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学宁忘不了那天，梁辰在门口出现的时候，防护服上都粘着火焰。

        “学宁！”

        邢学宁已经被烟雾呛得意识模糊，他其实有在被困初期想过，梁辰会不会来救他。

        两个人是在小学时搬家后认识的邻居，梁辰那时候又矮又黑又胖，邢学宁倒是白净消瘦。两家家长相谈甚欢，两个孩子一来二去的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一黑一白，两个人在一起玩总被邻居的叔叔阿姨笑说，“要是辰辰的肉给宁宁点就好了。”

        十几岁的梁辰听到了这句话，他看了看身旁瘦弱的邢学宁，慢慢的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人家不吃，你干嘛还一直夹菜啊？”

        “因为学宁很瘦嘛，妈，我的肉都给学宁吃。”

        邢学宁十三岁的时候，卞茹怀了邢学安，就在同一年邢学宁的父亲被抓到出轨，家里整日鸡犬不宁。邢学宁被母亲托付给梁辰家照看，他知道自己家即将迎来新的成员，可是家却要散了。

        梁辰起初很开心，他很喜欢邢学宁，聪明，长得好看，白白净净的像个瓷娃娃似的，自己逗逗他就会害羞的回避，表面却装的像个小大人似的议政言词。

        可是渐渐的，梁辰发现邢学宁每天更不爱说话了。他天天坐在窗子前看着楼下自家空缺的停车位，一看就是几小时。

        梁辰后来听妈妈说才知道，邢学宁的家要没有了，要散了。

        饭桌上，梁辰看着邢学宁只是盯着眼前的红烧肉却不动筷，木讷的样子不像十几岁的孩子，这次倒真像个大人一样。

        “学宁，你得吃饱了吃壮了才能保护别人。”

        “我能保护得了谁？”

        邢学宁只是说着，干巴巴的，梁辰却红了眼眶。他开始大口吃饭，即使他已经胖嘟嘟的却还是拼命吃。

        他想保护邢学宁。

        邢学安出生了，邢家只剩下了母子三人。

        邢学宁回了自己家，身子骨却一天比一天消瘦。

        他没了完整的家，没了父亲，现在回到家里，母亲又得围着弟弟团团转。

        邢学宁每天看着没有人味儿的家，觉得陌生，觉得不知所措。他看着家里满满的都是婴儿用品，母亲每天独自一个人照看婴儿，天还没亮就要背着弟弟爬起来工作，晚上回家还没等休息弟弟又开始哭闹。

        十五岁的夏天，邢学宁跑到天台上，他坐在房檐边看着下面小小人影，突然觉得——啊，其实大家都生活在人味里面，没有人味的人其实是我，是我自己把我自己抛弃了。

        脚底就是万丈深渊，邢学宁却不觉得怕。他觉得有母亲陪着弟弟就足够了，有他存在反而成了单亲母亲的负担。

        他往前挪了屁股，他闭上眼等待下坠的失重感，却突然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搂住了他的腰，紧接着就是那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小子在自己身后大声哭喊。

        他说，邢学宁你不能自暴自弃，你妈妈很爱你，发现你不见了发疯似的找你。

        他说，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意你，有多少人喜欢你。

        他说，你还是个孩子干嘛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和我一起快快乐乐的长大不好吗？

        他说，学宁，求你了，别离开我，行吗？

        楼下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人，卞茹就在人群中跪在地上望着邢学宁落泪。邢学宁看到妈妈发丝散乱的样子，突然就觉得，自己的确错了。

        他任由梁辰把他抱下来，蜷缩在地上第一次嚎啕大哭，梁辰就蹲在旁边陪着他，等他哭够了，梁辰傻乎乎的笑着说，“学宁，我们明天一起去拍照吧。”

        “拍照？”

        “对啊，就我们俩，拍了之后你就把照片放在床头，这样你就知道你不是没人惦记的人，我每天都在惦记你。”

