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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问出口,瞿燕庭觉得智商被陆文拽低了,是谓近墨者黑。



大一,瞿燕庭还没认清系里的同学,任树已经谈上了女朋友,是一个舞蹈学院的女孩。大二期末分手,任树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床梯子撒酒疯:“燕庭啊!我他妈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瞿燕庭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喜欢颜值派还是演技派?”



“我都喜欢。”任树回答,“最好又有颜值又有演技。”



瞿燕庭就此略过这个话题,大夜疲倦,脑子不转弯,他实在猜不出陆文暗示的人究竟是谁。不过转念想想,猜到又如何,他根本没立场管那么宽。



拍完最后一镜,任树喊道:“好,过!”



灯打开,房间骤然变亮。熬到收工了,工作人员急忙涌进来收拾,替身演员从上铺起身,形成一片乱糟糟的热闹。



陆文依旧坐在椅子上,没动。



“小陆?”摄影师叫他一声,“还不收工啊,怎么了这是?”



瞿燕庭循声看过去,陆文背对他,无法窥探表情,颈后微微凸起一块椎骨的痕迹,说明头压得很低。



这场戏陆文感同身受,从小到大,他都是以这种方式怀念未谋面的母亲。又过去二三秒,他抬手擦了擦脸,离开椅子,顶着泛红的眼眶。



瞿燕庭猜到了,但假装不知,开玩笑问:“刚才睡着了?”



陆文顺势下台阶,故作含糊地答:“嗯……困死我了。”



最混乱的几分钟过去,摄影组走得差不多了,腾出点地方。孙小剑挤进来,伺候陆文卸妆换衣服。



挪到床边,陆文忘记悲伤,浑身矫情地问:“在这儿换?”



太晚了,去化妆间或房车上太麻烦,在这里换完直接收工。孙小剑最烦事儿逼,说:“都是大老爷们儿,你还害臊啊?”



陆文受不了激将法,登时脱掉背心:“我怕大家看见我的魔鬼身材,嫉妒。”



他说着,朝墙边瞅。任树正在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眯起了眼睛,瞿燕庭敛起剧本,低头玩手机,根本没一个人关注他。



任树打完哈欠,说:“早知道这么顺利,就不让你过来跟着熬了。”



“没事。”瞿燕庭在给司机发消息,让对方在巷口等他。



任树累得够呛,抽出一支烟点燃,用尼古丁解乏。吞吐不过两口,剧务跑进来问:“任导,您现在走吗?”



“废话。”任树给问蒙了,“不然我留下打扫卫生?”



剧务讪讪的:“大夜留了五个司机,有一个去送陶老师,一直没回来,他拿着a2-3的车钥匙呢……”



任树就坐a2-3,无语道:“给他打电话啊,让他赶紧回来。”



“打不通……”剧务说,“语音通话也没接。”



干大夜最怕司机和后勤熬不住,给你掉链子。任树顿时火了,扯着烟嗓要发脾气,被瞿燕庭及时按了一下肩膀。



瞿燕庭估计其他车都开走了,这时间也不好叫车,否则剧务不会来找骂。他道:“别等了,坐你的保时捷回去。”



任树忘了自己有车,说:“那先送你。”



瞿燕庭摇摇头,一来一回天都亮了,他让任树直接回酒店休息,自己可以多等一会儿,联系酒店的车过来。



床边,陆文刚提上裤子,孙小剑帮忙挡在一边,结果“噌”地一下,那孙子猝不及防地蹿走了。



他吓道:“我靠!我走光了!”



孙小剑已经蹿到编剧和导演那儿,竖耳朵听半天,逮到绝佳的机会献殷勤,他怎么能错过:“瞿编,您如果不嫌弃,坐我们的车一道回去?”



如此安排最便捷,瞿燕庭懒得拖泥带水,答应道:“行,那一起吧。”



凌晨四点,正是又冷又黑的光景,片场逐渐抽空,小区外的老街和夜色一样幽暗,路灯点缀着几抹残黄。



瞿燕庭回休息室拿文件,耽误了几分钟,出来后人迹寥寥。从小区拐到街上,再步至巷口,走近了,发现墙根底下戳着个人。



陆文戳了十分钟,孙小剑拎着包先上车收拾,命他在此处等候,护送瞿燕庭穿过打劫都施展不开的小巷。



“等我?”瞿燕庭问。



陆文回答:“不等你,还能等一场山城艳遇吗?”



