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江月楼办公室,两道人影站在窗口,小心翼翼看着楼下的情景。
院子里,两个警察抬着一具尸体上了车,很快驶离警署。
“不追吗?”陈余之看着后车灯很快没了影,疑惑道。
江月楼拉上窗帘,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开了盏台灯,低声对他解释:“那个人现在就在这栋楼里,我们一旦追出去,就成了别人的猎物。”
“此事,你有什么想法?”
“明天,等那具尸体回来,真凶就会浮出水面。”
听他这样说,陈余之十分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你安排了人在外面?”
江月楼点了点头,倒了杯热茶放在陈余之面前。“宋戎和孙永仁。现在,他们应该已经跟上去了。”
茶香袅袅,缓解了陈余之的紧张。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向江月楼的目光满是赞许。
江月楼从柜子里拿出毛毯放在沙发上,颇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离开会打草惊蛇,今晚在这儿将就一夜吧。”
那条深灰色的毛毯略显陈旧,一看就是被主人频繁使用。陈余之想起两人虽是隔壁邻居,却几乎没有碰过面,这么看来,这位江科长是把办公室当成家了,时不时就凑合一晚。
他也不是那么矫情的人,当即点了点头。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清晨,原本应该处于安静状态的警署破天荒喧闹起来。
金大成、钱同庆、冯科长等人匆匆忙忙走向会议室,显然刚从家里急匆匆赶过来,皆有些衣冠不整。
“这江月楼搞什么名堂!这天还没完全亮呢,开什么紧急会议!”金大成似乎还没睡醒,困得直打哈欠。
“也许是金马堂的案子有了什么进展。”钱同庆在旁边温声猜测。
这么一说,冯科长就来气,骂道:“进展个屁!这件事署长早就交给我了,老子在外面查了一天,差点冻感冒也没发现什么线索,他江月楼能查到什么?”
三人说着,一同进入会议室,第一眼就看见会议桌上摆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江月楼和白金波已经在会议室坐下,还有其他几位科长也强打着精神,眼神不自觉地避开桌上的尸体。
“这什么?死人?摆在这里干什么?”金大成被吓了一跳,瞌睡都吓醒了,往边上呸了一口,只觉得晦气。
紧随其后的钱同庆看到这一幕,目光中闪过一抹惊诧,但很快恢复正常。
冯科长更是毫不客气,大声说:“江科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会议室,不是停尸房。”
江月楼从每一个科长进屋就开始观察,众人看到尸体的神色都没逃过他的眼睛。他见大家都到齐了,向身边的白金波示意了一下,站起身冲众人笑道:“停尸房昨夜进贼了,现场戒严,不好进。”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片哗然,唯有钱同庆的情绪透着一丝紧张。
“进贼?停尸房里除了尸体,还有什么好丢的。”金大成直言直语道。
“金科长说对了,丢的正是尸体,还是你带回来的那具莫名其妙死掉的尸体。”
金大成听了江月楼的话,心里一惊,大步向前哗地揭开白布,看见下面躺着的果然是害他焦头烂额的那具尸体,尸身上灰扑扑的,还有泥土的痕迹。
离他很近的钱同庆同样看到了白布下的那张脸,悄无声息地慢慢往门口挪动着。
“金科长,这要真丢了,你这笔糊涂账可就说不清了。”
江月楼似笑非笑的目光,再次激起金大成的怒气,嚷嚷起来:“你从哪里找回来的?贼呢?”