        -----

        邢学宁还是和往常一样和梁辰处在一起，却比梁辰更快的成熟，变得更加沉稳。好像所有事情都是邢学宁更早比梁辰经历，他先一步变声，先一步长高，先一步有了女朋友，先一步找到了自己的志向。

        “你想学医？”

        “学法医。”

        “为啥，法医不是得天天看尸体，你不害怕？”

        “我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和活人打交道更累。”

        高中二年级邢学宁开始泡在图书馆里，因为家里太吵了。梁辰去他家找过他几次，每次都是被邢学安的哭闹声和他母亲窘迫的回应劝出家门，最后索性直接蹲在图书馆外面等他。邢学宁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个圆滚滚的小胖子窝在门口的长椅上，打着盹不知等了他多久。

        “你说你要带我锻炼？”

        “阿姨不是总说我身子骨不好吗，我前几天和法医专业的老教授打听了，法医也算是警察，也需要体能。”兴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凉薄，邢学宁说完这些之后嘴巴张了张，半晌才看向身旁的梁辰，“这么多年你陪着我，我不怎么回应你还是一直陪着，我挺谢谢你的。阿姨说你是遗传家族的易胖体质，她挺担心你的，让我劝你锻炼锻炼，减减肥。我也挺担心你的，所以”

        “我去。”

        邢学宁的话说了一半就被梁辰打断，他本来觉得这种劝慰对于良辰来说不会被接受，却没想到他揶揄着还没讲完就被打断。

        抬眼有些发蒙的看着梁辰，他面前浓眉大眼的小胖子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开心。

        他说——“我去，只要能跟你在一块，我就去。”

        梁辰原本想着要保护邢学宁才拼命地吃饭，可是却因为家里的基因慢慢变得圆润。他本身自责懊悔自己违背了根本就不存在的诺言，所以邢学宁和他讲了这些之后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

        他觉得邢学宁虽然变得沉默寡言，但是他在慢慢变好，他在学习重新热爱生活。

        而且，邢学宁不再像刺猬一样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他开始反向的和自己表达情感，这是让梁辰最开心的。

        因为他从十三岁开始就喜欢邢学宁，从第一次见他落寞开始，第一次听到他家里的事对他心疼开始。这些喜欢随着年月累计不但没有衰败反而愈演愈烈，一直到他可以成熟的独立思考，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他真的很喜欢邢学宁，不关乎他的性别。

        两个人开始了锻炼，邢学宁每天都要补充蛋白质和脂肪提高体脂率，而梁辰则是每天在邢学宁吃饭的时候围着楼下跑个四五圈。两个人一起运动，汗水挥洒的同时邢学宁也更开朗一些。梁辰听邢学宁说过，运动会刺激脑袋里的什么东西分泌，让人处于亢奋状态，就类似于看鬼片。梁辰不懂，却还是觉得，邢学宁开心就好了，他好起来就好了。

        日复一日，邢学宁的体能上来了，梁辰的一身肉也减下来了。

        “帅多了，这下不怕找不到女朋友了。”

        夕阳下，邢学宁和梁辰打着哈哈，梁辰被他的话说得有些尴尬。他看着身边的邢学宁，汗珠随着鬓角滑落的时候，梁辰觉得心脏都跟着狂跳。

        “那个，学宁，我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我喜欢你。

        邢学宁的眼睛转过来望着自己，梁辰却心虚了。他笑着摇摇头，仰头灌下了半瓶水之后叹了口气。

        “没什么，就是觉着，不找对象跟你凑合过也挺好的。”

        “一点也不好，你得过你自己要过的日子。”

        十七岁的邢学宁不是听不出来梁辰话里的意思，他聪明得很。只是他也知道，这是不对的，是不可以的。

        虽然，他也觉得梁辰挺好的、

        “消防队？”

        “嗯，明天就去报道了。”

