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夜阑人静, 时故站在床前,久久伫立。
今天,是离开蜘蛛客栈的第四天。
也是景安承诺给时故配药的第三天。
时故已经整整三天没有睡觉了。
病情的恶化像是一把高悬的尖刀, 垂在时故的头顶之上,时故害怕一闭上眼, 耳边就会想起那些噩梦般的声音,更怕再睁开眼, 自己又会变成一个疯子。
疯狂, 暴躁, 没有理智。
可是……他难道还能一辈子不闭眼不成?
夜色很深, 时故很累。
他在睡与不睡间犹豫不决。
最终,他吞下了两片药片, 在忐忑之间入眠。
然而, 事情总是与愿望背驰。
时故还是做梦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药的缘故, 这个梦境竟然意外地温和。
梦里,他还是那个令人恐慌的怪物,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怪物不止他一个。
大概人都是这样,总会不由自主地寻找自己的同类,纵使孤僻如时故,依旧不能免俗。
不知不觉间, 时故的目光汇聚在了这个怪物的身上。
他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或许是因为同为怪物,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或许, 是想要看看, 这人的结局会有什么不同。
谁知道呢。
和时故一样, 怪物从幼时起,就遭受着世人质疑的眼光。
甚至,他比时故还要糟糕。
时故至少还有利用价值,旁人厌恶他,却也不得不护着他,不让他出事。
这个怪物则是不然,从一开始,所有人就都盼着他死。
他撑不住的。
看着他一次次受挫,时故冷漠地想着。
他会被现实磨平棱角,然后放弃希望,放弃抵抗。
他会被朋友抛弃。
他会被亲人嫌恶。
他会……疯。
他撑不住的。
深重的灰包裹了梦中的时故。
他近乎偏执地看着另一个怪物。
可是,一天过去了,怪物没有疯。
两天过去了,怪物没有疯。
十天,半年,十几年。
怪物没有疯。
时故终于变了脸色。
为什么……
他有些迷茫,想不通为什么是这样。
这时,怪物转过头,第一次,给了时故一个正眼。
那是双狭长的眼睛,睫毛浓密,眼窝深邃,眼梢处却微微挑起,这让他看上去充满了攻击性,很好看,却又让人不敢多看。
而此刻,这双眼睛直直看着时故,眼中情绪一闪而过。
从前的时故看不懂这样的眼神,而此时此刻,他却忽然领悟了。
那是审视、嘲弄、瞧不起。
还有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怜悯。
时故猛然惊醒。
……
不知是不是有了袁恒同行的缘故,接下来的一路都颇为顺利。
很快,众人就进入了青和宗的管辖范围。
到了这里以后,城镇显而易见地变得热闹起来,路上来来往往的,也多了不少的修仙之人。
清原是个擅于交际的,自进入客栈就一直在同别派修士各种攀谈,这种攀谈有没有意义暂且不说,几个时辰下来,倒也让他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于是乎待到了用膳之际,众人开始就这些消息进行交流整理。
消息很多很碎,真正有用的算不上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原来最近遇到妖族的,不止是时故他们。
事实上,妖族的突然出现,是从两个月前就开始的。
这些妖族出现时机位置毫无规律,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只是游戏人间,有的则是烧杀抢掠,因此一开始,人族并没有发现问题。
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妖族不同于魔族那般,一道法则或者禁制就能使得他们无法进入九晟墟——妖族是由凶兽化形而来,哪怕有法则挡住外界妖族入侵,也防不住本土的一些凶兽自然化形。
直到半个多月前,除秽司月底核算,才发现,最近出现的妖族,数量竟是比往常翻了十倍。
消息一出,立即引发了修士们的高度戒备。
“难怪啊,我就说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难得出门一趟,就撞上了元婴期的大妖。”岑羽满脸唏嘘。
“可不是呢,不瞒你们说,我当时还以为自己铁定是活不成了,没想到,峰回路转,遇到了袁前辈!”