“这个问题,你恐怕要问问钱科长了。”江月楼瞥了眼钱同庆,冷笑道。
金大成一头雾水,转头看了眼钱同庆。只见他面色难看,拼命保持着镇定,讪笑着说:“江科长又开玩笑,这我哪能知道。”
“钱科长的伪装真是不错。”江月楼笑笑,朝着钱同庆一步一步走过去,“我的确没想到,居然是你……”
钱同庆跟着他的步伐连退了好几步,眼看已经暴露,突然拔枪欲拼死一博。谁知江月楼反应更快,飞起一脚踢在他手上。
守在门外的宋戎听见动静,连忙冲进来,三两下控制住钱同庆,下了他的枪,反手持枪顶着他的头。
在场众人皆被这一变故弄懵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文弱同事,竟然是金马堂的人?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大成瞪着眼睛喊道。
关于案件分析,江月楼已经向白金波汇报过,此时也由他来具体讲述。
“这个人,并不是金科长从抓捕现场带回来的金马堂犯人,而是一个替死鬼。”他看了眼尸体,对众人面面相觑的神情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回来的路上人多眼杂,无处下手,所以,那个潜伏在警署内的人,只能冒险在警署内动手。”
“从犯人下车到移交审讯室,要经过两个岗哨。这期间,警察和犯人的所有举动都在岗哨视野中,不存在盲区,没有换人的时间和空间。”
众人脑中跟随着江月楼的讲述,仿佛看到了当时的画面。
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架着戴着头罩的李超从门口往审讯室的方向而去,经过大楼门口的时候,有一处岗哨,站岗警察视线随意看了眼,放行。进入大楼内,往一侧拐去,走到审讯室门口,也有岗哨。两个警察在这个岗哨视线中,将李超推进审讯室。
没过多久,进入的几个人冲出审讯室,大喊起来:“不好了,犯人自杀了!”
此时的会议室很安静,只有江月楼来回踱步的声音,以及他不慌不忙地分析声。
“唯一存在操作可能性的,是在审讯室。这几秒的时间,是不在岗哨警察视线里的,等他们听到喊声,立刻冲进去,会想当然的认为,这个自杀的人,就是犯人。”
有些人想起当时混乱的场景,闻讯而来的警察纷纷朝审讯室跑去,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审讯室,没有人注意到其他不合常理的人或者事。
“而实际上,真正的凶手,已经伺机逃脱。”
说到这里,科长们开始小声交头接耳,有些投来疑惑的目光,在江月楼和钱同庆身上来回打量,不知道这些分析和钱同庆有何关系。
江月楼走到钱同庆面前,强大的气场迫使他抬头仰望着自己:“我猜得对吗,钱科长?”
钱同庆此时已经面如土色,被吓得浑身发抖,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张了张口,还未想好什么对策,就见白金波拍了拍手,门外的孙永仁立刻押着昨夜在停尸房运送尸体的警察出现在他面前。
这两个警察此时也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堪,一个人身上还有枪伤。
钱同庆看到这两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紧接着便彻底绝望了。
“怎么回事,说说吧。”白金波对两个警察点了点头。
警察甲气愤地指向钱同庆:“昨天晚上,钱科长找到我和何九,说是尸体中毒有腐烂迹象,让我们帮着痕检科处理下尸体。我和何九想着大家都是同事,帮个忙也是理所应当的,就去了……”
“收钱了吧?”江月楼问。
警察乙尴尬地回答:“收……收了。”
警察甲着急开口解释道:“我们处理尸体,拿一点点辛苦费而已。重点是,我和何九刚把尸体埋了,居然冒出来一个人朝我们开枪!这是赤裸裸的杀人灭口啊,署长!”
“要不是宋副官和孙副官赶到,我俩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曝尸荒野哪。”警察乙现在回想起来还浑身战栗。
白金波挥挥手,示意孙永仁带着两名警察离去会议室。
这一下,所有人都被真相震惊了,不约而同看向钱同庆。
金大成赶紧往远处站了站,和他避嫌道:“我和他不熟啊,我们没什么交际。”
“钱科长,事已至此,铁证如山,说吧,你的上线是谁?吴书为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这才是江月楼所关心的重点。
钱同庆咧嘴惨笑,没一会就疯癫地笑出声来,神经已经有些不太正常。
江月楼瞪着他怒喝道:“钱同庆!你现在坦白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可惜,钱同庆并不想要什么机会。他冲江月楼轻蔑一笑,忽然往后撞向宋戎。宋戎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但死死抓着枪不松手,以防他夺枪伤人。
但钱同庆的目标显然不是众人所想那样。只见他大步冲向金大成,拔出了他腰间的配枪,塞入自己口中猛然开枪。
一声枪响过后,会议室一片安静,钱同庆倒在了地上,瞪大了双眼,脑后冒出一滩鲜红的血迹。
江月楼的脸色难看极了,死死盯着钱同庆的尸体,已到了暴怒的边缘。
人死了,线索断了,白金波无奈宣布散会,临走前拍了拍江月楼的肩膀,叹息了一声。
江月楼面色铁青地将自己办公室的门踹开,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生着闷气。
陈余之一直坐在沙发上,面上看似平静,但放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的手指,暴露了他略微焦急的心情。他见江月楼进门,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怎么,没有找到内奸吗?”