瞿燕庭不禁佩服陆文的体力,结束一天一夜的拍摄,尚有力气抬杠。他却累了,默默抬脚走人。



陆文落在瞿燕庭身后踏入窄巷,周围漆黑无光,穿堂风若有若无。他揣着手,被伺候惯了,没有打开手电照明的觉悟。



瞿燕庭也无所谓,黑暗更令人心静。



脚步声有些碎,陆文腿长步子大,三两步将瞿燕庭追平,再减速退后,如此反复。



瞿燕庭稍稍错身,说:“你去前面吧。”



“不了。”陆文怕自己在前,会彻底落下对方,“领导走前面,我殿后。”



瞿燕庭觉得他用词滑稽,问:“我算领导?”



“对啊。”陆文忍不住翻旧账,“当初我坐错领导的车,都被撵下去了,等会儿领导居然要坐我的车了。”



瞿燕庭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只好任由陆文记仇。



继续向前走,快走到一半时,巷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瞿燕庭的鞋尖碰到一片碎瓷,是那个拦路的破花盆,他绊了一步,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栽下去。



陆文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动作比大脑敏捷,冲上前伸出手,碰到了,把瞿燕庭用力地捞回来。



咚,很闷的一声。



太黑了,陆文不知道抓着瞿燕庭的哪里,也不确定磕在他胸口的是不是瞿燕庭的肩膀。



彼此近无间隙,瞿燕庭动弹不得,陆文挨在他的右后侧,手臂在他的腰间横拦,环着他,握住他的胳膊。



陆文稍一颔首,下巴便蹭到瞿燕庭脑后的头发。他把头错开,低音在瞿燕庭的耳边弥漫:“领导,站稳了?”



瞿燕庭“嗯”一声,胳膊被松开,勒着他的手臂慢慢从腰间抽走,陆文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陆文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帮瞿燕庭照明,同时俯下身,捡起碎片扔花盆里,然后单手把花盆拎到了墙下面。



他说:“走吧,小心点。”



瞿燕庭道:“刚才谢谢。”



陆文仅靠谱了五分钟,打着哈欠说:“不用谢,困嗝屁了,快走吧领导。”



保姆车停在另一边巷口,后排放着两大包备用衣服,孙小剑在倒数第二排,陆文和瞿燕庭上车,并肩坐第一排。



许是困乏,路上气氛沉闷,瞿燕庭闭目养神,陆文解耳机线解了一条街。



孙小剑是个心机分子,路口红灯刹停,他顺势向前扑,扒住椅背开口:“瞿编,您是不是晕车?我有晕车药。”



瞿燕庭眼都没睁:“不用。”



孙小剑问:“瞿编,今晚的两场戏,您觉得陆文表现怎么样?”



瞿燕庭答:“不错。”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孙小剑抓住机会,王婆卖瓜,“我不懂演戏,站在观众的角度上,我觉得陆文的表演特别有感染力,我都想哭。”



陆文臊得慌:“你哭吧,别说话了。”



孙小剑无视他:“第二场戏,叶杉安静地看照片。简直了,无声胜有声。瞿编,我不是乱吹,我们陆文绝对潜力无限。”



瞿燕庭回忆一幕幕镜头。那段戏没有一句台词,因为叶杉的愧疚和痛苦,和叶母冲突时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独自看叶父的照片时,占据他的只有想念与安宁。



陆文在第一场戏的表演是“放”。第二场戏,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平静,满足,最后悄然地落一滴泪,是“收”。



瞿燕庭有一说一:“处理得不仅很到位,并且很老练。”



陆文罕见地没有臭屁,他一个非科班出身、经验不足的小演员,哪懂什么收和放。他只是想他妈妈了,相信瞿燕庭也明白。



忽然,他说:“不应该怪叶杉。”



瞿燕庭睫毛颤动,轻轻睁开了眼。



陆文仿佛自说自话:“不是叶杉的错,叶父是死于意外,没有人能预料。如果都这样追根溯源的话,我妈也是我害死的。”



瞿燕庭道:“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陆文反驳。



孙小剑怕苗头不对,急忙打岔:“剧本是瞿编写的,你跟瞿编争什么道理?乖哈,接着解你的耳机吧。”



陆文并不是争,他在表达内心的感受:“我只代表我自己,对于叶杉,我很心疼他。假如真有这样一个人,我希望……”



瞿燕庭喉结滚动:“什么?”