一个弟子应和道,说完以后,他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往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
“你们说,妖族是想干嘛?又想开战了?”
“不可能吧?”有人不屑地笑了笑。
“二十多年前的人魔大战忘了?最强的北方魔帝都死在了咱们天尊手上,另外三方魔帝更是身受重伤,到现在都没恢复,魔族尚且如此,区区妖族,谁给他们的胆子,敢同我们人族作战?”
这人语气骄傲,一边说着,一边还左右摇晃着自己那比旁人小上一圈、一看就不是特别聪明的脑袋,那得意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天尊本人。
然而话音刚落,旁边的弟子却立刻踩了他一脚,疯狂给他使眼色。
小头弟子一愣,瞬间反应过来,欲盖弥彰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郁詹。
郁詹似笑非笑地回看了他一眼。
一眼下去,小头弟子直接飙出了一头的冷汗。
旁边的弟子无故中招,也被郁詹那极具攻击性的眼神看了一眼,心下惴惴,忍不住骂了一句:“让你嘴贱。”
“怎么了?”一旁,时故注意到了郁詹的目光,一边给郁詹夹着菜,一边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郁詹语气淡淡,饶有兴趣地看着时故为自己忙前忙后。
他其实不是没被人伺候过,但是被时故伺候,就是让他莫名地舒坦,以至于方才那位嘴贱的弟子,他都懒得搭理。
这事吧,还得从昨日说起。
昨天一早,郁詹一如既往地在床上打坐。
时故的脚步很轻,这个郁詹一直都知道,甚至注意力若是不够集中,连郁詹有时候都注意不到他的靠近。
这其实是防备心过重的表现之一,这一点,或许连时故自己都没有发现。
幸运的是,打坐之时,修士的五感会呈倍数地增加。
于是,他听到了门口的脚步。
彼时天色尚早,半明半暗,郁詹本以为是路过的修士,并未在意,却不曾想,一刻钟后,那人还在外面。
带着些许的疑惑,郁詹打开了门。
大城池的客栈不同于之前的小镇,廊道很宽,这便显得门口蹲着的、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的时故格外娇小起来。
郁詹愣了愣。
“你怎么过来了?”
闻言,时故略有些迷茫的抬起头。
昏暗天光下,时故脸上带着被发现的无措与意外,脸色苍白,雪白的中衣勾勒出的身形比之往日还要消瘦,此刻正蜷着腿,缩成小小的一团。
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小兽。
郁詹眉头微皱。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时故,他莫名有些心头凝涩。
空气过分的安静,时故直勾勾盯着郁詹,苍白的面色让他看上去格外脆弱,仿佛在确认些什么。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郁詹的衣袖。
时故的眼睛是很少有情绪的,就算有,也是一眼就能读懂,但此时此刻,郁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懂他的目光。
只是莫名的,他觉得时故抓住他衣袖的手,像是抓住了希望。
又或者说是……信仰。
这个想法刚一出来,郁詹就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信仰?
怎么可能。
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目光,至少这一刻,他都是真真切切地被怔住了。
“怎么了?”