江月楼对他视而不见,脸色阴沉得可怕。
孙永仁和宋戎一同跟了进来,扯了扯陈余之的衣袖,悄声说:“找到了,可是……”他举手比了个枪的动作,在脑门上比划了一下,陈余之马上明白了江月楼生气的缘由。
“科长,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控制住他,请您责罚。”宋戎不似孙永仁性情随意散漫,错便是错了,从不为自己找任何理由。
江月楼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头儿,要我说,其实咱们已经算成功了。”孙永仁向来最会察言观色,为了活跃气氛,用了最夸张的语气说:“钱同庆啊,整个警署存在感最低的人,居然是金马堂的奸细。您把这条大蛀虫抓出来,绝对丰功伟绩!”
“出去!”江月楼嫌他烦,指着门命令道。
孙永仁和宋戎对视一眼,皆有些无奈,只好转身往门口走去。在路过陈余之身边时,孙永仁挤眉弄眼地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劝劝江月楼。
这个小动作落在江月楼眼里,更加来气,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看也没看就砸了过去,正好砸在他后背上。
孙永仁“哎哟”一声,拉着宋戎麻溜地跑了。
办公室终于安静下来。
陈余之捡起地上的书,拿过去放在桌上。他没直接劝,而是从医生角度说道:“生气伤肝。本就一夜没怎么睡,再处在极端的情绪中,对脾胃和心肺都不好。”
他语气平和,听在江月楼耳朵里非常舒服,愤怒的情绪竟慢慢缓和下来。
“本可以赢得更漂亮的。”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嘶哑,布满了疲惫。
“但也是赢了,不是吗?”
“钱同庆进入警署三年了,兢兢业业,没想到,连这样的一个人都是金马堂安插进来的内奸,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身边的人分不清敌友,这是最最无力的地方。
陈余之提着茶壶给他的茶杯注满了水,“话是这么说,可路是一步一步走的,从底端的鸦片贩卖者,到警署潜伏的中层,你每一步,都在接近真相。继续走下去,你迟早会赢得最终的胜利。”
江月楼顺着他倒茶的动作看向他的脸,“不是我,是我们。钱同庆落网,有你一半功劳。”
陈余之笑了笑,捧起自己那杯茶缓缓喝了一口。
此事暂告一段落,除了继续收集线索,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搁置一边。
一个黄道吉日,赵璟明的大兴洋行开张,竟邀请了江月楼参与剪彩。他俩一直都不对付,这张邀请卡显得别有用心。
八点四十五分,江月楼还在警署办公室伏案翻看文件,十分认真专注。
“头儿,再不走,时间来不及了。”孙永仁在一旁坐卧不安,余光时不时瞥向墙上的钟,见江月楼丝毫不着急,忍不住提醒道。
江月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招手让他过去:“你看下上个月的缴获记录……”
“头儿!”孙永仁急得嚷嚷起来。
江月楼抬头严厉地看向他:“你是警察,不是去捧场的花瓶。”
“一码归一码。赵科长那是海关的二把手,您这样不给面子,只怕……”
江月楼放下手中的文件,似笑非笑:“只怕什么?”
孙永仁心一横,开口道:“头儿,这官场水多深,您比我知道。今天去捧场的,林林总总,不是什么海关、实业、财政司,就是商会巨贾……”
“那又如何?少找借口偷懒,看报表。”江月楼浑不在意,顺手将文件夹扔过去。
孙永仁下意识接住,一脸无可奈何,低头小声嘀咕着:“这是偷懒的事儿嘛,我还不是为你好……”
他见江月楼是真的没打算去洋行,也就死了这条心,认真地看起报表来。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有些问题。“头儿,这不对吧,三号那次稽查,明明……”
他话还没说完,宋戎推开门,提醒江月楼:“科长,去洋行的车安排好了,时间差不多了。”
江月楼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孙永仁拿着报表愣了会儿,将文件夹搁在桌上,追了出去。
“我催不动,你催就走,头儿也太偏心了……”孙永仁小声对宋戎抱怨。
宋戎瞥他一眼,摇摇头:“你自个琢磨琢磨,怎么就这么笨?”
