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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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秋雨绵绵,气温骤降。最后一丝暑意终于被驱散干净,剩下的是漫长的阴冷湿寒。庭院中的桂花反而开得更加热烈,树叶下是沉甸甸的花串,浓香刺鼻,熏得人都有点受不了。
冯世真出了门才发觉穿少了,又懒得回去加衣服,只得硬着头皮坐在黄包车上吹冷风。
外滩的码头人群摩肩接踵,喧嚣沸腾。
商行的买办,挑担子的脚夫,出行的学生,送别丈夫的太太,挤满了道路。运货的驴车乱窜,汽车司机气急败坏地摁喇叭。两个法国警察吹着响亮的口哨,挥舞着棒子驱赶人群,给两辆程亮的轿车让路。扒手在人群中乱窜,一旦得手,就鱼入大海一般溜走,留下失主徒劳唾骂。
劳力们的汗水,太太们的香水,车船的煤烟气,以及海水的咸涩,混杂成了一种怪异的气味,随着人群的涌动,一波传来,一波又散去。
港湾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轮船,漂亮庞大的外国邮轮在细雨中巍然耸立,就像一栋移动的大厦。货船鸣笛,冒出滚滚黑烟,缓缓驶离码头。
衣裙华美的太太小姐们从漂亮的小汽车里走下,由听差们护着,撑着小洋伞,站在码头上望眼欲穿。
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走下了船,妻儿们一声欢呼,扑进了他怀中。
冯世真满头大汗地挤出人群,眼巴巴地望着排成队下船的客人。雨渐渐大了,她又没带伞,头脸肩膀被淋得湿答答的。
“大哥!”
“三姐,这里!”
“舅舅——”
人群里不住响起欢呼声。亲友重逢,拥抱欢笑,携手离去。冯世真身边的人逐渐稀疏起来。
大哥先下船了?
冯世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打了一个喷嚏。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带着她去接大哥放学,也是这样在门口翘首以盼地等着。
他们兄妹感情极好,就算分开半日,再见着了都要紧紧抱一会儿先。而冯世勋一去学堂就是一个礼拜,冯世真天天在家里数日子,要抱着大哥的枕头才能睡。
可左盼右盼,学生们都走尽了,还寻不到大哥的身影。小世真急得要哭。这时有人从身后捏了捏她的耳朵。
冯世真猛地回过头。
“大……”
男人大笑着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转了一圈。
冯世真搂住了兄长的腰,呼吸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熟悉的气息,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强劲地跳动。
她的大哥终于回来了!
“看!”伍云驰拿手套拍了拍容嘉上的肩,朝远处一指,“那不是你家那个女先生吗?那男人是谁?”
容嘉上蹙眉望去。
人群的另一头,冯世真正同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紧紧拥抱,脸上是简直要哭出来的激动。那男人大笑着摸着冯世真的脸,不住把她往自己怀里摁,将她揉来揉去。若不是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他肯定要抓着冯世真狠狠亲几口。
“他的相好?”伍云驰一脸小报记者的表情,“瞧那亲密劲儿哟!”
冯世真搂着那个男人不放,把脸埋进他怀里,好像哭了。男人拍着她的背,低下头,嘴唇贴在她的发顶,面容充满温柔和宠溺。
容嘉上冷着脸转过身,“她说他今天要来接他大哥。”
“亲哥?”伍云驰表示怀疑,“肯定是情人。我和你赌十块钱。”
“无聊不无聊?”容嘉上丢了一记白眼,“不是要接你的姨妈一家吗?人呢?”
“来了!”伍云驰踮脚招手,“二姨,这边!”
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太太领着四个花枝招展的胖小姐,自人群中破阵而出,雄赳赳气昂昂,好似一支登陆的突击队。
“四表哥!”表妹们齐声叫,又齐刷刷地盯住了伍云驰身边的容嘉上,露出了饿狗见到肥鸡般的表情。
容嘉上额角挂上了一滴汗。
冯世真同冯世勋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抢到一辆刚卸客的黄包车,兄妹俩挤在一起,另外叫了一辆黄包车拉冯世勋的行李。
“你瘦了。”冯世勋摸着妹妹濡湿的面庞,用帕子帮她擦着头发,“我该早些回来的。都怪之前的电报被舍监弄丢了!”
“我倒希望你拿了毕业证再回来。”冯世真闷闷不乐,“我都说了,家里有我在,你不要担心。”
“胡扯。”冯世勋温柔地斥责了一声,“我是长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继续念书?”