陆文说:“我希望他不要再像今晚那样哭。”



后半程车厢无声,到酒店时天快要亮了。陆文和瞿燕庭在走廊分手,说“早安”或“晚安”都不合适,便默契地刷卡进门,暂且别过。



康乃馨仍摆在玄关柜上,瞿燕庭抚弄一下花瓣,回卧房休息。



一天一夜过去,多云的早晨,天幕是灰蓝色的。



手机在枕边振动,来电显示“乔编”。瞿燕庭倏地醒了,估计是吴教授那件事有了答复,他一边接通一边下了床。



乔编惊讶道:“今天好快啊。”



瞿燕庭耍酷:“手滑了。”



他聊着电话走进浴室,单手放热水、解扣子、脱衣裳。电话谈完,他泡进热水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瞿燕庭睡了太久,需要活动活动筋骨。他没使唤司机,错过早高峰搭地铁。稀朗的陌生人之间很疏离,他没感到不自在。



出了地铁站,步行两条街到剧组。



a组在三楼拍摄,瞿燕庭没上去,吩咐小张跑一趟,告诉任树他有点事,拍完请任树去一下101。



任树拍完没耽搁,立刻去找瞿燕庭。101没锁门,客厅也无人办公,瞿燕庭正闲情逸致地在阳台上浇花。



“今儿怎么半上午过来了?”任树走过去,“也不忙,很反常嘛。”



瞿燕庭言简意赅:“找你。”



任树一头雾水,站瞿燕庭旁边,俩大男人对着一盆营养不良的小花花。他弹一下花瓣:“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瞿燕庭不爱开玩笑,直接说:“视协过两天在北京开研讨会。”



任树知道,也明白瞿燕庭不会无缘无故和他聊这个,应一声等待下文。



瞿燕庭掐下一片枯黄的叶子,说:“制作中心的吴教授会参加,你不是想见见他么?”



制作中心,全称是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吴教授是副主任。他们念大学的时候,吴教授是副院长,兼摄影系故事片摄影专业的博士生导师,任树一直崇拜的偶像。



“哥们儿,”任树一直想见,奈何搭不上机会,他有些激动地问,“你什么意思?”



瞿燕庭不卖关子,说:“我们工作室有份参与这次研讨的电视剧,会派乔编出席。会议结束组个饭局,或者茶会,要请一请吴教授。”



他掐下一小把枯叶残花,仔细拢在掌心,声调也放轻了:“你愿意的话就回北京一趟,我让乔编安排,到时候你们一起去见吴教授。”



任树瞪着瞿燕庭,眼仁儿那么亮,有彤彤的火星。



瞿燕庭滞后地开玩笑:“照照镜子,跟要哪吒变身似的。”



任树任由取笑,说:“你怎么那么仗义?”



这些年他们联络不多,为这部戏重聚。在筹备期的某个深夜闲聊,他提到想见吴教授,没想到瞿燕庭竟一直记着。



瞿燕庭说:“我靠资助念的大学,咱们专业又烧钱,那几年你时不时买错衣服、充错饭卡,每次去你家让我又吃又拿。我好歹有些良心,受人之恩没有不报的道理。”



吃火锅那晚叙旧种种,任树对这些却只字不提。少年落魄的光景,类似自尊心上的旧疤,他不忍揭开:“互相帮助,什么恩不恩的,你又寒碜我?”



