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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工程与战争


拉姆斯离开第五行政区,  回到中西区没有任何困难。

        第五区在几个月内不会有大的战事,他本身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有年假,  又在战争中受了点小伤——被流矢擦到肋下的小伤,也不是只有少数人有这样的待遇,  他这次回去,  还有不少休整期回乡的士官与他同行。

        这就是拉姆斯喜欢军队的原因之一,  他永远不会缺少同路人。虽然只要同为“联盟人”就能产生共同语言,但军队这个集体能酝酿出一种更为特殊的气氛,让他们在许多时候都自觉比常人更多一重责任和义务,  并且能在绝大多数时候贯彻这种精神。

        一种过去几乎只存在于久远传说和自吹自擂中,  像黄金一样罕见,如今却在一个很大的群体中普遍存在的“骑士精神”。

        是这种精神把他们变成了珍贵的人。

        这不是拉姆斯的错觉。在他和同伴结伴离开中心城,  穿过第五区南部地带,  前往两山通道这一路的旅程中,  他充分感受到了什么是内部会议所说的“良好的群众基础”。

        他们经过的每一个村庄都对他们表达了热烈的欢迎,他们任何时候能从这些村庄中得到清洁的饮水、也许不佳但非常精心的食宿和友善的招待,这种友善不是用金钱换来的——虽然他们会在不得不打扰的每一个村庄留下足够的钱,但他们之所以能被村民们像对待兄弟和儿子一样招待,是因为数年来解放者及红旗军在这个荒漠世界不断耕耘,  他们确确实实改善了人们的生活:最大的功绩是从大地的深处和远山之巅引来了清水,几乎同等重要的是消灭了所有残酷的统治者,不论是为他们送来铁器,还是教导他们种种生存的技艺,  又或者祛除疾病等等……

        对于世世代代都在艰苦求生的人们来说,解放者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只有最慈悲和最智慧的神使才会施予人间的恩惠,借由这样的恩惠,  他们想要将第五行政区建立成一个神国毫无困难,但他们没有。

        他们自始至终以人自居,无论有多少人说他们信念的纯粹和行为的自律绝非常人能为,他们也很少以此自傲——虽然不是不骄傲,只要多看一眼那些反对他们的人,污蔑他们的人,让解放者们不产生道德上的优越感是不可能的,但他们不会用“我们已经干得很好了”来为任何违背原则的错误开罪。

        解放者当然不是不会犯错误的木偶塑像,每个月的检讨大会他们都是排着队上去的,公示榜上的处罚通告也时常更新,可是这并不会影响人们对他们的信任,就像承认错误也不会让解放者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

        无论联盟外的反对者如何诋毁一切都是假象,他们总有露出真面目的一天,解放者们只说那是他们生存的环境导致他们无法理解这种关系——解放者与他们的人民之间的关系是从未在任何历史时期出现过的,二者之间不仅生死相依,而且能互相转化。

        当拉姆斯在军队中,他是一名解放者,是红旗军的一份子,但当他穿过两山通道,重新回到他的家乡,他就是拉姆斯,一名返乡游子,德勒镇永远的一份子。

        虽然那有如神助——从勘察到立项到动工不到三个月,划线极其精准,沿线串联的水源地至少有一半从未被人发现过——的水道工程和灌溉系统将第五区三分之一的土地从荒漠变作绿洲,是有史以来人力改造自然最成功的工程之一,很多中心城的居民也说他们如同生活在水泽之乡,比起山的另一边来也不差,但只有踏上故乡的土地,在扑面而来的水风中深深呼吸一口,好似连肺腑都被滋润,才知道这是永远无法取代的故乡的味道。

        和拉姆斯上次回来的见闻相比,家乡的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这种变化最先是体现在道路上的。当他们从宽敞但是颠簸的马车上下来,登上在通道口车站等待将他们送往新玛希城的机械车辆,一起步就感觉到了不同,机械的震动清晰从脚下和身后传来,但远没有记忆中那般令人气血翻滚,头晕脑胀,一方面可能是它们的避震系统又有了改进,另一方面,他们只要从车窗看出去就能知道原因。