孙永仁愣在当场,见宋戎跟着江月楼已经上了车,连忙跑了过去。
算了,笨就笨吧!跟着头儿走总没错。孙永仁想着。
大兴洋行门外,两串长鞭炮盘着,放在台阶两侧,正待点燃。舞狮子手艺人正在台阶下热热闹闹地翻腾着,吸引了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大兴洋行的匾额已经挂好,上面盖着一大朵红绸花,绸带余下的部分从两侧斜斜垂下,分别拿在两个伙计手里。
赵璟明和钟管家一直站在门边等待着,一晃眼就快要九点了。
“少爷,吉时就要到了。”钟管家悄声提醒着。
赵璟明内心焦灼,佯装没有听见宾客们的议论,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回道:“再等等。”
“赵科长在等什么人啊,架子如此之大?财政司的展司长?”
“不应该吧,展司长一向为人处事都很和善的,说好的时间,不会迟到。”
“管他来的是谁,反正官大一级压死人,赵科长都不计较,咱平头百姓一个,等呗。”
门口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玩耍嬉闹。
街道对面的一辆车内,展君白隔着车窗看过去,又抬起腕间的表看了眼,笑着摇摇头:“果然是江月楼,也就他干得出这种事。看不惯,就不惯着,管他天王老子。”
他整了整衣服袖口和领口,对邱名说:“走吧。”
两人一同下车,朝着街道对面的大兴洋行门口走去。
赵璟明老远就看到了展君白,连忙迎了上去,伸手道:“展司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展君白抬手,两人握了握,笑着招呼起来。
“展司长,这吉时是特意找了大师算的,耽误不得。本是打算您和江科长一起揭彩的,现在……”
展君白轻笑着摆手:“不必等他,也许是被案子绊住了脚。你我二人一道揭彩吧。”
赵璟明松了口气,笑容轻松起来,点了点头。他走到正中央,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对在场众人说道:“各位同僚,各位乡亲,今天是大兴洋行第二家分行开业的日子,感谢各位捧场!我以海关总长的名义保证,本店内出售的所有商品,全部进口自南洋、日本、欧洲,货真价实,绝无虚假。以后,还请各位多多惠顾。”
围观众人捧场地叫了声好。
“今日有幸,得财政部展君白司长照拂,出席本洋行的开幕仪式。请展司长移步,为本店揭牌。”
此时,展君白上前一步,冲着众人微笑招手,然后和赵璟明各自走到牌匾两侧,从伙计手里接过红绸带。
两人几乎同时拉下绸带,系在匾额上的绸缎花松开,红绸落地,露出匾额上的字:大兴洋行。
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彻整个街道,围观群众捂着耳朵欢呼着,叫好声连绵不绝,尤为热闹。
等众人喊得尽兴,赵璟明又笑着说道:“揭牌仪式结束,下面由展司长来宣布开业……”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江月楼的声音:“赵科长,恭喜,开业大吉!”