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郁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还能这么温和。
时故不答。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郁詹一般,直直地看着他,一点一点,一寸一寸。
“做噩梦了。”
许久,时故轻声开口。
而抓住郁詹衣袖的手,越发收拢。
就是那天早上开始,时故对郁詹的态度就产生了莫名的变化。
帮他拿东西,帮他推门,帮他拉椅子,帮他布菜。
别说,这感觉还不赖。
时故本也是随口一问,听到郁詹说没什么,他也就没再追究,低头继续忙碌。
然而看着时故,不知怎地,郁詹就想要说些什么。
他这么想了,于是便也那么做了。
“北方魔帝,是我爹。”
郁詹声音淡淡,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
时故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
没记错的话,九晟天尊是郁詹的外公。
而九晟天尊,杀了北方魔帝。
也就是说……
时故呼吸一滞。
大概是他震惊而又无措的表情太过生动,完全不同于往日呆呆笨笨的模样,郁詹扬了扬下巴,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掐了一把。
“吃饭吧。”
说完,郁詹率先转过了头,捏过时故的脸蛋的手无意识地敲击起桌面。
手感意外的不错。
一顿饭,时故吃得心不在焉。
郁詹将他的心不在焉尽收眼底,微垂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得到好转,而餐桌上,众人已经聊起了新的话题。
时故原本是没太在意的,但听着听着,就逐渐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讲的居然是景安的故事。
故事的开端有些老套,就是一个小孩救了另一个小孩,并将他带回了家。
救人的小孩名叫景秀,那时候他还没有练那套邪门的功法,性格不算太歪,还知道帮助他人。
被救的小孩则是景安,在被救之际一眼万年,从此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个在当时毛都没长齐的小孩。
当然,光就长相而言,估摸着现在毛也没齐。
众所周知,妖族是由凶兽化形而成,与生俱来的领地意识注定了妖族的生活不会太过太平,而这,也为后来的故事奠定了根基。
十几年后,蜘蛛族遭受了一次入侵。
身为族长,景秀的父母首当其冲,惨遭杀害,举族上下更是死了个七七八八,好不凄惨。
景秀从此性情大变,沉默寡言。
有道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突然的某一天,景秀获得了一门诡异的功法。
至此,景秀便成了变态中的变态。
为了修炼,他手段残忍,性情扭曲,跟人沾边的事情没做过几件,恶名倒是传播了千里远。
渐渐地,景秀身边的人都走了个干净,景安是唯一一个不离不弃的。
“只可惜啊,再不离不弃,危难之际依旧一脚踹了出去。”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唏嘘不已。
有人不禁摇了摇头,道:“要我说啊,那是景安自己眼瞎,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干嘛就非得栽到那景秀一人身上。”
“可不呢,是锦绣楼的姑娘不美,还是南阑院的少年不香?”
隔壁桌的也是一帮修士,约莫是一直都在偷听,闻言立马掺和进来,笑容荡漾。
这话一说,沧云宗众弟子也乐了,调侃道:“哎哎哎,说啥呢,别带坏别人啊!”
“怎么的?带坏了你这朵纯洁的小菊花?”
话音落下,客栈哄堂大笑。
一时间,整个大堂都被笑声包裹环绕。
一直蒙头吃饭的时故慢半拍地抬起了头,看着笑容满面的众人,心想,他们好像很开心。
尽管时故并不明白这番对话有哪里值得开心。
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时故默默看着众人的笑颜。
他看到有人笑捧了腹,也看到有人笑弯了腰,笑容编织成了一副画卷,将所有人笼罩在里面,唯有时故,坐在了画卷之外。
他是与画风格格不入的看客。
可是,偶尔的某个时候,即使是看客,也会对画卷产生些许的艳羡。
不过,此时此刻,时故显然羡慕的不是时候。
“你也想去?”一直默不出声的郁詹忽然开口。
“啊?”时故疑惑地抬起头。
郁詹面无表情地同时故对视。
片刻后,郁詹动了动,姿容随意地单手斜靠在窗台之上,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很有气场,也让时故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紧张。
老实说,光从表面上看,时故并不能从郁詹现在的表情上看出多少情绪出来,可从直觉上来讲,时故却的的确确,感觉到了一丝不太好的气息。
时故并不能理解郁詹这番莫名其妙的情绪由来,于是他十分严谨地多问了一句:“去哪里?”