        灰黑色的沥青路面从机械车的车轮下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城市与城镇,城镇与城镇之间的道路已经完全硬化了,即使沉重如机械车通过也不会留下车辙,不仅主干道的路况有了如此明显的改善,他们还看到虽然连接乡村的道路大多仍是土路,但路基宽阔,夯土凝实,路面铺了厚厚的砂石,各种马车和骑兽在路上情况跑过,再没有人能想起它们原本掩映在野草杂树之中,曲折泥泞的模样。

        向着新玛希城行进的路途中,他们还看到了许多新型交通工具的行迹,那些人力二轮和三轮车让久不回乡和初来乍到的人啧啧称奇,拉姆斯也感到很新奇,在报纸或者图书上见到是一回事,看到它们像一种日常工具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又是一回事。

        但就像他们乘坐的机械车,以及在联盟各个区域被成规模使用的各种机械产品一样,这些便利工具的出现和推广都是好事。

        对拉姆斯这样的联盟人来说,他们从未产生过“技术失控”“环境破坏”“自然报复”这样的担忧,连他们的反对者也没有想过以“工业污染”为反攻的旗帜,虽然联盟的教科书用一个完整的章节描述了发展对自然可能造成的损害,但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也很难引起人们的重视——术师显然已经在他们发现之前避免了那些恶劣状况的发生,他们从来没有因为急功近利导致不可挽回的灾难。

        工业联盟遵循着科学、严谨、克制的道路前进,即使他们的生产已经远远超过了本身所需,内部也很少奢靡浪费的现象,人们喜爱享受却不耽溺物质,绝大多数的富余物资都能通过高效的物流系统调配到不足的区域,并且人们能够接受、甚至拥护这种分配方式。

        做到这一点不需要天堂的幻景和地狱的恐吓,道德在联盟之外的区域会是一种奢侈品有许多原因,但没有一个原因是像反对者所说的道德不能自然产生,只能被自上而下地“赋予”,在联盟通行的观念中,对他人有利同样也是人类的天性,就像所有会自发形成社会结构的物种一样。

        在联盟内,与人同行时,无论要打发时间还是拉近关系,最佳话题首选应当是嘲讽那些时常无能狂怒的联盟反对者,红袍主教和塞力斯主教引起的两场大战没有解除任何误解,也没有弥合任何分歧,人们越是辩论,对对方的厌恶越深。虽然联盟在论战中大获全胜后,反对者们的文章质量每况愈下,编辑部选无可选,评论专刊不断缩水,不过在日常交流中,人们还是很喜欢将他们的代表观点拉出来例行嘲讽的。

        其次便是交流各行政区的剧变。

        近年联盟的扩张速度惊人,新行政区一个接一个成立,生产力的巨大落差让那些被并入的地区全都不得不“从头开始”。在解放者对这些地区进行改造的过程中,新时代与旧时代,工业系统与农耕文明,先进文化与落后现象之间的对比和冲突每天都在发生,即使他们已经脱离了摸索阶段,有很多的经验可参考,也不能总结出一个通用于所有地区的万能公式。

        不过非解放者的人们不必体会这种荆棘,他们感受到的一切都无比直观,就像他们看到这条机械车正在行驶的道路,看到道路两旁大块大块的绿色田野,将它们如棋盘格一样划分的渠道,以及掩映在夏日绿荫中的新式村庄一样,只有不想做人的人,才会去问现在更好,还是过去更好?

        欢快交流的乘客们自然也注意到了路边那些成排的电线杆和电线,中西区不是一个煤炭资源丰富的地区,既然神乎其技的地质勘探队三年都没有在核心地带附近有重大发现,那就真的是不丰富了,而随着这个行政区在联盟的分量越来越重——“东进计划”的中心——他们对电力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没有一个去过工业城或者看过相关描述的人会说只要蒸汽动力就足够了,电力意味着更充足便利的能源和更好的生活,也意味着他们同联盟之外的世界的差距进一步拉大,塔戈尔水坝的建设现在看来就显得特别有先见之明起来,而这项影响深远的工程在当时很多人的眼中更像是一个宏伟又恐怖的军事计划。拦河造坝,拦截的不是小河,而是一条大河,而且是一条因为时常洪水肆虐而有名有姓,令下游苦不堪言的大河,要以人力行此大事实在是狂妄得荒谬。除此之外,它的动工在当时还带有一种惩戒意味。

        因为它的初期建设者有很大一部分是战俘。

        这个很大是多大呢?

