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裴向锦家回来之后,  易鹤野就开始陷入了沉默。不过鉴于他粗糙迟钝的神经，简云闲姑且认为他只是又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了。

        于是他直接道：“问吧？”

        易鹤野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回想自己什么时候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但是想半天也想不起来，只能如实交代：“俞一礼还能回来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简云闲强调道，“理论上。”

        易鹤野又重复了一遍：“理论上可以,  就像陈桑他们那样。”

        “是。”简云闲说,  “但是理论和实际的差别是很大的。尤其是,  做出选择的人是裴向锦。”

        虽然这家伙已经从安全科离职，但他骨子里的纪律意识,  大概是这辈子都磨不掉的。

        现在,  横在他面前的所谓“现实”,  就是要面临的巨大风险、必须跨过的道德底线、不得不面对的社会伦理问题。

        但易鹤野是个乐观主义者,  只知道理论上人死也可以复生，便觉得一切都还有盼头。

        “只要可能性存在,  那他就没有完全死去。”易鹤野说,  “就像是a区的那块地，哪怕里面什么都没有,  可它客观存在，希望便也就一直存在。”

        脑回路简单，还擅长把一切往好处想，这样的绝对优势让简云闲始终对他很放心。事实证明，只要让他吃好喝好，不惹他生气,  他易鹤野就是世界上最没有烦恼的人。

        为了奖励易鹤野开开心心没有脑袋,  简云闲从背包里又掏出一根奶粉条,  放进冲泡杯里。

        嗡嗡两下,  易鹤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杯冲泡均匀、温度适中的奶粉就新鲜出炉。

        易鹤野嗅了嗅，鼻子比脑袋瓜子先连上线，眼睛立刻亮起来：“喔！！a区特供奶粉！！”

        自打上一次简云闲送他的一盒高级奶粉喝完之后，他就再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牛奶，但是碍于脸面也不好意思找他要，于是只能在梦里尝尝这个味道。

        易鹤野抱起杯子嘬了几口，然后猛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我靠，a区是假的，哪儿来的奶粉？？”

        他捂着嘴惊恐后退了几步，一脸悲愤地看着简云闲：“你……你暗算我？？”

        易鹤野兴致来了的时候偶尔会有这样戏精上身的症状出现，简云闲只挑挑眉：“我要想暗算你，还至于搭一杯牛奶进去？”

        这样狂妄的发言让易鹤野非常不爽，眼看着又要制裁他的手指头，简云闲连忙举手投降，认错认罚。

        一套流程走完，易鹤野才问：“所以这玩意儿哪儿弄来的？”

        简云闲大言不惭：“我为爱转行，为你量身定制，开了一家专属于你的奶粉厂……”

        易鹤野瞪了他一眼，这家伙立刻止住了胡扯的动作，然后小心翼翼道：“其实也差不多嘛，只是没有那么夸张而已……”

        眼看着易鹤野的求知欲被勾起来了，简云闲只叹了口气，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前提是，你不要骂我变态……”

        话还没说完，易鹤野就骂了一句：“变态！”

        没有能满足这个不骂人的大前提，简云闲开始耍性子，决定晾他一会，先不开口了。在谜底公开以前，只留易鹤野在原地大展想象的宏图。

        变态？能有多变态？？易鹤野最近思想不纯洁得很，这人随便提了一嘴，他脑袋里就止不住地开始跑马——

        难道说，这家伙给自己喝的不是牛奶，而是……？？

        易鹤野隐约想明白是个什么，那过于变态的结果让他不寒而栗起来。

        这样的事情，理论上正常人类男性是做不到的，但是这家伙是个ai啊，还是个没有底线的ai，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的？？啊？？？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变态，哪怕简云闲半句话没说只是兢兢业业保持沉默，他还是忍不住面色难看起来——

        “我草你大爷！！”易鹤野终于把自己脑补怕了，甩开简云闲的手，“你怎么这么变态啊？？”

        简云闲突然被甩了手，还被骂变态，也是一脸疑惑惊悚：“啊？？？”

        “啊？！”易鹤野对他装傻充愣的表现非常不满，“你还好意思‘啊’？！”

        简云闲莫名其妙又惊恐万分地打量了他好几眼，忽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起来：“你想什么呢？”

        易鹤野本以为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结果被这么一问，忽然心虚起来，耳朵根子也红了，支支吾吾道：“……你卖什么关子自己没点儿数吗？是你自己说你自己变态的！可不是我！”

        简云闲看他这样子，瞬间又忍不住犯贱了，他弯下腰，凑到他耳边笑道：“没想到你好这一口，你要想，我也可以试试开辟这个业务。”

        下一秒，这个混账玩意儿就被易鹤野一脚踹到了马路对面。

        简云闲被一脚踹飞之后，知道耽搁时间越长越危险，赶紧两手一挥，面前浮起一个投影画面。

        易鹤野越看越觉得眼熟，忍不住狐疑起来：“……蒙利乳业？”

