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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木葛生没再抱朱饮宵,而是在他脖子上拴了个绳,开始遛鸡。

        “三九天你别这么看着我。”木葛生摆摆手,“现在老五就是咱俩的保命符,只要他走在前面,无论魑魅魍魉,来啥吃啥,保证能一路平安出去。管你什么阿鼻之地,不过是一桌满汉全席。”

        话糙理不糙,还真如木葛生所说,两人一路前行,遇到的大小鬼魂都被朱饮宵几口吃了个干净。柴束薪看着他囫囵吞咽,不由皱眉道:“我们还是找僻静处走,这样下去,星宿子可能会吃坏身体。”

        “不碍事,老五能吃得很,自从书斋添了他的伙食开支,老三算账算的几乎年少早秃。”木葛生说着晃了晃绳子,“老五你别光捡着怨气大的鬼吃,怨气小的就咬死吐出来,小孩子吃饭要荤素搭配。”

        “此地鬼魂阴气过重,虽可补充灵力,但都秽而不净,星宿子年纪太小,不可多吃。”柴束薪拦住他,将朱饮宵抱了起来,“我们还是尽快找到出口,离开此地。”

        木葛生立刻道:“三九天你把他放下。”

        柴束薪不为所动,“星宿子年纪尚小,孩子不是拿来玩的。”

        “你放下,赶紧放下。”木葛生一把拎过朱饮宵,“老五好像确实吃多了,他似乎要吐。”

        柴束薪不了解朱雀习性,但这一代星宿子似乎异常暴饮暴食,不禁让人怀疑朱饮宵是不是混血,长辈里说不定有个貔貅。

        “三九天你站远点。”木葛生揽着朱饮宵,正在帮他拍背顺气,“不知道朱雀的消化系统怎么样,天晓得老五会吐出什么东西。”

        柴束薪看不下去,木葛生手劲大的仿佛要把朱饮宵拍死,“你下手太重。”说着按上幼童脊背,点了几个穴位,对方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哝,接着“哇”地呕了出来。

        木葛生捏着鼻子,刚要开口,却发现朱饮宵呕出来的不是食糜,而是一块鸽子蛋大小的东西,光泽温润,像是玉石质地。

        木葛生一愣,“老五这是胃结石了?”说着看向柴束薪,“三九天你给看看这是个什么症状——”却发现对方愣在原地,眼神显出几分震惊。

        “怎么了?”木葛生第一次见到对方露出这样的神色,顿时有些慌,“不会吧,老五没事吧?难道他吃多了要死了?”

        柴束薪捡起地上的白色玉石,好半天才开口道:“此物名为白玉噎。”

        “白玉噎?”

        “古籍有载,上古曾有神鸟吞玉而死,白玉噎在喉头,温养千年后成为一味仙药,可治愈万疾。”柴束薪难以置信道:“此药极为难寻,我翻遍药家典籍,也只有蓬莱曾收藏过一味,已在百年之前用掉……怎么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木葛生拍了拍柴束薪肩膀,“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你们药家收了本假书。”

        或许是过于震惊的缘故,柴束薪许久不曾开口,木葛生蹲在地上和朱饮宵对视,“如何?感觉好点没?”

        朱饮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咿咿呀呀说不清话。木葛生把人抱起来,“都是老二把你惯的……慢着,老五你怎么掉毛了?”

        木葛生抱着人抖了抖,哗啦啦掉下一堆色彩斑斓的羽毛,“三九天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老五这是要完全化形了?”

        柴束薪回过神,看着满地羽毛,“或许是灵力滋补充足,此时化形,并不奇怪。”

        突然没毛,朱饮宵显得相当不习惯,仿佛小媳妇被人扒了衣服,钻在木葛生怀里扭来扭去,捂着自己的屁股羞羞答答。

        木葛生看得发笑:“这会儿知道现眼了?别捂了,你来银杏书斋头一天就被我拔了屁股毛拿去扎毽子,大老爷们儿害什么臊。”

        他说着把朱饮宵塞给柴束薪,将地上的羽毛一个不落地捡了起来,“老五别躲了,大不了以后你陪着老三喝芝麻糊,专治少年早秃。”

        朱饮宵掉下的羽毛极多,几乎扎成一捆,木葛生提在手中,“继续走吧,此处已离城门不远,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离开此处。”