“别说多余的话了。”瞿燕庭掀过这一页,“该订机票就赶紧订,把剧组的工作安排一下。”



刚才太兴奋,任树差点忘记自己是导演。他纠结起来:“我来回要去一两天,剧组这边上上下下的……”



瞿燕庭说:“把导演组的人手分配好。”



任树“嗯”一声,对着窗户迷瞪起来,四五秒钟后,他从怀里掏出拍摄通告,笑得很蔫儿。



“安排人手简单,重点是要有个做主的、把关的。”



“你看谁合适,就——”



“别折腾这盆破花了。”任树打断,将皱巴巴的通告单递上去,“我看你挺合适。”



这下轮到瞿燕庭讶异。



他的目光落在纸上,不肯移开,和白纸黑字胶着着,好一会儿,他回道:“别开玩笑了,我是个编剧。”



任树说:“你是导演系最拔尖儿的学生。”



瞿燕庭道:“念书和工作不一样,也许我只会纸上谈兵。”



“我看你是妄自菲薄。”任树将通告单放在窗台上,“再说了,这些年你跟着曾导耳濡目染,水平肯定只进不退。”



瞿燕庭咽下一口空气,贴合着两瓣唇。



任树说:“你就答应了吧,你写的剧,你投的钱,我交给你不是天经地义么?你盯戏的时候很少发表意见,保证我这个导演最大的权力。我都知道,那这次就听我的安排。”



瞿燕庭踌躇不前,隐隐的,眼中似有些难以捕捉的心动。



“好……我试试看。”



瞿燕庭答应了,伸手去拿通告单,才发觉不知何时握住了拳头。他松开手,掌心的薄汗滋润了枯萎的花和叶,仿佛又逢一春。



今天要审一次工作样片,任树问:“要不要一起看看?”



瞿燕庭是特意过来一趟,等会儿就回酒店,下午要和工作室开电话会议。



任树见状,征用这间休息室,发消息让助理通知,a组的导演、摄影和男主角,所有人来这屋集合审片。



男主角收到消息,从三单元跑下来,手里拎着一份西点盒。大夜受那么多表扬,他烧包,不请请客不舒坦。



陆文拎的这盒是给瞿燕庭的,早上对方没来,都放凉了,现在去编剧休息室,正好拿过去。



走到半路,他瞧见迎面向外走的编剧本人。



瞿燕庭拿着导演的拍摄通告,边走边看,经过一支高龄的电线杆,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抬头,陆文打劫似的挡着路。



“去哪啊?”



“回酒店。”



“几点啊就回去?”



瞿燕庭奇了怪了,他想来想走,还得对这个人报备不成?



陆文也意识到管得太多,傻笑一声混过去,递上西点盒:“请全组吃早餐,你那份,菠萝包和泡芙。”



前后不下三回了,瞿燕庭说:“挣那点片酬还不够请客的。”



“我乐意。”陆文晃晃盒子,“到底吃不吃啊?”



瞿燕庭没有接:“我吃过了,你留着当零食吧。”



陆文不勉强,收回手,待瞿燕庭与他擦肩走过,他回头看对方的后影。他一直没有问,他的片酬真的比阮风高?



是的话,瞿燕庭那天为什么要骗他?



陆文踢了颗小石子,朝一单元去了。



七八个大男人挤在101的客厅,沙发坐满了,陆文地位最低,自觉搬了个小马扎坐旁边。他打开西点盒,拿出焦脆的菠萝包给自己加餐。



任树说:“活儿还没干,你先吃上了。”



陆文咕哝道:“我看片儿的时候喜欢吃点东西。”



副导正在调片子,闻言乐了:“神他妈看片儿,咱们是审工作样片。”



样片调出来,连在电视上,是前天晚上拍摄的内容。叶杉和叶母发生冲突,情绪双双爆发,之后叶杉梦醒看父亲的照片。



没有背景音乐,也没有剪辑,未加工的样片不如成片完美,但有一种监控录像般的真实,是一种原生态的震撼。



陆文渐渐忘记咬面包,专注地盯着屏幕。两段样片播放完第一遍,副导不小心按错,开始播放更早拍摄的一段戏。



那是第一次大夜拍的——叶杉在葡萄藤下的单人场景。



深夜的葡萄藤下,叶杉孤身坐在那儿,侧着脸,枕着手臂,安静地趴在桌沿儿上。灯泡的光打下来,他的眉骨和鼻梁亮着,眼中的哀愁隐匿于暗处。



陆文怔住了。



一帧帧的画面里,是他,可他恍惚中又看见了另一个人。



摄影组的大助说:“这一幕的光线特别好,没糟蹋演员的表演。”



“嗯,小陆演得不错。”任树见陆文没反应,打了个响指,“小陆,琢磨什么呢?”