郁詹脸色又黑了一分。
微微眯眼,郁詹看向时故的眼神带上了审视。
有时候,他真的很怀疑,这只小白羊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不懂。
若是装的,为什么能够装的如此自如,而若是真的,又为什么……总是在一些不合时宜的时候,做些不合时宜的动作。
轻浮。
郁詹在心中冷漠评价。
“锦绣阁,南阑院。”
他冷冷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众人聊天中出现过的两个地名。
时故想起来了。
他开始沉思。
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他一定要好好回答。
于是他谨慎地思考了好一会,才试探性地问道:“我们可以……一起去?”
郁詹:“……”
郁詹的表情逐渐惊异。
许久许久以后,他从牙缝里憋出来了两个气音。
“不了。”
时故茫然。
他回答错了么?
一顿饭吃完以后,众人再次踏上了前进的道路。
这是最后一段路程,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日的时间,他们就能到达青和宗山脚之下。
而在最后这一段路程之中,整整一路,郁詹一个字都没有再跟时故说。
然而,虽然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时故的身上。
眉头微皱,眼神古怪。
时故并不能看懂这样的眼神,不过若是郁詹的随从范宏胤在此,想必会吐槽一句:跟看淫丨魔似的。
赶路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到达青和宗的时间是在酉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尽管当初袁长老的原话是将那五个青和宗弟子往他们山门一扔就是,但清原等人显然是没有这个胆量的,经过一番商议过后,众人决定还是先找个客栈落脚,然后找人给青和宗通报一声,明日一早再去山门拜访。
袁恒听说以后,终于屈尊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说起来,袁恒这个人也是奇怪,你说他坏吧,他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救了一甘人等,你说他好吧,这个人异常的不好伺候。
吃饭要吃最好的,喝酒要喝最贵的,赶路要坐马车,住店要住上房,有事没事的,还喜欢冲着那些个沧云宗弟子指手画脚。
不仅如此,此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一个时辰都是醉醺醺的,甚至连饭菜都懒得出来吃,基本都是清原往马车或者房间里送。
同行以来,时故看到他现身甚至不超过三次。
看到他出来,众人心中先是一紧。
原本袁恒跟他们同行,就只是因为要将景安送到最近的除秽司,顺道罢了。
而现下,青和宗已然到达,分道扬镳便是早晚的事。
私心而言,沧云宗众弟子是不愿他走的。
虽然说青和宗会撕破脸皮,对他们几个普通弟子下手的可能性并不算太大,可涉及生死,谁都希望能够多一层的保障,如果能有袁恒这么个前辈大能坐镇,无疑是会将他们的危险指数降到最低。
一众紧张的注视之下,袁恒漫不经心地仰头灌了口酒,才摆摆手道:“赶紧的,来个人,把那姓景的给我安顿进去。”
说罢,他迈着醉醺醺的步伐,径直去了客栈的上房。
还同他们一起住客栈?
这就是不会走的意思了?
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后,发出了愉快地欢呼。
大概是太过高兴,一个弟子忽然扬起了手,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同其余人挨个击掌庆祝。
这个动作时故见过很多次,是男弟子们表达喜悦时常用的方式。
但像现在这样,挨个同人击掌的,时故还是头一回遇见。
不知怎的,在弟子即将击到他这里的时候,时故居然有些紧张。
三个,
两个,
一个。
快到他了。
时故心想。
然而下一刻,弟子转了个弯,将抬起的手拍向了时故旁边的人。
时故呆了呆。
而后,他默默收回了目光。
其实,并不意外。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感觉有点闷闷的。
他抬眼看了看天边缓缓落下的夕阳。
或许是因为,天要黑了吧。
微仰起头,时故漫不经心地想。
庆祝完,弟子们勾肩搭背地进了客栈。
同样被忽略没有击掌的郁詹则是站起身,往城内的方向走了。
也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客栈外,就只剩下了时故一人的背影。
他顿了顿,并没有进入客栈,而是慢吞吞地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在客栈外面,发呆。
呆着呆着,一阵隐约的喧闹声自远方传来,像是在庆祝什么似的。
时故顿了顿,凝神细听。
好像……是从市坊那边传来的。
时故有些疑惑。
同往常不同,他们此处住的这个客栈十分偏僻,距离市坊也是十分遥远,什么事情如此热闹,居然连这么远的地方都能传到?