赵璟明和展君白循声看去,就见江月楼穿过人群,含笑大步走来。
“公务在身,姗姗来迟,也没备贺礼,赵科长,不怪罪吧?”他走到赵璟明跟前,空着一双手,偏偏没有窘迫之情,反倒显出几分云淡风轻。
赵璟明心里呕着气,面上露出虚伪的笑容,话中绵里藏针:“哪里话,江科长大驾光临,比备什么礼物都贵重。只是今日风大,我等着倒无妨,让展司长在风里候着,好像不大合适。不知道的,还以为江科长好大的架子,要人三催四请呢。”
江月楼并不在意他的影射,笑着转头看向展君白:“展兄,得罪了。今晚我做东,请你喝酒。”
“说好了,不许又临时跑去稽查。”展君白在他肩头锤了一下,尽显熟稔。
赵璟明见挑拨无用,也不再多言,恭敬地将展君白让到中间。“展司长,人也都齐了,您宣布开业吧……”
展君白刚要开口答应,江月楼却打断他:“赵科长,我有几句祝词,也想说一说。”
“时间只怕是不多了……”赵璟明心里恨透了江月楼,但又不能明着表现出来。他没想到展君白竟然向着江月楼,还让他不要驳了江月楼的美意。
他只好对江月楼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月楼毫不客气,大摇大摆走到台阶中间,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吸引了所有围观百姓的目光。
人群外,有个女孩挤了进来,正是赵璟明从国外回来的妹妹赵墨清。
“各位,我是江月楼。今天是大兴洋行开业的日子,为不打扰大家的雅兴,我只说几句。”
赵墨清本想挤出人群走到赵璟明身边,却见他给自己使了个眼色,让她呆着别动。她只好放下箱子,微微活动着手腕,抬头随意看向讲话的江月楼。
这一瞬,霸气又张扬的江月楼夺取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怔在原地,眼中闪过惊艳的亮光。
台阶上的江月楼随意问了前排一个路人:“你是工人?”
这人没想到会被江月楼点名,有些兴奋,猛点头:“是啊,长官,我在大华纱厂做工。”
“唔,大华纱厂。听说最近效益不太好?”
“是,囤货太多了,销不出去。上个月,厂长还解雇了四百名工友。”路人悲愤地说。
这一问一答令赵璟明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江月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内心十分担忧,而展君白则饶有兴趣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江月楼没有对他表示同情,再次在人群中寻觅,这次锁定了赵墨清。
“这位小姐,裙子很漂亮。”
赵墨清有些意外,但出国留学的经历让她思想开放,冲江月楼明媚一笑,大大方方道了声谢。
江月楼指着她的裙子问刚才那名纱厂工:“从你们纱厂买这么一块做裙子的布料,大概多少钱?”
纱厂工上下打量着赵墨清,说:“加上利润,不超过5块钱。”
“这价格,大概还不够这位小姐裙子上的纽扣钱。”江月楼大笑起来,“我没说错吧,美丽的小姐?”
赵墨清对他的话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利落地点头:“这裙子是国外的洋货,价格自然是要贵一些。”
“这条裙子之所以比你们纱厂产的贵那么多,是因为这款布料来自于日本,用了我们还没有的机器印花和挑染。”
围观众人第一次听说一块布还有这么多讲究,皆是恍然大悟。
这时,江月楼回身指了指大兴洋行,总算接上了今日的主题:“而在你们身后的大兴洋行就可以采购到很多来自其他国家的进口商品……”
这话赵璟明爱听,还以为江月楼是在替他宣传,不觉笑逐颜。但也就这么一瞬,他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暗道一声“不好”。
他身边的展君白大概也猜到了江月楼的想法,微微摇摇头,叹口气。
“当然,价格比本地的商品要贵不少,但俗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嘛。你们可以采买,但同时,没人购买的本地商品,可能会造成更多你的朋友,你的亲人,甚至你自己,失业。”
这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低声议论着。
赵璟明的脸色难看极了,不过勉强挂着笑容,连第一次见江月楼的赵墨清也有些不悦。
但很快,江月楼又开了口:“我这么说,并不是提倡完全拒绝进口商品,而是建议根据你的需要,量力而行。不买外国产品解决不了问题,从根源上,技术上解决问题,才是真的解决问题。”
他又看向纱厂工:“比如说,想想你们纱厂的东西,为什么不受市场欢迎?如果有可能,是不是可以派人去学习先进的印染技术,采购印染机器?”
纱厂工顿时眼睛一亮,思维如同拨开云雾一般。
他听见江月楼意味深长、掷地有声地说:“人之所以能,是因为相信能。”
围观众人热烈鼓掌,大声叫好,竟比之前揭彩时还要喧闹。
赵墨清若有所思,无视哥哥怒视的目光,跟着一起轻轻鼓起掌来。
事到如今,赵璟明就算心里再不满,也不得不跟着抬起沉重的手掌,意思意思拍了几下。展君白倒是真诚许多,看向江月楼的眼神布满了欣赏。
江月楼冲台下的观众微笑示意,转身退到一侧,冲赵璟明笑了笑:“对了,还有最后一句,恭喜。”
赵璟明几乎忍耐不住,脸色极其难看,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偏还要向这人道谢。他赶紧抬起手,对展君白做了个请的动作,转移围观百姓的注意力。
“请展司长宣布开业。”
展君白笑了笑,面对众人开起了玩笑:“我本来有一些话要讲,但现在看大家的样子,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了。果然,还是这洋行里的新奇玩意儿吸引力大。”
围观众人哄笑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耽误时间了,我宣布,大兴洋行,现在开业!”