        邢学宁自那天之后就停止了锻炼，理由是要准备考试。梁辰却知道，邢学宁发现了自己的心思，现在他就是在逃离。

        不能让他变回之前的样子啊，他得活得自在，哪怕他不喜欢自己，接受不了，也不能让他重蹈覆辙。

        梁辰不敢追，就只能默许了邢学宁的疏离，但是他不想让自己的喜欢白白落空。他想着，是不是我变得和他一样优秀了他就会接受我，是不是我继续努力下去他就会慢慢喜欢我？

        邢学宁成绩好准备考试，梁辰成绩不好，每天就只能自己锻炼，重复着邢学宁和自己每天做的事情。

        也是多亏了邢学宁的提议，梁辰的身体素质练得很好，碰巧到了招兵的日子，梁辰思量再三，选择了参军，体检通过了之后就接到了消防的通知。

        “你得好好学习啊，邢学宁同志。”

        分别的时候，邢学宁正要准备考试，考试前梁辰给邢学宁打了最后一通电话。

        “说什么呢，谁是你同志。”

        “以后你做了法医，我做了消防员，咱们就是战友了。”

        “那你可得混得好点，别我毕业了你还是个兵蛋子，现场碰上了咱俩都说不上话。”

        “我肯定会出息的，努力配得上你。”

        电话那边的声音让邢学宁的呼吸一窒，他没有言语，却听到了电话那边催促梁辰上车的声音。

        “学宁，我知道你可能不接受，也可能觉得恶心，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

        什么？

        “你真的很优秀，也很温柔，很有人味儿。”

        什么啊

        “做你想做的事情，什么都不要怕。”

        我连尸体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会变得更强大，我会一直保护你。”

        我也是男人，用得着你

        “学宁，我喜欢你。再见。”

        电话的忙音让邢学宁鼻头一酸，他在校门口抑制住鼻头的酸涩，却觉得心里酸得更厉害。

        他听出来梁辰的话之后刻意的疏离，却没想到从那天夕阳之下分别后，两个人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梁辰为了他离开了家，他也为了自己考去了外地的医学院。他身边那个胖小子不见了，却把满腔的热烈留给了自己。

        邢学宁一直觉得自己不明白梁辰的爱，也不理解梁辰的感情。

        十年间他们也有过接触，也见过面，聊过小时候的事，喝过成年之后的酒。只是梁辰没再提起过喜欢的事情，邢学宁也很恰当的把疏离抹去。

        毕竟，邢学宁长大了，梁辰也长大了。

        可是一切都是邢学宁设想的，他以为过了将近十年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梁辰或许已经放下了当初对自己的心。可他却没想到，梁辰其实一直都没有食言，他从始至终都在兑现着他离开时电话中说的话。

        我会变得强大，我会一直保护你。

        我喜欢你。

        铁门随着电锯轰鸣声被破开，邢学宁奄奄一息的时候看到了身着火焰的梁辰。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拍打掉身上的火焰冲进来，第一时间把自己的氧气摘下来扣在了自己脸上。

        “别说话，保存体力和意识。”

        “我带你出去。”

        邢学宁很想哭，就像是小时候他欲轻生被梁辰救下来的时候一样。

        梁辰指挥着一部分队员们快速打包现场的尸体，另外的队员对室内被困已久的警员实施救援。众人绕着火舌向外行进着，邢学宁就在梁辰的背上，一点点的跟着他走出了工厂大门，被他放在担架上。

        “梁”

        “听话，你现在还不能说话。孙哥，先帮我把支队的同志送到车上，我们还得回去把里面的尸体运出来。”

        能不能别去？

        能不能留下来？

        邢学宁躺在担架上呼吸都觉得困难，他强撑起身子看向库门，虽然强压水枪已经开始扑救，但是里面的火焰仍然在燃烧，咔嚓咔嚓的火焰声伴随着细微的嘶鸣声，邢学宁知道，那个声音是火焰点燃了大型医疗器械中的电线，绝缘胶在火苗中狰狞发出的声响。