“都最后半个学期了。”冯世真满是遗憾,又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穿这么少?”冯世勋心疼地把妹妹搂着,摸了摸她单薄的肩,“东家待你好吗?学生听话吗?要是受气的话,不做也罢。现在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冯世真原本满腹委屈,听兄长这么一说,又忍不住噗哧笑。
“妈妈每次提到你,也是这句话:等你大哥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好像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似的。”
冯世勋觉得怀里的身躯又冰凉又瘦弱,心如刀绞,将妹妹抱得更紧了。
“你做得很好,世真。咱们这个家没有垮掉,全靠你在关键时刻撑住了。你做了大哥该做的事,大哥亏欠你……”
说到后面,冯世勋也有点更咽。
“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难道我不是爹妈的女儿?”冯世真反而笑了,撒娇地在兄长怀里蹭了又蹭,“哎呀,大哥回来了真好。以后我就可以靠着你啦。”
“靠吧。”冯世勋抚摸着妹妹的头,眼里满是宠爱,“大哥不就是让你靠的么?”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打在黄包车的篷布上啪啪作响。车夫穿着单薄的褂子,汗流浃背地拉着车,看着让人有些心酸。
“家里那事……”冯世勋低声开口,“有头绪了吗?”
冯世真从兄长怀里坐起来:“还是老样子,说是张家烧炉子引起的。巡捕房已经结案了,再去追问,就要被斥骂。爹他……”
“怎么?”冯世勋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妥,“爹的伤复发了?”
“没有。”冯世真说,“他伤已经没事了。就是因为太疼了,又说大烟能止痛……”
冯世勋是极其聪明的人,妹妹话说一半,他就已经明白了过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冯世真局促地坐着:“我总是不在家。妈妈心疼他,纵容着,我怎么都劝不住。也许,他会听你的话。”
冯家里,冯世勋一直是深受宠爱的长子。冯家夫妇对小女儿也很好,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又是个女孩儿,并不太重视她的意见。
“对不起,大哥。”冯世真说,“我没有照顾好爹妈。”
“你没错。”冯世勋握着妹妹的手,朝她温柔一笑,“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世真。”
冯太太一早就站在石库门的路口等着,远远见一双儿女并肩走来,扑在长子身上大哭起来。
冯世勋生得酷似冯先生年轻时候,高大挺拔,又继承冯太太的清秀五官,是个非常英俊、温文儒雅的年轻人。他一走进小院中,大妈小媳妇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围观,直到把人送进了楼梯口。
冯先生今日没有抽烟,难得清醒地坐在屋子里,见到大儿,老泪纵横。
冯世勋离家五年,送别他时还健朗的父母,如今老残憔悴。他噗通跪下,给父母磕头,起身时,也泪流满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冯先生抓着大儿的手,“千金散去还复来,至少咱们一家人都活着。也别替我难过。我和你妈妈都老了,废了就废了,只要你们兄妹俩好好儿地,将来光复家业,重振门楣,就靠你们了。”
冯家兄弟都含泪应了一声。
冯太太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给大儿子接风。一家人都没提火灾的事,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饭。饭后,冯世勋脱下了精纺的羊毛西装,挽起袖子,帮着母亲洗碗。
冯先生的烟瘾犯了,躲进了房间里面。冯世勋闻到了那股呛人的烟味,同妹妹交换了一个无奈悲哀的眼神,什么都没说。
兄弟俩去了小露台。
“那个租房子的姓马的男人是什么人?”冯世勋问,“面相很不善呀。”
“是烟草公司的工人。”冯世真说,“人其实挺好的,平时还会帮妈妈搬煤,也从不乱带人回来。我不在家住,觉得家里好歹还是要有个男人的好。爹妈都老了……”
冯世勋点了点头,“我明天就去拜访刘世叔。他很热心,我还在船上时就给我来过两个电报,说在红房子医院给我找了一个职务。且不论是不是正式的医师,至少是份工作,领一份薪水。以后,家里这担子,由我来背。”
“一人背一半。”冯世真说,“妈妈心心念念就想搬离这里。我也觉得,换个好环境,也许爹也愿意戒烟。”
兄妹俩又商议了一阵今后的生活,冯世真看时辰不早了,要返回容家。
“世真,”冯世勋送妹妹到街口,认真注视着她,“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和我商量。记住了,我们是兄妹。有事不要一个人扛着。”
“我知道的。”冯世真朝大哥温柔一笑。
黄包车拉着冯世真渐渐远去。她回头望,冯世勋高大的身影依旧伫立在街头的路灯下,就像一尊守望着她的雕像。
冯世真双眼发热。
她的大哥回来了,她的守护者回来了。
可是这条路,她还是要独自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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