正想着,一个人影忽然从身后靠近,打断了时故所有的思绪。
时故的感知其实是很敏锐的,这是多年防备磨炼出来的下意识的反应,可对于这个人的靠近,他竟然没有一点察觉。
时故悚然一惊。
下一刻,一个长长的、圆圆的东西被塞进了嘴里。
有点酸,还有点甜。
时故愣在了原地。
下意识垂下了头,他发现,那是一根糖葫芦。
而糖葫芦的对面,郁詹一身黑色劲装,身量修长,由上而下俯视着时故。
夕阳在他身后缓缓落下,漏出殷红而似火的霞光,从时故的角度上看,这一刻的郁詹俊美到了极点。
当然,如果可以忽略他此刻那又倨傲又别扭的表情的话,想必能更完美一点。
“手抬起来。”微扬着下巴,郁詹一脸的高贵冷艳。
时故愣愣地伸出了手。
下一刻,郁詹抬起胳膊,对着他的掌心,缓缓的,轻轻的,击了个掌。
暮色很美。
而站在暮色之下的二人,好看得不似人间画卷。
“出息。”郁詹不客气地数落道,“不就是击个掌,做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时故动了动喉结。
他似乎是想说话,可惜,嘴里的糖葫芦堵住了他,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他觉得,此时此刻,似乎也不用多说。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收回手,郁詹十分自然地把时故挤到一侧,坐到了他的旁边。
时故嚼着糖葫芦,声音有点模糊:“什么日子?”
“五月初五,端午。”
郁詹向后仰了仰,侧头凝视着时故。
时故愣了好一会。
端午……
他努力回忆着。
好像,是一个节日。
“我没有过过端午。”他低声道。
清风拂面,吹动了时故额前的碎发。
不知是不是有了糖葫芦的缘故,今天的时故,明显比往常情绪外露。
郁詹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时故的身上离开,因此也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些许失落。
郁詹沉默了。
“我也没有过过。”
许久以后,他收回了目光,以和时故相同的角度,仰头看着天空。
夕阳在他二人眼中映下相同的光芒。
郁詹毫无预兆地站起了身。
“走吧。”
他声音没有任何的情绪,像是在陈诉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时故仰头,迷惑。
“去哪?”
郁詹笑了笑。
随后,他慢慢俯下身,一点一点靠近时故的耳侧,温热的呼吸随着距离的缩短逐渐清晰,润润的,也痒痒的。
时故身体微僵。
而在时故看不到的地方,郁詹嘴角浮起了一丝得逞的笑意,动作轻缓,气沉丹田——
“去玩!!!!!”
时故:“!!!”
无人问津的客栈门前,郁詹张扬肆意的笑声经久不绝。
……
“来瞧一瞧,看一看了,鹅鸭鸡兔牛羊鱼,新鲜出炉,童叟无欺,客官,要不要尝一尝咱家新出的蒜味鸡。”
五月的天气已然十分炎热,但却依旧阻挡不了节日的诱惑,大街上,浪潮般的人流此起彼伏,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二位公子,蒜味鸡尝一尝吗?皮酥肉嫩,油而不腻,润滑爽口,芳香四溢……”
一片喧闹声中,高声叫卖的小贩随手拦住了两个人影,滔滔不绝地宣传着自家新品。
尽管周遭人山人海,此处商铺依旧是无人问津,想必是味道不行,好在小贩十分上进,逢人便努力地拉着生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二人一眼,一眼下去,险些连事先准备好的台词都忘了个干净。
被拦住的二人是两个外貌出众的公子,一高一矮,一黑一白,高的那个剑眉星目,器宇轩昂,矮的那个也是芝兰玉树,容貌俊秀。
打眼一看,小贩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仙人。
“怎么了?接着吹啊。”
约莫是没等到后续,高个的公子忽然开口,似笑非笑地俯视着矮了他一头的小贩。
其实他这话不过是一句善意的调侃,奈何这人长得虽然俊美,气质却有些凌厉,小贩让他那极具攻击性的眼眸一瞅,愣是没敢开口。
好在,一旁的白衣小公子及时拯救了水深火热之间的小贩。
“郁詹郁詹,那个是什么?”