        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邢学宁看着梁辰一行人走向大门，心中的不安感突然无限放大。他张口喊出梁辰的名字，巨大的爆炸声却先他一步响起。

        很多血，特别多。

        邢学宁惨白的脸上染上了一抹猩红，他看到门口的几名消防员被火焰瞬间吞噬，他也看到了工厂爆破炸出的碎片直接贯穿了梁辰的身体。

        他看到了梁辰倒下，看到他的身体抽搐不止。

        身体剧痛的同时，梁辰的视线停留在邢学宁的脸上，看着他霎时间泪流满面，梁辰却突然笑了。

        其实，一直以来你都是走在我前面。

        这次换我，我走在你前面。

        一次，就一次，让让我吧。

        ——

        “起先我不明白他当时的想法，也不明白他对我的想法。可是在他倒下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真的要离开我了。”

        邢学宁抹了一把脸，他惨淡的笑了笑。

        “我恢复意识就跑去问医生当时火灾现场的伤亡情况，当时消防支队的蒋队长在医生办公室听结果，我冲进去的时候就听到医生说梁辰没救过来，下午四点五十呼吸停止。蒋队长看到是我，跟我说‘生死有命，他们这群小伙子虽然牺牲了，但是把你们救下来了，都是好样的。’我当时想啊，一命抵一命，他们十个人，救了我们十个人，多讽刺？”

        “后来呢？”

        “后来，医院给出了死亡通知书，梁辰属于因公殉职，需要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这个交代就是需要把他们在救援中牺牲的所有人的遗体带回支队进行死亡原因判定。我当时手臂受伤，原本没有接这次工作。却因为支队人手不够紧急把我叫回去参与尸检。”

        吸了吸鼻子，邢学宁低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当时太忙了，三张尸检床换了三次人，有的被炸得粉碎看不出人形，有的缺胳膊少腿肢体分离，我就站在停尸柜前面跟着做了一台又一台的尸检。我的神经因为梁辰的死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我特别害怕他们做好了一台尸检紧接着抬出来的人是梁辰我该怎么办。

        后来，在一点十五的时候，我们开始整休，休息之后再继续做最后一台。在这个间隙我突然听到了解剖室有很怪异的响声，这个响声好像已经持续了很久。我说了停尸柜有声音在响，可是片刻之后就消失了，所有人都以为是我经历了事故，听觉还没有完全恢复，都没有在意，叫我徒弟带我去休息。可是我还是觉得奇怪，过去拉开了停尸柜…那个有响动传出的十二号柜子里面，躺着的就是梁辰。”

        故事说到这里，殷然听明白了邢学宁的应激源构成。他打开抽屉拿出包面纸，起身走到邢学宁身旁递给他，等到他情绪稳定些，殷然才开口询问，“你刚开始说，牺牲的是九个人，那梁辰究竟是几点死的？”

        “当天凌晨，一点三十分，呼吸停止。”

        “死因是什么？”

        “冻死。”

        眉头微蹙，殷然听得有些懵。

        “你是说，梁辰其实没有死，只是被判定死亡。你听到停尸柜里面的声音，其实是梁辰在呼救？”

        “没错。梁辰是因为腹腔破裂引起出血过多，脏器并没有严重破损。他当时被确认死亡的时候，其实只是处于极为虚弱的状态，精神深度抑制，全身肌体功能降低，属于濒死期，并不构成呼吸死或者是脑死亡。当时他极为虚弱，被运输到停尸柜后在低温中清醒，却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他试图和我们呼救，一直在敲着柜子，可是四肢僵硬根本使不上力气，直到现场安静，我听到了他的敲击声…可是，那已经是最后几声了。”

        这才是邢学宁真正的应激源，梁辰的真实死因。

        殷然沉默的站在邢学宁身前，看着邢学宁擦干了眼中的泪后那双眼睛变得木讷，干涩。

        “邢先生，这当中你并不属于过失方。”

        “他救过我两次，可是我却让他在我面前，死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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