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⑩章
颜福瑞没有像司藤之前提过的那样留在杭州,他觉得还是青城山待着更舒服些,他在那里被丘山养大,又在那里养大了瓦房。
所以他还是回去了,房屋被拆掉了,那个所谓的“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的度假村项目已经敲锣打鼓的开始了,戴着安全帽的宋工正在工地上指手画脚,一抬眼见到他,怕不是以为他又要泼自己一桶串串香的汤料,异常敏捷的跳开了,见颜福瑞没有动手的意思,又觉得尴尬,伸手正了正被跳歪了的帽子,问他:“那个不讲礼貌的娃娃呢?”
……
反正没别的地方可去,颜福瑞在工地上留了下来,宋工让他给工地上的工人做饭,还许诺他将来度假村建成了,可以雇他看门什么的:“不过你要知道,我们是高档度假村,接待的都是国内外来宾,就算是看门的,也要会两句英语的。”
英语,说到英语,颜福瑞又想起王乾坤了,事情了了之后,王乾坤收起了那个卦黄泥灯,说是要送还给安徽黄家门:“我太师父借的,有借就有还,这是我太师父的信誉。”
至于以后,王乾坤没说,之前想过的什么出国留学把道家推向世界之类的宏图伟愿也没再提了,不过最近一次发短信,他好像找到新的方向了,他跟颜福瑞说,我觉得我们道门现在太重视学术理论了,以前的那种方术技法反而丢了,你看看,那么多道门的人,都对付不了一个妖怪,丢不丢人!我必须得扭转这种局面才行。
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要重振当年道门全盛时代的雄风,颜福瑞泼他冷水说,但是那些都失传了啊,你懂什么叫失传吗?
但是王乾坤自信满满,说得也很有道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山上地下,洞里海里,坟里墓里,你怎么知道就肯定失传了呢,再说了,又不是过了千年万年,这才几百年啊。
颜福瑞没词了,不过他还挺羡慕王乾坤的,有梦想总是好的,当然,他也有梦想,在工地上,他跟工人们聊起过,说是要努力赚钱,以后收养一个像瓦房那样的可怜孩子,再以后条件成熟了,说不定可以开个孤儿院。
工人们都笑疯了,说颜老头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自己都穷成这样了还做慈善?
颜福瑞很生气,觉得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思想境界差的太远了,跟他们相处太费劲了,还是王乾坤啊秦放啊什么的好一些。
说到秦放,颜福瑞一直很奇怪,他原本以为,发生这件事情,最难过的是秦放,但是秦放醒过来之后,静静听他讲完发生的事情,居然也就那么接受了。
怎么能这样呢,至少也该难过一下,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醉个酒或者彻夜不眠几天才对。
***
几个月后的一天,颜福瑞推着小推车买菜归来,在临时搭起的简易工房前看到一辆开上来的新车,门口和水泥的工人拿嘴努努房间的方向,说:“有人找。”
尽管事先已经猜到来的是谁了,真的见到秦放,颜福瑞还是愣了好一阵子。
第一次见秦放,他从车上下来,穿黑色立领呢大衣,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周身一股子特无所谓的态度,看得出来是个家境很好没受过什么苦的年轻人,而后来的相处也证明颜福瑞料的不差,秦放人很好,对谁都很客气,没有那么多蝇营狗苟的花花肠子,所以即便司藤是个妖怪,他还是放心地把瓦房交给秦放,跟着王乾坤去了武当。
但是这一次,秦放有些不一样了。
他倚着桌子站着,两指间挟着一枝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还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周身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懒散和冷漠,看见颜福瑞进来,秦放掐了烟,脸上第一次露出淡淡的笑容:“颜福瑞。”
颜福瑞有些激动:“秦放,你好啦?”
同司藤当时对沈银灯的妖力接收出现种种不适应一样,秦放虽然是白英的后代,有条件承继来自白英的妖力,但是毕竟是个普通人,苏醒之后还是出现了各种异常,直到颜福瑞离开的时候,秦放依然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和休息,今天见到,居然已经行动如常,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
颜福瑞朝工头请了半天假,像当地所有尽地主之谊的普通人一样带着秦放去青城山上走走,给他推荐山上好吃的麻辣凉粉和凉面,张罗着买柱香拜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在香烟袅袅仰头望经声悠悠不绝的上清宫老君阁,青城山正是季节,漫山苍翠,温度适宜,很多居住在附近的老人定期的进山活动腰骨,不算宽敞的上山道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颇有几分热闹。
秦放在上山台阶转弯处的一块指示牌前停下来,牌子上除了指明位置,还热情洋溢满怀自豪的把青城山夸赞了一通,大意是青城天下幽,这里的年平均气温16.8度,空气的负氧离子含量高达91%,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天然大氧吧云云。
秦放逐字读完,低声说了句:“好地方。”
颜福瑞来了劲头:“可不是嘛,当年我师父处境那么不好,就因为住在这种地方,活了好长……”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刹住话头,此番见面,他们默契一般不提道门也不提司藤,没想到在这说漏了嘴了。
秦放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他朝林子里走了走,在一块树下的大条石上坐下来,拍拍身边的位置:“坐下聊聊。”
聊什么呢,颜福瑞无端觉得压抑,顿了一会之后,才迟疑着坐下来。
“你记不记得,九道街里,有个黄家门,有个叫黄翠兰的老太太?”
