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端倪
直至陶浔阳外婆生日的前一天,伏清白都没从对方口里听到半个相关字眼儿。
说实话,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以前在出租屋,每天下班了,伏清白还能围着陶浔阳转一下。现在屋子大了,每天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下班了回来面对黑漆漆的空旷大房子,他多少有点理解了对方口中的冰冷是什么滋味。
这就是他想要的婚姻?他想要的家庭?他想要的恋人?他越发糊涂了。
棉花糖倒成了他很好的寄托,每天变着花样陪它玩耍。狗真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
晚上十一点多,陶浔阳才匆匆回来。她扔下包就到浴室洗澡去了,屋里的两个活人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
见此情形,伏清白也一声没吭。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闪烁了一下,提示着他有新消息。
平日里找他的人并不多,十天半个月也没一个。
手机里是罗楚宜发来的消息,前几天,罗楚宜突然主动加了他微信,两人也就简单地问候过几句。
罗楚宜:我看到了你朋友圈发的小狗狗,好可爱啊,你们什么时候养的狗啊,我也好想养一只,不知道浔阳最近在忙些什么,找她聊天总是不回消息。
看到她这样说,伏清白内心隐隐松了一口气。
伏清白:是萨摩耶,叫棉花糖。
罗楚宜:我后天回来,到时候一定要来你们家抱抱这么可爱的小狗狗。
伏清白:好啊,欢迎你来。
陶浔阳洗完澡出来,湿着头发就坐到了沙发上,身上的疲惫并没见洗去多少。
“你今天怎么还没睡?”
“今天棉花糖太兴奋了,一直闹。”
陶浔阳看了一下神采奕奕的小白狗,笑道:“你就是太宠它了,你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伏清白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棉花糖柔顺光洁的绒毛,不经意道:“我明后两天放假。”
陶浔阳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吗?挺好的。”
“你那个朋友,罗楚宜,加了我微信,说是后天来这里玩。”
“她加你微信了?”
“她说你太忙了,没回她消息,所以才找我的。”
陶浔阳起身走到他身边,挨着他脸亲了一口,嘟着嘴笑道:“亲爱的,我没有在意的,她那个人挺有趣的,你们也可以当好朋友的。好了,你早点睡吧,我先去吹头发去了。”
伏清白从始至终都没抬起过头,等人离开后,他才用手背擦去了脸上对方滴落下的水珠。
有的时候他觉得情侣之间试探的行为挺虚伪的,但有的时候他就成了这种人。
隔日,伏清白起床时,陶浔阳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一整天,伏清白呆在家里,闷的就快发芽了。窗外晴空万里,他想发芽,倒也是有点困难。
晚上,他又约着李朋喝酒吃烧烤。
到了老地方,他看来看去,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酒喝到一半,他才想起来哪里不对劲儿。
“你妹妹呢,今天怎么没在这里帮忙?”
“哟,你这才发现啊,她约会去了啊。”
“她有男朋友了?”