陆文回神:“没什么……我走神了。”



副导笑道:“干活儿不专心,和叶小武一个样,不过叶杉又演得挺到位的。”



任树深有同感,但不敢揽功:“一开始差点意思,让我好一通骂。还是瞿编有一套,给小陆讲了讲戏,一次就让他把握住了叶杉的感觉。”



陆文愣道:“导演,什么讲戏?”



“这就忘啦?”任树回答,“第14场,你演叶杉的第一场戏。那天拍好几条不过,瞿编不是把你叫办公室去了吗?”



陆文喃喃道:“可是他……”



“他什么,训你?打击你?”任树说,“瞿编想教训一个小演员,还用去办公室关上门,给对方留面子?他那是给你教戏,让你体会角色的情绪,明白了吗?”



陆文两眼发直,攥了满手的面包碎屑。



瞿燕庭骗他阮风的片酬高,是故意为之?



瞿燕庭打击他、羞辱他、用身份压制他,都只是在讲戏?



所以……瞿燕庭根本没有看不起他?



那团憋了许久,已经沉在肚子里的闷气涌上来,急需喷薄释放,陆文猛地站起来,冲任树嚷嚷道:“怎么不早说啊!”



刚舒心两天,陆文心里又长痘了。



从得知讲戏开始,他的心情就复杂起来,想对瞿燕庭说点什么,具体的语言没有组织好,可至少要说一句“谢谢”。



然而,瞿燕庭忙着和任树交接工作,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两天后,任树去北京了,瞿燕庭全权代工。



凌晨五点,市区某家私立医院。



陆文从房车下来,一身病号服,带妆。满脸青紫、血瘀,眉骨上凝着一层厚厚的血痂,额头上有一道逼真的致命性伤口。



搭电梯到疗养部八楼,门一开,入眼是乱中有序的繁忙。



饮料机旁边,机械组刚喘口气;休息区坐着十几名群演,有医生有护士;其他演员在走廊候场,陶美帆、阮风、仙琪,街坊四邻全部都在。



陆文掠过每一个人,至病房门口,透过门上镶嵌的方形玻璃看见满屋子人,然后捕捉到他这两天一直惦记的那一位。



用“惦记”可能黏糊了点,但他的语文水平找不出更恰当的词。



陆文敲敲门,得到首肯推门进去。



病房是浅色调的,瞿燕庭立在床尾的移动桌前写字,背很直,穿着来重庆那天的燕麦色亚麻衬衫。



他代替任树的职责,落实到拍摄上,从画面构图到场面调度,再到空间营造,全部需要他来把关。



余光里的轮廓太高大,瞿燕庭斜掀眼帘,对上陆文惨不忍睹的样子。



执行导演叫康大宁,说:“过戏,摄影机试走位。”



瞿燕庭收回视线:“1号镜头上柔光屏,然后开低挂模式。”



陆文脱鞋上床,躺平闭上眼,听见各就各位的脚步声,门开了,其他演员陆续进来。



房中的气味混乱融合,男女演员的香水味,有花香型,刺柏的皮革香型,以及病房本身的消毒水气味。



忽的,鼻息间闯入一味清冽,是若有似无的须后水的味道。陆文睁开眼,瞿燕庭走来床边,拿床头柜上的工作台本。



他巴巴地瞧着对方,许久没叫,犹豫要不要叫一声“瞿老师”。



瞿燕庭居高临下地俯视,没空打招呼,捏起被角往陆文的脑袋上一蒙,隔着一层棉布叮嘱“别乱动”。



陆文的声音闷在下头:“万一我忍不住呢?”



脑袋一痛,瞿燕庭用本子敲了他一下,吓唬他,开一针安定预备着,随时给他注射进去。



过戏,拍摄,一镜一镜地演绎剧本,几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



陆文一直躺在床上,中间差点睡着。午间收工,大家往外走,他磨蹭到墙角的监视器一旁。瞿燕庭在桌后收拾东西,还没走。



场记开窗通风,一阵清凉灌进来吹落了桌上的表格。



陆文抢先捡起,递过去,瞿燕庭接住,对他说:“赶紧卸妆去吧,颜料水伤皮肤。”



不等陆文回话,瞿燕庭干咳起来,一上午指挥拍摄没顾上喝水,他敛上东西朝外走,用剧本掩盖住嘴唇。



陆文跟着走出病房,叫道:“瞿老师——”



瞿燕庭却叫住场记,哑着嗓子吩咐:“叫摄影组在花园集合,我马上下去,趁中午人少拍一组景物镜头。”



他说完去搭电梯,陆文追上来,问:“瞿老师,你什么时候有空?”