“记得。”
“死了。”
啥?颜福瑞猝不及防,激灵灵吓了一跳,腾一下从条石上站起来,秦放也不看他,伸手搭住他肩膀压他坐下:“慌什么,又不是我杀的。”
又说:“黄老太太活到十多岁,瘫痪在床十多年,也算是寿终正寝,正常走的,我只是到的时候,正好赶上。”
原来如此,颜福瑞松了一口气,只是,秦放怎么会去找黄老太太呢?
秦放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我非但去找了黄老太太,什么马丘阳道长,张少华真人,白金教授,我都去找了一遍。”
颜福瑞愣愣看着他,等着他解释,谁知道他话头一转,又绕回黄老太太了。
“黄家处理老太太的后事,清了很多他们认为不值钱的东西……”秦放说着,俯身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物事,送到颜福瑞面前,“这个,不陌生吧?”
卦黄泥灯。
“原本不卖,说老太太一直随身的,加了点钱就动心了,毕竟他们留着,也跟垃圾没什么两样。”
颜福瑞哦了一声,问他:“买来做什么呢?”
“没什么,留个念想。”
“那找马丘阳道长,张少华真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秦放沉默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没什么,我去问他们,像司藤这样的情形,重新精变,需要多久。”
颜福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个问题也是他关心的:“要多久啊?”
“说什么的都有,一千年,百年,白金教授说的倒肯些,他说像司藤这样精变过的妖怪,应该不需要再经历漫长的过程,但是,也说不清要多久。”
颜福瑞一下子泄了气:“应该很长吧,那我到时候……早就死了。”
说到这,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一下子奇怪起来:“那你呢,秦放,你不一样,你有了白英的妖力,是不是能活的……更久一点?”
“没有先例,我也不知道,不过,离开之前,我去做了一次体检。”
颜福瑞追着问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并没有把体检做完,再说原本也只是为了验证一些想法,那个负责检查的老医生纳闷地把金丝眼镜往上推,建议他做个完整全面的检查:“很多衡量指数随着年龄的增长是要降低的,你这个反常……按照这个推,你的岁数得是负的了……”
没有先例,没有来者,半妖会因为妖力的缺失而正常衰老,但他并不是半妖的妖骨,他能活多久?也许更长些,但是具体长多久?会不会老?不知道。
时间会给答案。
下山的时候,秦放看似不经意地问颜福瑞:“你师父丘山,是哪里人?”
哪里人?这个问题倒是把颜福瑞难住了,他记事的时候,丘山已经很老了,但师父一定不是川人,他不会讲当地的方言,也不喜吃辣,小时候,他倒是问过师父有亲戚没有,住在哪儿,丘山有口无心地回答:“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你师父有没有什么可能跟家乡有关的特别的习惯,或者喜好?”
依稀记得,丘山出身于名不见经传的门派,因为难于出头,才兴起了以妖助己的邪念,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有自己的师父门派,说不定还有同门,而这些,一定会在身上留下痕迹,比如某种口味,或者起居上的偏好。
但是颜福瑞实在是没印象,他问秦放:“怎么突然问起我师父啊,他过世很久了。”
“司藤不能精变,是丘山帮她精变的。这一次,并不是司藤第一次观音水的毒,很久之前,在青城,邵琰宽骗她喝下了观音水,但那一次她没事,为什么?”
是吗,还有这回事吗?颜福瑞如听天书,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有丘山在。他有自己的法子促成精变,观音水是用来对付妖怪的毒,有毒就会有解药。所以我去找了马丘阳道长、张少华真人,能找的我都找了,他们不懂,说是有些门派会有不传的秘术。”
如果能够知道丘山从哪里来,哪怕让他追到当地去,丘山的门派、朋友、同门,总不会凭空消失的干净,总有蛛丝马迹,总有一些人揣着……他需要的秘密。
颜福瑞终于恍然:“你是想救司藤小姐?”
秦放没吭声,目光似乎落在远的看不到的地方,颜福瑞磕磕巴巴:“可是,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啊。”
秦放笑起来:“不,我一直知道她在哪。”
“在哪?”
“青城。”
***
第一次见颜福瑞时,他抱着个电锯跑的虎虎生风,秦放先还纳闷,后来才知道,颜福瑞的房子前头忽然长出了无数藤条,他又锯又砍,直到轰的一声,地面塌陷出一个洞来。
司藤带着他下了洞,发现了那个被火烧被铁链锁起被无数道符镇着的藤根。
第二天,那个藤根就不见了,他知道是司藤藏了起来,她连死都不放心别人挖的墓穴,对自己的藤根的藏处,更是三缄其口——但那个时候,她再藏,也只能藏到青城山。
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司藤既然归去,必然依根而栖。
秦放当着颜福瑞的面,点燃了卦黄泥灯,笔直的焰头像死板而没有表情的脸,直到秦放从内兜里,掏出一截很短的显然已经燃过的藤枝——那是颜福瑞试灯时剩下的,骨碌碌滚在桌脚下,很久之后才被他发现。
颜福瑞看着秦放将藤枝凑向焰头:“秦放,这个我也试过的,当时是为了找白英。不过有一脉焰头,一直是跟着藤枝走的,没法指向啊。”
秦放说:“那是你不会用。”
他将手里的藤枝残余抛了出去,那条带着火光的抛物线在半空走了一程,微微颤动着,慢慢转了个方向。
那末梢迆逦着渐渐式微,遥遥指向了寂静无声的……青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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