        一万人。

        提到这一万人,就不得不提到四年前的那场战争,而一提到这个,再昏昏欲睡的乘客都瞬间精神起来。

        没有人不记得那场大战,几乎所有从中西区到第五区去的解放者和红旗军都是那场战争的参与者,它值得铭记史册,不论联盟的还是联盟之外的。

        人们热火朝天地讨论了起来,拉姆斯津津有味地听着,身为军官的矜持(虽然外表看不太出来)让他只偶尔加入进去,发表一两句能引起“哇”声的反应,实际他心里的怀念和自豪一点也不比在座的任何人少。

        让拉姆斯从一名地方领主变成一名军人的契机就是那场大战。

        然后回忆渐渐变得深远起来。

        从加入联盟的队伍到习惯以军人的身份自居的过程中,拉姆斯也会感到困惑,关于为什么联盟的解放者明明没有什么竞争对手,却始终以非常高的标准自我要求,甚至不惜人为地制造外部压力——比如说报纸上的论战,联盟的反对者们至今仍未被斩尽杀绝,连胡言乱语都登上版面骗钱,绝对是因为编辑部放了一整条布伯河的水。拉姆斯他们在学习时期看过一些内部材料,每一篇文章都是没有公开发表过的,它们被压下不发,自然不是因为在论战中不够有说服力,实际上它们“充满致死量”——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一旦发表反而难以收场。

        可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联盟难以收场呢?

        比之中西区面对过的十二国联军如何?

        在那场战争之前,拉姆斯也知道联盟的不少战绩,但除了联盟武器的可怕威力,其他印象并不深刻。当时还未建区的布伯平原地区道路和水利建设工程开始后,联盟派来了两支负责军事训练的教导大队,一支在新玛希城训练民兵,另一支则以指导交流的名义加入了起义军阵营——当然是自带给养还附赠援助物资。当时在奥斯郡的卡斯波治安队队长阿坎就对拉姆斯说“他们一定会干起来”,他一脸兴奋,“我用我的屁  股发誓!”

        “不是应该用脑袋吗?”

        阿坎奇怪地看着他,“你坐在哪儿,当然脑袋就在哪儿。”

        其实不用他说,谁都能料到教导大队同起义军首领必然不合,虽然新玛希城的援助起义军确实需要,可以说是非常需要,但手中权力得来不易,一呼百应的滋味又是如此动人,起义军的首领们不喜欢有人不仅能同自己平起平坐,还要指手画脚是理所当然的。即使这些“外邦人”所提的建议大多诚恳,而倘若将一些事务交予他们,他们也干得超出想象的好,但这样反而更让人提防忌惮。

        他们就这样急不可待地来摘果实了吗!

        起义军首领是这样想的,而教导大队似乎又不是很坚决否认这一点,因为同首领们相处不好,这些教导队员便去接触起义军的底层人员,用的依旧是同吃同住,白天干活训练,晚上上课那一套,轻而易举就将那些没有见识的农民团结到了他们的身边。即使首领有意为难,但教导队员大多身先士卒,作战勇猛,为难变成了考验,不仅提高了这些队员的威信,并且给了他们反过来用援助契约质问首领的理由,更令首领们感到痛苦的是,很多起义军成员支持他们的质问。

        无法解决的矛盾越来越多,但起义军因为教导大队导致的裂痕越明显,他们的战果越是喜人,可以说新玛希城发展得有多快,起义军的扩张就有多快,到了后来,除了“外邦人”及他们在起义军中的追随者,所有的人都觉得兵临王城不远了,哪怕起义军同外邦人最终要走向决裂的阴云笼罩,他们也会先把王城打下来再说。

        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一个消息犹如闪电降临:回应国王的请求,一支十万人的联合军队正自北向南而下,他们的目的是“肃清南境”,打出的旗号是“光复王室”,一路气势汹汹,所向披靡。无论“肃清南境”还是“光复王室”都是虚伪的借口,促成这样一支大军成立的力量来自最直接的利益,贵族阶层是以整个王国为代价:土地,人口,广袤大地上金灿灿的收成,整个贵族阶层的荣耀——向胜利者俯首称臣,以及从外邦人身上得到的所有战利品,一切的一切加起来,才换来了这样一支援军。