        柴束薪褪下外袍,将朱饮宵裹了起来,正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梆子声。

        两人一路走来,目之所及皆是青色鬼火,然而此时一阵浓雾由远及近,所到之处,鬼火尽皆变红。沙沙风起,夹杂着低而模糊的絮语,浓雾深处传来了马蹄声。

        木葛生立刻捂住朱饮宵的嘴,将两枚山鬼花钱分别投进两人的小天灯中,压低声音道:“站在原地别动,不管看到什么,千万不要出声。”

        柴束薪明显感觉到四周的变化,远处的鬼哭尖嚎都消失了,空气变得湿重,梆子声逐渐靠近,有什么东西从浓雾深处走出。

        马蹄声如潮水,白衣漫天——

        柴束薪无法形容眼前的场景,这像是一支军队,一眼望不到尽头。马上的人头戴盔甲,看不清脸庞,胸前一只护心镜,半臂罩着白衣。铁蹄声势浩大,地面都在震动,然而梆子声依旧清晰可闻。鬼火迎风而涨,满目猩红。

        两人站在千军万马之中,铁蹄从身边踏过,却对两人熟视无睹。空气极冷又极热,火势烈烈,阴风森森,朱饮宵难受得想要缩起身,却被木葛生死死按住。

        铁蹄奔涌震耳欲聋,梆板声声,忽然有祭歌拔地而起。

        魂兮归来,长离殃而愁苦。

        魂兮归来,舍君之乐处。

        魂兮归来,陈钟按鼓。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

        不知过了多久,梆子声戛然而止,整支军队立刻凭空消散,半臂白衣化作漫天纸钱,几乎将两人吞没。

        木葛生抱着朱饮宵,拽过柴束薪,两人拔腿便跑,狂奔许久才终于走出纸钱飘洒的范围,木葛生喘了口气,不等柴束薪开口便道:“是阴兵出关。”

        “阴兵出关?”

        “阴兵出关,万鬼压境——这是阿鼻之地最可怕的东西,此地厉鬼横生,互相杀戮而无止境。一旦某个鬼造下的杀业过重,就会化为阴兵,阴兵通常都在阿鼻之地深处沉睡,只有当此地鬼魂过多,阴兵才会苏醒出关,所到之处全部清洗,于是阿鼻再度空旷,等待下一批流放者入内,如此循环往复。”

        “阴兵都是大煞凶绝之鬼,吞噬无数鬼魂才成,我们之前见的那个千手千眼鬼就是吞噬了千鬼之后才变成那样,但离阴兵还差的远。”木葛生吁了口气:“幸亏我用山鬼花钱将我们藏在天灯灯影中,一旦被阴兵所杀,直接灰飞烟灭,连六道轮回都进不去。”

        柴束薪听他说了一通,问道:“既然阴兵如此凶邪,如若阴兵造反,又当如何?”

        “你看到他们胸前的护心镜了吗,那是用来镇压的,护心镜在,阴兵不会有任何意识,只听从敲梆人的指令,历代敲梆人都是冥府千挑万选出来的,修为不下阎王。”

        “赶紧走,阴兵刚刚过境,这会儿阿鼻之地什么都不会有。”柴束薪说着将朱饮宵扔在背上,“而且每逢阴兵出关之时,城西关都会开门一刻,现在跑还赶得上。”

        两人一路狂奔,终于在城门将关之时堪堪赶上,木葛生抓着朱饮宵往前一扔,继而一脚踢出,踹在柴束薪身上,先将两人送了出去。接着自己侧身一跃,挤过两扇门最后的缝隙,随即城门轰隆合上,扬起一阵青烟,再度岿然沉寂。

        木葛生一头扎进不远处的忘川水里,任自己随波逐流,“都歇会儿吧,险些搭进去半条命。”

        城西关外有护城河,河畔设有码头,柴束薪抱起朱饮宵,解开一只小舟,“上来么?”

        木葛生抬起一只手,“你拉我。”

        柴束薪扬起船桨,将人挑了上来,湿淋淋瘫在船上,“怎么走?”

        “逆流而上,顺着有青莲盛开的地方划,大概一个时辰之后能到酆都主城。”木葛生拧了把头发上的水,“哎对了三九天,给你说个事儿。”

        “讲。”

        “刚才发生的事儿,不要和老二他们说。”

        “为何?”