在热烈的掌声中,展君白笑着退开,让出正门的位置。“各位还等什么,晚了,稀罕物什可都被别人挑走了。”
这下众人都不礼让了,蜂拥而入,顿时将大兴洋行挤得满满当当。
赵璟明感激地向展君白道谢,却发现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江月楼那边。两人约好晚上的饭局,江月楼对洋行丝毫没有留恋,大步离去。
这时,赵默清总算挤了过来。
赵璟明替妹妹接过手里的箱子:“你这丫头,怎么提前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让钟叔派车接你。”
赵墨清没理他的话,而是回头看向江月楼的背影,问道:“哥,他是谁啊?虽然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也不能在别人的开业典礼上拆台啊。”
“他这人向来如此,不必放在心上。”展君白知道赵璟明不喜江月楼,索性替他回答。
赵墨清这才一脸笑意地看向展君白,竖起个大拇指夸赞道:“许久不见,君白哥哥越发身姿俊逸了。我走的时候你才入职财政司呢,现在已经官升司长了。真厉害。”
赵璟明嗔怪地看了赵墨清一眼:“你既知道展兄现在的身份,说话规矩些。大庭广众之下,要叫展司长。”
“是,展司长。”赵墨清顽皮地拖长音调喊到。
展君白笑着在赵墨清的头上轻轻敲了下:“淘气。”
赵璟明的目光在两人中扫了一圈,露出满意的微笑,三人一同走入洋行。
那边江月楼坐上车,还没行驶多久,就看见对面巷子里的余之堂,手搭在窗沿上敲了敲,喊了声“停车”。
宋戎连忙踩了刹车,车头正对着余之堂,恰巧看见陈余之出门送病人。
“科长,去看看吗?这医馆还是您给张罗的,开张后您还没来过。”
这家铺子是宋戎找了几家让江月楼从中挑选的,地段位置好得没话说。里面装饰成医馆的样子,还有药柜里的药材,嘱咐玉堂春的说辞,都是江月楼亲自安排布置。应该说,他对余之堂比陈余之还要熟悉。
江月楼内心纠结了一会,最终还是不想打扰陈余之,准备回警署继续工作。
宋戎没多劝,将车子径直开出,余之堂渐渐被甩在车后。他透过后车镜观察了一会江月楼若有所思的神情,突然一打方向盘,将车子掉了个头,朝着余之堂方向驶去。
江月楼身体微晃,察觉方向不对,抬头看向宋戎。
还未等他询问,宋戎先一步开了口:“这几日,听您有些咳嗽,赶巧撞上了,就找陈医生看看吧。”
江月楼知道宋戎是故意的,也没戳穿,仿佛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默许了他的自作主张。
余之堂内,陈余之正在药柜前翻找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回头打起了招呼。只是他没想到,来人竟是江月楼。
“你怎么来了?印象中,这还是你第一次来余之堂。”
江月楼点了点头,四处打量着:“路过,就来看看。这就是你新开的诊所?看起来还不错。”
“多亏玉老板帮助,这才找到位置这么好的店面。”
江月楼并没有将自己拜托玉堂春的事说出来,仿佛没这么回事,赞道:“嗯,位置是不错,今天新开业的大兴洋行,也选在斜对面的街角上。”
陈余之下意识往门口张望了一下,“听到了,又是舞狮又是鞭炮的,热闹得很。”
“那么大的阵仗,没出去看看?”
