽然成为娘娘以后,她毋庸为一个蛋一只鸡、一升麦一石粮去盘算,但是,贪利务得的个性,却已流淌于她的血液之中,并深深地使她的儿子完全秉承了下来。

        万历没走出过皇宫,固然知道民心的可贵,却无法真正体会。在真金白银面前,他总是轻易的选择后者。让他彻底断了财路,那简直就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当然万历也有站得住脚的道理——凭什么士农工商,只让农民纳税?工商业却不纳税,这到哪里都说不过。要是这次再退让了,国库依然会枯竭若斯,负担依然都压在农民身上,农民也会造反的!所以必须农有农税、工有工税、商有商税,不能光欺负老实人了!

        申时行自然无法在道理上反驳万历,但他坚持撤掉太监税官,由地方政府来收税。万历反驳,这不都是一样么?你敢说官员就不贪婪?

        前些年监管得力,官场稍好了几年,这几年彻底放羊,自然又贪墨成风,申时行自然没脸说这个大话。但他坚持认为,只要把缺官补齐了,再加强监管,就会约束官员的行为。

        那为何不给太监个监管的机会呢?

        君臣俩讨价还价整整一个时辰,争来争去的内核,其实就是税银到底进国库,还是进内帑。

        期间万历吸了二十根烟,几次险些虚脱,最后连话都说不出了,却仍紧咬着底线不放。

        申时行也上了牛劲儿……奶奶的,俺这求爷爷告奶奶的,都是为了谁?你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呢?

        大太监们也早闻讯赶到宫里,从卷帘后偷窥,见再僵持下去,怕皇帝会撑不住。

        不能再让申时行磨下去了,必须出大招了,他们叫来亲随太监,如是这般吩咐一番。

        于是太监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带着二十个小太监进了寝宫,不由分说便给申时行磕头,一边磕一边哭:“申先生,求求您,别逼皇上了……”“没看着皇上病着呢?”“你咋这么狠心嘞,要逼死皇上么!”

        一边哭,一边砰砰磕头,弄得鼻青脸肿,有的鲜血都流出来了。

        申时行是仁厚君子,被这种阵势吓坏了,终于动摇了……宫门眼看落锁,浓茶喝成白水,二王才见申时行的身影从皇极门出来。

        “怎么样?”两人窜上去问道。

        “我已经尽力了……”申时行满身疲惫,连多一句的兴致都没了,只把手里的黄绸题本往王锡爵怀里一送,便失魂落魄的往前走。暮色苍茫中,那条背影是如此苍老萧索。

        怕他出事,随从们赶紧跟上。

        见他这样,王锡爵和王家屏就心凉了大半,没功夫理他,就在皇极门前打开题本。冬天日短,光线已暗,两人吃力的辨识着题本上的文字:

        ‘其开矿抽税,原为济助大工,不忍加派小民,采征天地之利,今开矿年久,各差内外官俱奏出砂微细,朕念得不偿费,都着停免,若有见在矿银,就着矿差内外官,一并解进,驰驿回京原衙门应役,凡有矿洞,悉令各该地方官,封闭培筑,不许私自擅开,务完地脉灵气。’

        这是说矿监的,虽然依然挺着脖子不认错,但好歹是撤了。两人送了半口气,再往下看,只见接着说:

        ‘其各省税课,俱着本处有司照旧征解税监。一半并土产解进内库,以济进赐供应之用,一半解送该部,以助各项工费之资,有余以济各边之用,其各处奏带员役止着押解催督钱粮,行文差用,不许私设关津,指称委官,容令地方棍徒肆行攘夺,致民生不安,商旅不行,反亏国家正课。抚按官还同该监不时访拿治罪。’

        仍然还是由太监征税,只不过答应分一半给国库……怎么正义的劝谏,成了可耻的分赃了?怪不得辅大人没脸见人呢。

        “这算什么?见面分一半?”王锡爵火气上涌道:“感情我们争来争去,争得是搜刮百姓的权力?!”

        “我要面圣!”王家屏霍然转身,重重的锤着紧闭的宫门道:“开门,开门啊!”

        ‘开门,开门啊……’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却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纵使百般不情愿,但木已成舟,聊胜于无,内阁只好将此道圣旨明。

        不出所料的是,此诏颁下,朝野并没有对皇上的盛德大加感恩称颂,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出这道诏令内大有玄机——只称罢天下开矿,税监却仍旧没有撤回……其实当年离京之前,太监们就很清楚,地方上其实无矿可采,他们到了地方上以后,奉行的准则就是‘求矿不必穴’,以掠夺为要。那么一个借口,还是两个借口,能有什么区别?

        而且抚按拿问私设关津、肆行攘夺的恶棍还要会同税监办理,这些恶棍本就是税监私人,不仅抚按官不敢拿问,既便是拿问到案也无法来治其罪。通篇都说要整顿,却偏偏在最要紧的地方留下暗门,这不分明就是在为将来徇私做准备么?

        唯一算是胜利的,只是令税监坐而解额,即是取消了太监们直接征税的权力,而是改由地方上的税司征税,再解送给太监。这算是对天下抗税民众的交代了。

        但只要稍有经验者便知道,这也只是在糊弄人。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哪有那么清晰的权力界定。太监们管得了官府自然就管得着百姓,只是现在收敛收敛,将来风头过了,照旧可以胡搞。

        如果是以前那年月,也许还能糊弄一批人。但现在有了报纸这种传媒神器,只要聪明人在报上一揭,马上就四海皆知了。

        果然,这道圣旨一下,全国报纸骂声一片。苦等了一月的东南民众,就等来这种玩意儿,自然愤怒异常,这个年是肯定没法过了。

        没法过年的还有内阁的三位,朝堂上、报纸上,詈骂之声排山倒海而来,三位大学士无地自容,纷纷上书请辞。万历自然留中,但二位王阁老去意已决,坚决不再来上班。

        至于申时行,在那道旨意颁布当天,就收拾起东西,搬出了文渊阁。

        但这些人过不去年,大不了就不过,至少还可以期待明年。但万历皇帝,却是真的过不去了……在太监们的张罗下,京城上层圈子里都知道了万历皇帝的‘寡人之疾’,也都知道皇帝在寻找可以戒烟或者强身健体的方子,于是纷纷打探起来,都希望因此邀得圣眷。

        拔得头筹的,是皇帝的弟弟潞王朱翊镠。

        这位万历皇帝的同母胞弟,也是万历唯一的兄弟,生于隆庆二年,比万历小五岁。隆庆四年二岁时受封潞王,兄弟俩自幼感情极好。

        这位王爷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已经在万历九年十四岁时大婚。按说大婚后,就该离京之国了,但深爱幺子的李太后,不舍得骨肉分离,便硬是把他留在京城。

        大臣们认为这有乱国之忧,故而三年来不断上疏,要求万历放潞王之国,并拿他叔叔景王的例子说事儿。但近些年,万历和母亲的关系有些僵,他是以孝自称的,正想尽办法弥补去了,便把留下潞王,看成是缓和母子关系的妙方。

        故而直到现在,潞王还是安安生生的待在京城。

        至于潞王本人,自然不愿意离开繁华的京城,跑去‘乡下地方’当土财主……虽然卫辉已经是最好的封地了,而且距离京城还近,但对自幼长在京城的潞王千岁来说,皇城根以外的,就都算乡下了。

        故而他十分感激乃兄,这次好容易有个机会报答一下,自然积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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