“是啊,别人给她介绍了一对象,我爸妈也挺满意的,男方家里催得挺急的,看他们那样子,怕是国庆就要结婚了,到时候记得和你女朋友来喝喜酒啊。”
伏清白一瞬间有点痴傻,喝酒的动作都迟缓了不少。
这才是正常的婚恋节奏,媒人牵线、见面、双方看对了眼、约会、订婚、结婚、生孩子,然后过一生。
他和陶浔阳开始得稀里糊涂,所以后面一直就稀里糊涂。
难得的,陶浔阳今天居然比伏清白早到家。
她坐在沙发上,沉默着,就像一尊不怒自威的神像。一旦她一个人在家,棉花糖必定在阳台的笼子里躺着。它听到开门的动静,才摇晃着尾巴跑出来,跟在伏清白屁股后边打转。
伏清白先到厨房喝了一口水,清醒了一下,才来到沙发边上,干站着,也没坐着。
陶浔阳浑身疲惫不堪,伸手揉了揉眉心,起身离开了客厅。
没过多久,她就拿了一瓶酒出来,手里还有两个杯子。她往杯子里到了酒,递了一杯给伏清白,自己拿起了一杯。
“还喝吗?”说完就自顾自喝了起来。
伏清白没喝过红酒,况且他今晚上已经喝了足够多的啤酒,也就没有接手。
陶浔阳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肩膀也酸软无力。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说起,说我和我老妈一起算计她妈?说我一直在讨好我外婆?说我……”话没说完,她就捂着脸,靠在了沙发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姓陶吗,这个既不是我爸的姓,也不是我妈的姓,而是我外婆的姓。从我改姓的那一天起,我妈就催促我学习,成为她口中优秀的人,她希望我成为一名医生。不为其他,只为在争夺我外公外婆的财产时,更有竞争优势。”
方紫苏和张立升当年也是自由恋爱的,好歹恩爱过一阵子。
他们的恋情,反对情绪最大的就是陶浔阳的外婆。她书香门第出身,既看不上张立升这种“暴发户”家庭,也不耻他们的家族行径。
那个时候,臧家那位领头者,不满自己发妻的老态与丑貌,就和自己的亲侄女暗度陈仓了,公然让其和自己一起饮食起居。上面为了体恤他,也就默认了他的这种“一夫二妻”行为。
当初,方紫苏为了和张立升在一起,直接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嫁妆什么的,一件没要。这也是双方家长心里不舒服的地方。方紫苏一进门,就没得到过公公的好脸色。张立升更是,一步都不要想踏进方家。
后来张立升出轨,接着方紫苏也出轨,然后陶浔阳改姓。慢慢的,夫妻两个才回归了自己的原生家庭。
年轻的时候凭着一腔热情可以什么都不要,经过岁月的洗礼后,方紫苏慢慢觉得曾经的自己傻得可怜。原本方家的财产,她可以和自己的兄弟平分。她却为了爱情,白白牺牲了这一切。
到了第三代,她说什么都要把失去的夺回来。她当然不会自己腆着脸去要,陶浔阳就成了最好的低牌。按理说,到了陶浔阳这一辈,外公外婆的遗产已经没她的份了。这就是方紫苏高明的地方,她直接让陶浔阳随了自己母亲的姓。
当年陶浔阳的外公也是上门婿女,家里的大部分财产,至今还掌握在她外婆手里。陶家除了文化街的房子,在老家也还有一套老宅,一大片土地,还有一个中医馆,一个医院。
方紫苏要的就是文化街的房子和那个中医馆,这些原本就该是她的嫁妆,原本就该是她的。
陶浔阳的外婆见识过女儿的堕落后,对外孙女也是有一个隐忧。她必须得等陶浔阳安定下来之后,才会公布财产分配情况。
这也是为什么陶浔阳讨厌当老师,但是必须要去当老师的原因。只有当老师,有一份体面而稳定的工作,才能令她的外婆安心。
今天是她外婆七十五岁生日,家里大大小小的亲戚都来了。看着儿孙满堂,个个都事业有成,老人家很是高兴。家产如何分配,老人家其实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大家都在等这一天,包括陶浔阳的舅舅舅妈。当年方紫苏没带嫁妆,舅舅一家自然也没分出去。除了一套房子,两位老人也没多给他们什么。这么些年,舅妈心里颇有怨言,其实就是怕方紫苏来分家产。
如今倒好,大姑子不来争,大侄女又来争了。
今晚最高兴的当属于方紫苏,虽然名义上财产是落到了陶浔阳的头上,归根结底还是属于她的。她从来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哪怕是出轨,她都要抢一口气。
陶浔阳反而淡定许多,外婆的财产是从小就压在她身上的一座大山。如今突然挪开了,她说不出什么感受。
其实她明白,她得到了什么,也失去了什么。
现在的她看起来什么都有了,稍令父母不满意,她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
方紫苏不反对她和伏清白交往,但是反对她在财产没有公布之前带人去见长辈。因为方紫苏知道,伏清白必然是一个不会令老人满意的孙女婿的。
陶浔阳突然觉得,压在她身上的大山,从未移开过。
当然这些,伏清白都不会懂。
第二天,眼看着时间都到九点了,陶浔阳还没有苏醒的迹象,伏清白果断给她请了假。
昨天晚上,陶浔阳就念了那么一句语意模糊的话,接着就开始喝闷酒,直至昏睡过去。
伏清白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名为悲伤的东西,他原本以为,她这种人,要什么有什么。
原来她也像他们这些人一样啊,也会有人间疾苦呢。
直到中午一点多,陶浔阳才趿着拖鞋出现,睡眼朦胧的,倒显露出几分最开始的纯真可爱来。
伏清白已经煮好午饭,却没有吃。等人醒了,他才把锅里温着的菜端上桌。
见此情形,陶浔阳长叹了一口气,宿醉让她头痛欲裂。
“昨天我有说什么胡话吗?”