“不了,你知道的,我还是喜欢清净。”
在江月楼心里,那边的热闹也没什么好凑的,咳嗽两声岔开了话题:“我最近嗓子不太舒服。”
陈余之了然,走回诊台去拿器具,指了指他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江月楼依言在位置上就座。片刻,陈余之拿了只小手电筒和竹制的压舌板走了过来。
“张下嘴,啊……”
江月楼听话地张开嘴,被陈余之伸手娴熟地捏住下颚,另一手拿着压舌板压在他舌头上,头向前靠近了些,仔细往他嘴里看。
没一会,他松开压舌板,放在一边盘子里,拿起小电筒,同时嘱咐江月楼:“保持别动。”
江月楼维持着张嘴的姿势,一动不动。
陈余之用小电筒照向他的喉咙,捏着他下颚的手不时左右摇动,调整位置。他没有丝毫不耐,自然地配合着。
很快,陈余之看好了,松开手:“可以了。最近睡得很晚吗?”
江月楼活动着舌头和下颚,想了想回道:“也还好。不到十二点吧。”
“太晚了。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都主张养。晚上是肝脏休息排毒的时间,你长时间熬着,肝火、肺火太旺。火气全冒在体表,喉咙有些红肿,眼睛有血丝,嗓子很干。”陈余之不赞同地蹙起了眉。
偏偏江月楼还不当回事:“不是什么大事,你看着开些药吧。”
陈余之叹了口气,走向药柜准备拿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现在有时间吗?”
“还有事?”
“你的病状除了吃药,也可以配合针灸,这样恢复效果好一点。”
“大概要多久?”
“半个时辰,差不多够了。”
江月楼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思忖了下今天好像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便点头同意,跟着陈余之一起上了二楼。
他脱下上衣,赤裸着上身趴在病床上。陈余之站在床前,将布包打开摊在床沿,露出一排闪着寒光的银针。
他拿起一根针,手指在针尖处搓了搓,注意到江月楼余光的打量,解释道:“天有些凉,搓得温一些,不然刺入肌肤太寒,容易受刺激。”
“我一舞刀弄枪的粗人,无妨。”
陈余之一手按在江月楼背上,一手拿针,纠正道:“在这儿,你是病人。准备开始了……”
一根根银针戳进江月楼的肌肤,细细地揉搓着扎得更进去一些。
江月楼并不觉得痛,反正很舒服,在这儿也没有防备,没一会就沉沉睡去。
他约莫睡了二十分钟,醒来时,看见陈余之捧着一本书,守在他身边。他刚要挪动,不小心扯动背部,发出一声闷哼。
“别动,小心针。”陈余之放下书,将银针一根根拔下,放回布包中。
江月楼此刻才清醒了些,对自己能熟睡这么久很不可思议。他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果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陈余之见他这个反应就知有效果,笑道:“感觉怎么样?我陈余之的招牌,错不了。”
江月楼对他竖了个大拇指,拿起搭在一旁的衬衣穿上,从口袋里摸了一张钱递给陈余之:“诊费。”
“拿回去。”
“怎么,我的待遇比金马堂还高?陈医生给他们看病还收费呢。”
陈余之没好气地接过钱:“要这么算的话,这点钱可不够。”
江月楼浑身上下摸索了半天,啥也没摸出来,只好摊了摊手:“欠着,下次再说。”
他正欲离开,忽然听见陈余之问道:“金马堂的事有进展吗?”
“记得你举报的那个人吗?他死了,在钱同庆自杀的第二天,我们在河里捞出了他的尸体,死状很惨。”
陈余之很意外,思索片刻道:“他明明已经安全了,怎么会?难道,他是被自己人解决的?”
“我和你想法一样。幕后这个神秘人,的确心狠手辣。”江月楼想了想,觉得不放心,“虽然你是在外面举报他的,但如果顺着他被抓前的行动轨迹来查,你很容易进入他们的视线。你自己当心,如果有急事找我,就在家门口花架上摆上一盆仙人掌。”
陈余之慎重应下,目送江月楼离开余之堂。
宋戎开车缓慢驶向警署院子,江月楼忽然注意到警署门口居然站着楚然。
宋戎也注意到了,惊讶道:“程小姐?她从香港回来了?”
此时,另一个方向,金大成的车也开了过来。
宋戎非常着急:“科长,是金大成的车。他本就对您去香港有猜疑……”
“开过去,带她走!”江月楼不知道楚然为什么要来警署,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的身份,当下只想避开金大成,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他的话音刚落,宋戎就立刻动作,车子快速朝楚然方向开过去,稳稳地停在她所站的位置。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江月楼打开车门一把将她拽进来。可副驾驶位置狭小,楚然几乎贴在了江月楼身上。
楚然被吓了一跳,刚要挣扎,看清江月楼的脸,惊愕道:“是你?”