        “哎呀,你就答应我呗。”

        “……”柴束薪沉默片刻,道:“好。”

        水波潺潺,青莲浮动,柴束薪划船,木葛生坐在船头,把自己的头发从朱饮宵嘴里摘出来,“老五你安静些,我给你讲故事。”

        朱饮宵果然不闹了,被人拎进怀里,眨巴着眼睛看着木葛生。

        “话说这世间非人之物极多,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仙家神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而酆都为鬼国京都,自然是万鬼故里。鬼类阴气重,酆都又建在幽冥地底,城内常年愁云惨淡,不见天日,因此后来十殿阎王命孟婆在忘川中栽植青莲,以莲心为灯,一则为亡魂引渡,二来也为酆都照明。”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千百年,直到唐朝时第四代星宿子命殒,来到酆都投胎转生。这位星宿子出身盛唐,喜酒好诗而文采风流,看到城内万古长夜,无星无月,不由大呼扫兴,于是取出体内一条朱雀长骨,制成九万三千七十二盏金吾灯,悬于酆都城上,照亮地底幽冥。”

        “当夜酆都灯火通明,有如人间白昼,星宿子在城头放歌纵酒,笑称为‘金吾不禁夜’。”

        柴束薪听得入神,不由问道:“然后呢?”

        “星宿子唱尽一千一百首太白诗,饮尽一千一百杯长生酒,洒然而去。此后酆都内灯火长明,百年后方才消散。”

        “是为风流。”

        木葛生说着笑了起来,“那位是历代星宿子最放诞不羁的一位,寿命也最短,只活了两百八十九岁,继而以肉身铸金吾灯,又以魂魄燃火,诗酒唱罢,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不再转生。”

        小舟缓缓前行,柴束薪道:“你从何处听来这个故事?”

        “师父讲的。”木葛生支着脑袋,“当初他老人家只说了一句话,‘大唐之外,别无其他’。后来我大概想明白了,翻翻史书,之后历朝历代,确实不再配得上他。”

        柴束薪看向木葛生怀里的人,却发现朱饮宵已经睡着了。

        “放心,老五要敢这么干,我们肯定把他腿打断。”木葛生伸了个懒腰,“不过从那以后,酆都倒是很少再烧金吾灯,毕竟燃灯所耗甚巨,除非有大事发生,朱家才会派人前来点灯。”

        一路闲谈,水中青莲越来越繁茂,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酆都主城,河道顿时变得拥挤,小舟几乎无法继续前行。两人下了船,却发现岸上更是嘈杂,一片狼藉人仰马翻。

        木葛生仰头躲过迎面飞来的一张桌案,眼尖道:“这是赏善司大堂的公案——谁有胆子把判官的案头都掀了?”

        柴束薪看着不远处的人,“是太岁和墨子。”

        “我倒是忘了他俩还在打。”木葛生一拍脑袋,“你要看热闹吗?”

        “这样打下去,麻烦会越来越大。”柴束薪道:“去找无常子,请他来劝架。”

        “一个是兄弟一个是祖宗,你这是要老三的命。”木葛生看着远处混战,啧啧摇头,“走吧,马上这两尊大神就要打过来了,我可不想再被一刀掀飞。”

        说着转身便走,柴束薪道:“你要放任不管?”

        “那倒也不至于。”木葛生脚步匆匆,在街上七拐八绕,不一会儿来到一座城门前,“走,咱们上城楼。”

        柴束薪认得此处,酆都正城门,鬼门关。

        有小鬼上前要拦,被木葛生三两下丢开,两人一路砍瓜切菜地上了城楼,“你要做什么?”柴束薪拦在楼梯处斥退小鬼,看着木葛生登上一座平台,平台上放着一尊青铜大鼎,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捆色彩斑斓的物什——是朱饮宵的朱羽。

        “凑个热闹——底下的热闹拦不住,那就用更大的热闹镇场子。”木葛生说着将朱羽扔进鼎中,咬破手指,滴血入内,刹那间火光冲天而起,一路蔓延而去。

        “近三百年以来,酆都再无白昼。”木葛生跳下平台,朝柴束薪扬眉一笑,“墨子战太岁,天大的热闹,也是时候亮堂一回。”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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