        蒙利乳业是整个靶区里唯一一家乳制品企业，几个区的乳制品全部出自这家和其旗下子公司。

        初中的时候，易鹤野参与过校园实践活动，其他人都去参观电子厂、芯片厂、人工智能公司等等，只有易鹤野一个人捏着奶券去了蒙利，抱了三箱奶粉回家。

        曾经易鹤野还想过，如果人工智能管理局考不上，就到蒙利来上班，去不了管理层哪怕做个送奶工也行，毕竟这是他用心热爱的一份职业。

        可是蒙利家的所有产品易鹤野都尝过，根本没有这样的口味，那这玩意儿又是怎么来的？

        他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简云闲，这人怕自己手指头再遭殃，立刻进入正题。

        镜头一转，画面转移到了蒙利的研发室，面前的机器人正在调整产品参数，而抓住易鹤野眼球的，是研发室中间悬浮的一张资料图。

        图上是一张名为“小豹子”的客户的口味分析图，详细记录着该客户偏好奶粉的甜度、细腻程度、冲泡习惯等等，还解析成了庞大的数据库，分解成了详细的配料表和研制方案。

        易鹤野刚开始看的时候多少带着些疑虑，直到看完了才难以置信道：“我靠？小豹子？？这是我？？？”

        简云闲笑道：“是。”

        易鹤野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只是因为莫名其妙自己出现在他们的客户研究单里，更重要的是，这些分析每个字都精准踩到了他的点上，甚至很大一部分是自己都没发现的偏好。

        他震惊到无语凝噎，又看了一眼简云闲。

        “这是我根据你喝不同口味、温度的奶粉做出的不同表情反馈分析出来的数据。”简云闲说，“感觉你的口味一直在微妙地变化，所以研发一直在进行。”

        为了怕他有不必要的误会，简云闲解释道：“因为我给他们公司提供了一些比较有价值的方案，所以他们答应帮我研发定制奶粉，还给留了个小流水线，规模很小，但是够你喝了。”

        突然拥有一条生产线，易鹤野的兴奋不言而喻，他开心地吨吨两口喝掉奶粉，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喝完了，他才后知后觉，简云闲真的很厉害——他拥有最精密的算法，可以同时做好很多事情，就像是一个会魔法的家伙，总可以把奇迹变为现实。

        但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简云闲做这些事的时候，总会选择尽可能避开他，毕竟每当这样的奇迹发生时，易鹤野就会想起来，这家伙是个ai——他终究不是人类。

        在以前，他多少有些顾忌他们“内在”的一致性，他会琢磨这家伙对自己的感情是不是真的，会思忖自己到底是在和什么样的存在谈恋爱，但今天，大约是刚从裴向锦家回来，也大概是刚浏览过c区的墓园，易鹤野的思路开始走向了没有探索过的领域。

        “简云闲。”他抬头唤了一声。

        简云闲：“嗯？”

        “你是ai。”易鹤野说，“ai会成长、衰老、死去吗？”

        简云闲没想到他会从牛奶的话题突然想到生离死别，一时没有答得上来。

        “我是个人，哪怕我一直在更换我身上的肢体、皮肤、器官，但是我还是没法一直保留现在的样子。”易鹤野突然回过头，认真地看向他，“再等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你还是现在这个模样，但是我会慢慢变老，我的脸上会长皱纹，我的行动也会越来越慢，我的器官也会走向衰竭……”

        “我总有一天会死去，到时候我会像俞一礼一样躺在坟墓里，怎么办？”

        简云闲听到他开这个头，就已经有些不开心了，等他说完的时候，整个表情已经是冷下去了。

        “我会把你从坟里挖出来。”简云闲说，“我会把你的尸体和你的记忆带回家，然后恢复成我最喜欢的样子，把你变成跟我一样不会变老变死的ai，然后藏到地下室里，只给我一个人看。”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别拿法律道德那一套束缚我，我跟裴向锦不一样，我向来不讲道德。”

        易鹤野知道这人多少带着些气话，便继续问：“那我要是不愿意呢，我听说，很多人并不想获得永生，或许被你藏在地下室里，我会很痛苦。”

        见易鹤野难得这么温和地讲道理，简云闲才缓过神来，他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了。

        他垂下眸子，沉默了半天，才抬眼郑重地对上了易鹤野的眼睛，像是做出了一件非常严肃、不容反驳的决定——

        “那我就陪你一起。”  “你每多长出一根皱纹，我就让修理厂给我添上一根，你的动作变慢，我也就相应调低我的参数，我会跟你一起长出白头发，跟你一起变成老人，等你老死的那一天，我会把你埋在你喜欢的地方，然后躺在你的身边，启动自毁程序，跟你一起死。”

        易鹤野看他说出这番话的样子，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我只是随口一说，我不想你做到这个份上。”

        “我一直不希望你身上有什么压力，不管是对于人类存亡，还是对于我，这都不是你必须要承担的事情。我希望等我死了的时候，清空关于我的记忆，然后开开心心地继续活着，做你喜欢的事，完成你的心愿和目标。”

        “但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简云闲捂着耳朵不给他再反驳的机会，“好了，你不要再说我不想听的话了，小心我现在就把你绑到地下室让你好看。”

        “好嘞好嘞。”易鹤野难得宠他，“都听你的。”

        眼看着简云闲的表情阴转晴，易鹤野也笑起来——

        这么大个人，真是幼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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