江月楼来不及解释,见金大成的车已经开到了面前,连忙吩咐宋戎开车。
那边金大成已经准备驶进警署,看见江月楼的车飞快驶离,嘀咕道:“这个江月楼,又搞什么名堂!”
车子飞快行驶着,没一会便开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河道边。
宋戎将车停下,余光看见楚然紧紧挨着江月楼,耳尖和脸颊都羞得通红,她小幅度挣扎着,试图挣开江月楼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但怎么都挣不开。
“科长,我下去等你。”宋戎说完,利落地下车离去。
楚然听到科长两个字,突然反应过来:“科长?你到底是谁?”
江月楼没有回答,一脚踹开车门,抓着楚然一起下车,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你怎么回景城来了?说,到警署做什么?”
楚然得不到答案,便自己脑补了一番,竟不可置信地退后了几步:“你姓……金?”
“回答我,你到警署做什么?”
楚然以为江月楼没有回答就是默认了,气恼地盯着他,既委屈又气愤:“找你退婚!”
“什么?退婚?”江月楼被她的话说懵了,强悍的气势一下软了下来,没太弄明白是什么情况。
楚然满腹委屈。她毕业回到景城,到家还来不及吃顿热乎饭,就被后妈孙福芝告知,要把她嫁给警署的科长金大成做妾。更可气的是,她的父亲楚清明竟然也赞同。婚姻大事,对于留洋过的女学生来说,崇尚的是自由恋爱,婚姻自主,绝不会听从家里的意思。更何况,后妈孙福芝贪财,才不会考虑她会不会幸福。
她和家里大吵了一架,跑了出来,第一时间到警署等着这个金科长,找他退婚。
只是,她没想到这位科长竟还是个旧识。
“是!你有妻子了还娶什么亲?你以为做了警署的科长就可以目无王法,强取豪夺吗?我告诉你,不管楚家答应你什么,我绝不会嫁给你!聘礼你趁早拿回去,省得被他们花的一干二净,人财两空。”楚然眼圈都红了,赌气喊道。
江月楼此时总算听明白怎么回事了,严肃地看了她片刻,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
“很可笑吗?”楚然愤愤地对他挥了挥拳头。
江月楼知道楚然找的是金大成,还跟香港事件无关,神色轻松了不少。
“原来你是姓金的未婚妻。”
“谁是他未婚妻!”楚然怒道,脑子一下子短路了,很快发现不对劲:“姓金的?你……不是金科长?”
“我从来没承认我是啊。”江月楼摊了摊手。
楚然大窘,简直就像翻江倒海了一番。她本以为,这个旧识是强迫娶妾的人渣,结果到头来只是一场误会。
她脸颊发烫,绯红一片,忍不住嘴硬辩解道:“那种回答,任谁都会以为你那是默认。”
江月楼耸了耸肩:“那抱歉了。不过,给你个建议,现在回到警署去找他,估计也快七点了。按照我对金科长的了解,一个女孩子晚上去找他,不太明智。还有,香港的事,你知我知,不能告诉任何人。”
虽然江月楼关于金大成的警告说得委婉,但楚然听明白了,点了点头。
她刚要往回走,忽然转身看向江月楼:“认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江月楼。”
“我不姓程,我的名字叫楚然。”她说完,没敢抬头看江月楼的反应,匆匆离去。
宋戎从不远处走过来,神色有些古怪,低着头,眼神避开江月楼问:“科长,回吗?”
江月楼纳闷地走上前,弯下腰去看宋戎的眼睛:“你……这是什么表情?”
“对不起,科长。我不是故意听墙角的。”宋戎一边憋笑,一边耿直道:“但风大,飘过来两句什么‘我绝不会嫁给你’……”
江月楼哈哈大笑,并不在乎:“没错,就是这样。走,回警署。”
宋戎看着他大步走向车子,一头雾水地跟在身后,不解程小姐怎么就和科长谈婚论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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