小公子惊奇地指着不远处的地摊。
闻言,方才还在同小贩说话的人立刻转过了头,解释道:“那是天灯,许愿用的。”
“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公子的注意力很快又转到了另外一处,“那那边那个呢?”
他眼睛很大,看人时总是一眨一眨,于是小贩看到黑衣服的那位眼神微沉。
“荔枝膏,那个不好,不新鲜。”
“那那边摆着的……”
“那个是……”
白衣的小公子仿佛一个没出过的懵懂少年,见了什么都万分好奇,名叫郁詹的黑衣男子则一直耐心地回答着他的疑问,时不时地还会给他做个详细的解析。
小公子听得认真,偶尔的一个回眸,眼中还会带着“你怎么什么都懂”的惊异。
而每当接收到这样的眼神,黑衣男子就会不动声色地正正衣冠,眼中闪过一丝矜持的得意。
二人就这样兀自聊了好一会。
好不容易解决完了白衣小公子的问题,黑衣男子忽然回过头,不善地看向小贩。
“你盯着他做什么?”
小贩一惊,愣是让他一个眼神吓到两股战战,站立不稳,连忙道:“没、没什么。”
黑衣男子眯了眯眼。
这人的眼睛也不知道怎么长的,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就已经吓人得紧,此刻一眯起来,小贩甚至感到了阵阵杀意。
小贩更慌了,飞来横祸也不过如此,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好在,白衣服的公子再一次拯救了他。
“那家店好漂亮,我们去看看吧。”温和而又清澈的声音,落在此刻小贩的耳里,简直是天籁之音。
果不其然,男子立刻被引走了注意力,凝神看着那人所说的方向,语气有些嫌弃,眼神却温和得紧:“成衣店,有啥好看的?”
“不好看吗?”
白衣公子有些疑惑:“可是我看到他们家里面摆了好几件漂亮的上衣,还绣了好多花……”
“上衣,哪来的上衣?你看的是哪里?”黑衣男子狐疑,带着白衣公子试探性地向前走去。
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见状,小贩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赶紧拿抹布擦了擦额头布满了的汗珠。
那个黑衣服的眼神,也太恐怖了。
正后怕着,远远的,男子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有些恼羞成怒:“好看个屁!那是肚兜,不是上衣!”
“哦。”
顿了顿,小贩听到白衣公子声音疑惑:“肚兜是什么东西?”