“没有。”
“谢谢你,我……哎,喝酒误事啊。你今天有什么安排,我感觉我们好久都没见过了一样,我们可以安排做点什么。”
伏清白顿了几秒钟,接着轻笑道:“你最近不是一直在忙吗,难得没工作,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吧,下午我有点事。”
陶浔阳放下碗筷,仰躺在椅子上,放松身体,“那好吧,我也确实不想出门,你下午去干什么?”
“见彭师傅。”
听到这个答案,陶浔阳舒缓的神情染上了一丝凝重,她知道对方最近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你打算怎么办?”
伏清白苦笑一声,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去哪里凑二十万还给人家呢。
就因为这个,最近张潜发来的消息,他一条都没回。见他没动静,张潜也不再骚扰他,好久都没消息了。他知道他有点迁怒他人了,可是这种情形下,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性了。
“当初你们有打欠条什么的吗?有说利息什么之类的吗?”
伏清白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转过头来仔细想一想,他们之间确实没有欠条一事,也没说过利息之类的。当初彭师傅肯借给他这么多钱,他也很意外。正是因为如此,这份恩情,令他尤为羞耻和愧疚。
“没有欠条,欠钱这事也就不成立,他没理由找你还钱,说话做事都要凭依据的。”
“你……?”伏清白不敢相信陶浔阳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她了。
“当初他们肯借这么一大笔钱给我就已经很好心了,我怎么可能不还人家!我做不出来你说的这样!”还真是越有钱的人越黑心!
陶浔阳悠然地看着他,哼笑道:“那你怎么办,你拿什么还?”
伏清白真讨厌她这个神情,就好像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他们就是地下苟且偷生的蝼蚁,不值一提。
“你埋怨错人了,你以为当初人家为什么会这么好心白白借你这么一大笔钱,因为这笔钱,不是他们借你的。”
伏清白死死盯着她,耳朵有一瞬间耳鸣,脑子里也闪过一条高分贝的白光。
“这笔钱是我托人借给你的,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个好心的彭师傅,怎么就有脸来天天苦逼着你还钱?”
伏清白一时之间情绪十分复杂,不亚于当年张潜偷钱给他买蛋糕的那一瞬间。
陶浔阳原本不打算说出这件事的,最起码不是现在。
当年高中毕业后,她就忘记了伏清白这个人。
大二的寒假,她到医院去探望人,在楼道里偶遇了挂水的伏清白。
那个时候的伏清白,早已没有了高中时的惨白面容,一张脸憔悴且枯黄,头发剪短了露出了疲惫的眉眼,暗淡无光。内里穿着一件圆领棉衣,外面套着一件蓝色工装。裤子也是深蓝色的,可惜已经泛白了。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单鞋,鞋子周围还有一圈凝固的黄色的泥土。
陶浔阳盯着那只露出来的土黄色的干枯手臂,估量着他可能还没有一百斤重。
他的人生会过成这样,她并不意外。
从那之后,她又重新开始关注起这个人。
后来知道他想买挖机,她不仅借了钱,还花高价买下了他老家的土地和房子。
她确实做了他们背后的那只手。
他们之间铺了一张密密匝匝的网,谁都插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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