瞿燕庭道:“你有事?”



陆文郑重其事地:“我有话想跟你说。”



瞿燕庭不明白大小伙子怎么这么缠人,看看手表预估一个时间:“大概一点半拍完,你去湖边找我吧。”



疗养部后花园,半环回廊一池湖水,茂盛的香樟树,中心广场覆盖大面积草坪。双机位,a摄主导,b摄辅助,第一遍试拍看效果。



瞿燕庭审一遍画面,判断色阶、明暗关系和激烈动势:“天太阴,ei再调高。段哥,3号那个贯穿镜头,频率是不是有点低?”



这是留面子的问法,掌机段猛,立刻道:“不到百分之六,确实低了点。”



瞿燕庭说:“控制在百分之八到九,切渲染镜头的时候保持这个频率就行。”



段猛忙不迭地答应。瞿燕庭外表斯文,但作风利落,工作时果断得没有一句废话,待调整无误,开始正式拍摄。



房车上,陆文卸完妆在吃盒饭。



孙小剑买水果回来,拎着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两个黄澄澄透着红的大柿子。医院门口一个大爷卖的,完全熟透了。



他把柿子洗净擦干,放盘子里。陆文摸了一下,皮薄汁多,软绵绵的,有他多半个手掌那么大。



孙小剑说:“我妈每年都买一箱。”



陆文道:“难怪把你吃得小脸蜡黄。”



“放屁。”孙小剑不负责地科普,“北方干燥,吃柿子润肺止咳。”



陆文想起瞿燕庭咳嗽,等吃完饭,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他要去湖边赴约,顺便带上洗干净的大柿子。



中午人少,陆文一路捧着个柿子,颠颠儿地走到后花园,绕过回廊,横穿中心广场。后花园几乎没人,摄影组拍完就去吃饭了。



他从草坪上的小径靠近湖边,周围种满了香樟树。距湖边五六米远时,最繁盛的一棵香樟树下,瞿燕庭独自坐在双人长椅上。



陆文不清楚对方等了多久,急吼吼迈出步子。



突然,湖边冒出来一个人,是阮风。



阮风先一步跑过去,“咕咚”往长椅上一坐,挨在瞿燕庭的旁边。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陆文生生刹住步子,瞪着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瞿燕庭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惊不惊喜?”阮风笑眯眯的,抬臂搭住椅背,按住瞿燕庭的肩,“今天累吧,我给你捏捏。”



陆文顿在原地,看着阮风“搂住”瞿燕庭的背影,将迈出的那一步收回。他的脑子记不住太多事,差点忘了瞿燕庭和阮风的关系。



也对,他只是道谢,哪能跟人家谈情说爱的比?



或许,瞿燕庭本就约了阮风,只是顺便抽几分钟见他一下。



谁让他不赶巧?



陆文低头看看手里的柿子,都捂热乎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止咳。他没有出声,也没有露面,识相地掉头走了。



瞿燕庭环顾一圈没发现别人,但毕竟是公共场合,他让阮风坐好。阮风收回手:“大中午都睡觉呢,我找了一大圈才看见你。”



瞿燕庭问:“你有事?”



阮风说:“我看你吃饭没有,盒饭是红烧鱼,我知道你不吃。”



瞿燕庭吃过饭了,自那次之后,小张给他单独订餐。阮风放了心:“任导把挑子撂给你,虽然就两三天,但也够累人的,别人不心疼我心疼。”



瞿燕庭回一下头,想起另一位缠人的大小伙子。



阮风奇怪道:“你老瞅什么呢,有人要过来吗?”



瞿燕庭避而不答:“你来唠嗑的?”



阮风是来问一声,他之前答应今天请b组聚餐,正好下午瞿燕庭跟b组拍摄,他想问瞿燕庭要不要参加。



瞿燕庭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人多他嫌烦,尤其是聚餐这种一大帮人交际的场合。



阮风说:“可是片场人也多啊。”



“不一样,这是工作。”瞿燕庭摩挲工作台本,神情很安然。这份代职工作对他来说,享受的远远大于忍受的。



阮风没办法:“那好吧,要不我今晚去找你?”