郁詹:“……”
小贩:“……”
花费了足足半炷香时间,郁詹才终于劝服了时故,不去逛那劳什子的成衣店。
这个坊市很大,二人逛了足足一个时辰,居然还只逛了一半。
时故有些累了,提议找个地方吃饭,对此,郁詹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的。
毕竟再逛下去,他早晚要被时故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逼疯。
果然不该一时心软,陪他来逛夜市。
幼稚。
郁詹冷漠地想。
只是,如果他的眼神不那么愉悦的话,这个想法想必会更有吸引力。
随便找了家饭馆就座,郁詹大手一挥,正要让店小二将所有的菜品都来上一份,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主子?你怎么在这?”范宏胤的声音充满惊喜。
一直闷头吃着方小吃的时故抬起了头。
“哟!时长老,你也在啊!”范宏胤眼睛一亮,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时故身旁。
郁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臭。
范宏胤完全没注意到郁詹的脸色,同时故聊得不亦乐乎。
这人大概是平日里逢场作戏过多,和时故说起话来也是惺惺作态,尽说一些没有营养的场面话,例如多日不见风采依旧、身体如何、修炼如何、任务进展如何等等等等。
这要是旁人,随口糊弄两句也就过去了,偏偏时故是个实心眼的,十分认真地回答着范宏胤的问题。
郁詹等了等,又等了等,等了半天,这两人居然还没有聊完。
终于,他等不了了,手中茶杯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明显的声响。
二人齐刷刷扭头看他。
郁詹的声音不紧不慢,淡淡道:“我还没问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闻言,范宏胤立刻眼神一正。
不过他面上却没显现出什么,只是眼神有意无意地往时故那里瞅。
时故默默起身离去。
“刚刚那家店买的臭豆腐忘拿了,我去拿回来。”
郁詹沉默。
他垂在桌下的手动作轻微地抬了抬,似乎是在犹豫些什么,但最后,他又默默垂了下去。
“去吧,早去早回。”
时故走了。
而他刚一离去,范宏胤立刻换上了一副贱嗖嗖的表情,凑到了郁詹面前,紧闭的折扇不客气地敲了敲郁詹的肩膀,道:“说说吧?你怎么跟他混在一起了?嗯?你不是厌恶他?不承认他是你师父吗?”
“少扯淡,我什么时候厌恶他了?”
郁詹一把拍开了范宏胤的扇子,恶声道:“还有,我现在也不承认他是我师父。”
“得,嘚瑟吧你!”翻了个白眼,范宏胤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桌子,沉痛道,“郁詹啊,做人不能太傲娇。”
想了想,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轻飘飘地一句劝告不够,于是加重了分量:“你这样,早晚会被揍。”
郁詹不屑一笑。
谁能揍得了他?时故那只小白羊吗?
笑话。
“少废话,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沧云宗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懒得再同范宏胤掰扯,郁詹冷漠地将话题引回了正事。
范宏胤笑容顿收,语气也终于正常了些许:“处理完了,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说完,他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眼神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吊儿郎当,而是一片冰冷:“人族的好日子过得太久了,久得已经不知道,何为谨慎了。”
郁詹没有说话。
“哦,抱歉,忘了你也算半个人族。”没什么诚意地耸了耸肩,范宏胤很快又恢复如初。
“不仅是我,你也是。”郁詹面上没什么表情,慢悠悠给自己斟了杯茶,“而且我是半个,你现在,是一整个。”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说来做什么。”
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郁詹的五官神情,他在迷雾中抬了下眼:“怎么?擅自行动?”
范宏胤连忙举手求饶:“哪能呢,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
郁詹不置可否地哼了哼。
“其实,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压低了声音,范宏胤抬手示意郁詹设一个隔音阵:“有个事,需要你出马。”
……
时故在外面晃悠了好一会。
之前同郁詹闲逛之时,对方给了他不少银两,他便拿着这些银两,又买了好几样零嘴,边吃边逛。
逛到差不多时,他琢磨着范宏胤应该同郁詹说完事了,慢悠悠绕了回去。
回去的时候,郁詹正在同范宏胤闲聊。
时故离得远,只依稀听到了几句,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他看我,还说……不排斥我。”低沉而带有磁性的声音,十分具有辨识性,是郁詹。
尽管偷听是不太好的行为,但时故还是可耻地产生了一丝好奇。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旁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听起来像是在做什么分析。
“……没有,不过……他做噩梦,还来找我。”
“嘶——”
时故听到了一阵吸气声。
片刻后,范宏胤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想的?”
一阵沉默。
这是在说什么?