        大军来袭的消息迅速蔓延,在王国后部活动的起义军首先迎上了这支十二国联军,没有作出什么像样的抵抗就被迅速碾为齑粉——意思就是只堪堪逃出了一支信使。显而易见,这支军队可怕的不仅仅是数量和力量,还有他们的残暴。

        率领这支军队的强大而有经验的著名将领,他与巨龙山系南麓的有名法师关系良好,在此次重要战役中得到了他们的倾力支持,这支十万大军如一道洪流滚滚而来,一路裹挟不知道多少农民、游民或者佣兵盗匪,抵达王国时,这支军队的规模几乎增长了一倍,因为他们进攻的对象是外邦人——全身是宝的外邦人,能够点石成金的外邦人,新玛希城的名气越大,他们在此地扎根越深,觊觎的目光越是贪婪。

        二十万人!几乎是一个郡的总人口数。一万人稍微散开就是漫山遍野,无论外邦人的武器如何得力,他们能在一天内杀死一万人吗?就算他们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强大,真的能做到,但他们敢做这样的屠夫吗?

        外邦人当然做不到。

        他们也不想这么做。

        起义军几乎是望风而逃,准确地说,是起义军的首领们非常清楚他们绝对不是这支军队的对手,他们不能不逃,夹在他们队伍之中的外邦人也认为他们应该撤退,但他们说,不能是那种崩溃式的撤退,他们必须边退,边把追在他们背后的大军通过引诱、误导和设置阻碍,分成几个或者十几个部分,以便他们在王国境内设置重重战场,一层层将这支大军削弱下去,直到在奥森郡的边境最终决战。

        这是一个清晰的计划,但没有得到起义军——至少是大部分起义军首领的接受,哪怕只是去理解这个计划都让他们感到费力,恐惧彻底占据了他们的心灵,正式交战还未开始,他们就听说了许多大军沿路屠杀的故事,认为自己面对这些凶残的敌人时绝无幸理,而退路又是如此平坦顺利:那支军队虽然凶残,前进的速度却颇为缓慢,因为每到一地,他们就要停下来烧杀抢掠,这是对恶魔必要的饲喂,但也严重拖慢了他们的步伐。首领们仍有足够的时间带着自己的家属和亲眷南逃,前往奥森郡的道路没有任何障碍,他们可以从奥森郡进入新玛希城,在那座城中有布伯河最大的港口,那里永远有白船停靠,一艘船能一次载走数百人。

        他们可以逃往下游,去那些既没有外邦人也没有联合大军的地方,随身携带的财物和粮食能让他们顺利度过最初的生存时期,也可以逃往上游,那些已经被外邦人彻底占领和改造的地区,与兽人或者少数民族混居,虽然会失去过往的身份地位,从今往后泯于众人,但联盟确保他们安全无虞。

        很多人逃了。

        拉姆斯——那时候还是拉姆斯男爵逆流而上,加入了新玛希城选拔出来的援助前线的军队,与他同行的还有整整二百名卡斯波人。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怀抱的那种近于殉道的壮烈精神是有些幼稚可笑的,因为激烈的情感蒙蔽了双眼,他甚至没有发现新玛希城对他们的到来毫不意外,将他们编入军队的流程也顺畅得如同曾经排演过。而即使加上了拉姆斯男爵及一些平原友好领主的援助,这支军队总人数也没有到达五千人,离开新玛希城时,拉姆斯男爵心想,虽然人数少了点儿,不过看他们已经在组织第二个军团了,那应该能赶上吧?

        一路前行,他们这支援军很快就到达了前线——前线大营。从联军入侵的消息传来到起义军首领及其亲信大量南逃不过经历了十来天,他们以为自己会看到的混乱和焦灼的局面完全没出现,那些被留下来的人已经组成了一个新的核心,然后围绕着这个核心组织起了一支崭新的军队,他们不再自名为起义军,而是以红旗为号令。统领这支翻了新的军队的是一名有一双琥珀色眼睛,整个人都如刀锋一般锐利的青年,他叫塔克拉,从联盟来到这里成为教导大队的总队长,起义军首领不战而逃之后,他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最高领导权。

        这是一个才干完全适配他的地位的领导者,拉姆斯知道他的真实年龄后吃了一惊,直到今日他还在怀疑对方是不是类似于精灵的长生种——毕竟联盟里真是什么人都有。不过对战争来说,指挥者的外表,年龄,甚至性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带领他们取得胜利。

        只有胜利才能让他们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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