瞿燕庭了解这种聚餐,不过凌晨不会结束,他可没精力等到那么晚开门,于是又拒绝了。



阮风倒是听话,瞿燕庭说什么是什么。不方便待太久,他要回房车去,走之前道:“如果有人不服管,给你添堵,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



瞿燕庭不屑得很:“别装逼了,还记得你小时候每次被人欺负,回家只会哭么?”



阮风脸一红:“不跟你说了,走了!”



湖边只余微风,有些冷,瞿燕庭忍着,怕离开拿一趟外套,会令某个迟到的人扑了空。



他傍在长椅扶手上,觉得很累。今天接触了太多人,所有神经紧紧地拧扯着,需要一条条放松,就像湖面散开的涟漪。



分针在表盘上走了大半圈,鸭子在湖边喝饱了水。



瞿燕庭一直坐到两点半,快开工了,再等下去会耽误拍摄。他沿着湖边往回走,生气又好笑,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小演员放鸽子。



下午的拍摄任务不重,剧组和医院有协议,七点前必须结束。陆文在a组,瞿燕庭换b组,两个人一下午没有见到面。



傍晚收工,回酒店的路上,陆文靠着车窗一声不吭,帽檐压得遮住一双眼睛。



孙小剑满腹疑惑,大中午吃饱了撑得不睡觉,跑出去乱晃,晃一圈回来就耷拉个臭脸,不明白陆文遭遇了什么。



“你中午去哪了?”



“湖边。”



湖边挨着小树林,孙小剑直觉不寻常:“去湖边干吗?约了人?”



陆文的脸更臭:“约了小鸭子,我游泳!”



孙小剑愈发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陆文冷哼:“我就不该去。”



“谁知道你为什么去,还捧个柿子,个傻逼。”孙小剑感觉挖不出八卦,改成分享八卦,“听说阮风今晚请b组聚餐。”



陆文倏地抬头,冲司机嚷道:“掉头,我要请a组,去江北嘴国金中心!”



孙小剑不懂为什么突然争强好胜,给他一拳:“去你个嘴,该拍全剧的重头戏了,回去乖乖地看剧本。”



提到剧本,想起编剧。



陆文“啪”地扣下棒球帽:“看个屁,咱们去逛渣滓洞。”



“你到底抽什么风?”孙小剑忍住脏话,“我看你是大姨夫来了,有劲没处使,躁动。中午去湖边游泳是吧?没游爽?行,你回酒店去泳池补上,游二十圈游完回房间睡觉。”



陆文一下午没见到瞿燕庭,对方跟b组,这会儿阮风请客聚餐,那俩人肯定当着大伙的面暗送秋波、暗度陈仓。



他说:“老子游五十圈。”



回到酒店,陆文收拾东西去54层的泳池。



极简风格的门廊进去,左边通向水吧,右边走廊通往更衣室和化妆间。陆文径自右拐,被服务生拦住。



“先生不好意思,泳池今晚不对外开放,您可以去水吧放松。”



陆文问:“为什么?”



服务生:“有位客人下午预定,今晚包场到十一点,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不便。”



怎么诸事不顺,陆文随口问了句:“开派对啊?”



服务生:“不是的,那位客人只是游泳。”



陆文震惊道:“一个人游泳有必要包场吗?!”



服务生脸色尴尬。



“这泳池几百平,他非要霸占着自己游?”陆文吐槽,“不孤单啊?不无聊啊?”



正说着,更衣室里闪出一道熟悉的人影。



瞿燕庭走出来,身穿一件长及小腿的真丝浴袍,鸦青色,在壁灯下泛着溢彩的光。领口微微敞着,锁骨半掩。丝带束紧一把细腰,身体显得更修长,也更单薄。



他听见有人吵吵,有些耳熟,所以出来看看。



陆文傻了眼:“……你怎么会在这儿?!”



瞿燕庭踩着人字拖走过来,反问:“那我应该在哪儿?”



应该在b组聚餐吧……



陆文呛了一口空气,把话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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