时故不太懂。
停了好一会,二人也没有再开过口。
想了想,他推门走进了饭馆。
二人看到他以后立刻停止了话题,时故有些莫名,不过他向来不喜欢为难自己,想不通就不想,他觉得此时此刻,还是吃饭对他更有吸引力。
值得一提的是,郁詹看向他的眼神似乎带着一种难言的复杂。
奇奇怪怪的。
酒足饭饱,范宏胤看着高高摞起的空盘,对时故的饭量表示了一番由衷的赞叹。
时故表示有一点受宠若惊。
“一会我和范宏胤要去见一个朋友。”
吃着吃着,郁詹忽然开口,道:“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时故想了想,点点头。
郁詹是有秘密的人。
有秘密的人,总要做一些有秘密的事。
他非常理解。
很快,告别了郁詹,时故独自一人走在回客栈的道路之上。
此时天色已黑,弯弯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天上,洒下淡淡的光芒。
客栈位置很偏,越走,路上的行人也就越少。
走到最后,已然是人迹罕至。
不过时故并不怕没人,虽然喧嚣的夜市让他欢喜,可相比之下,无人的黑暗,会更让他感到安全和舒适。
这样想着,客栈的距离逐渐拉近。
忽然,时故脚步一顿。
夜风拂面,不远处,窗明几净的客栈修建的简朴而不失大气,安静矗立在寂静无人的道路之间,淡淡的烛光自其内映出,门旁,几棵柳树悠然飘洒着柳絮。
一切看上去都无比正常。
只除了紧紧贴在二楼窗沿之上,那张沾满鲜血,死不瞑目的脸庞。
“轰隆”一声,客栈大门被砸得稀碎,一个人影倒飞出来,重重跌落在地。
凝神一看,是清原。
清原的一身青衣已然破破烂烂,被鲜血染成了殷红一片。
看见时故,他先是一惊,下意识破口吼道:“你回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就有人从破碎的大门冲了出来,劈刀砍向了愣在原地的时故。
那人速度极快,澎湃的灵力自他手中长刀喷涌而出,标志着此人是个金丹期以上的高手。
时故一动不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见状,清原又急又气,暗骂一声后立刻抬剑,挡在了时故面前。
而此刻,出刀之人也终于露出了全貌。
那是个全身被夜行衣包裹着的蒙面人,周身上下都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冰冷带着杀意。
蒙面人无论是修为还是招式都比清原高上太多,几招下去,清原毫无招架之力。
“快走!”危机之际,清原冲着时故大吼。
“回沧云宗,找师父!”
刚刚说完,蒙面人一招重击,将清原劈退数米,他仰头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血雾染红了他身前的空气,弥漫出一股强烈的血腥之气。
一旁,似乎早已吓傻的时故动了动手指。
我要死了吗。
看着面前刺来的长刀,清原心下一片凄凉。
他怎么也没想到,临死前的自己,居然是挡在一个废物身前。
也不知道这个废物能不能逃回沧云,传递消息。
清原幽幽地想。
旋即,他又想到了时故往常的性情。
略有些凄凉地扯了扯嘴角,清原觉得,自己大概是要白死了。
这般想着,他缓缓闭上了眼。
预料中的死亡迟迟没有到来。
怎么——
清原不解,紧闭的眼缓缓睁开。
而后,他看见了一只修长瘦弱的手,挡在了自己面前。
那是双很白很细的手,秀气,纤弱,在月光下晶莹润泽。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只手似乎都不应该和杀戮沾边。
然而,此时此刻,就是这样的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夹住了眼前重若千钧的长刀。
而后,这只手轻轻、轻轻地在刀刃上弹了弹。
“锃——!”
一声清亮的脆响。
强劲的灵力自刀尖蔓延,一路向上,在蒙面人与清原惊恐的注视之中,长刀、持刀的手臂、连带着握刀之人,一点一点,节节寸断。
最后,清原的面前只剩下了一团血雾。
清原张了张嘴。
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恐惧笼罩了他,他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大睁的双眼,显示着他此刻的震惊。
脖颈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僵硬,这使得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抬起头,顺着那极美的手,看向了手指的主人。
时故神情淡漠,眼中是古井无波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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