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培公
《康》《雍》《乾》落霞三部曲问世以来,接到不少读者来信。其中很众多的一个内容,竟是问祖宗的。赫舍氏问郝家的,纽祜禄氏问纽家,那拉氏问那家的……这都是满洲老姓,现在的后人多已有了汉姓:或姓康,或姓郎,或姓王什么的。汉人也多有问询的,姓熊的,姓张的,姓高的……种种诸姓,祖上衮衮在朝,这会子见了书,有点数“典”忆祖的意味。
中国人的寻根意识真是不得了。恐怕也是“一国独有,别无分店”:是个国粹的罢。别的国粹我不敢说,这一粹我以为还是该应保留承绪的:祖宗有功、有德或曾为世立言张名,子孙要追忆发扬,张大,把“好”保留下来变成自己的和后代的,这怎么看都是在追求进步。它的理论根据是“敬天法祖”,是有存疑的,但就这件事,没有一个秦桧的后代叫嚷“法祖”的,也不见和坤的后代来绪家谱——都有在思索承继祖宗的光荣,这就有上进光大的意思。
但来问祖者,多是“个人行为”。单是这一条便使我犯难。第一,我不懂朴学,就算懂,世系延绵人自不同,族各有异,不可能一一探讨。第二,这三部书是小说,不是历史实录,也就是说,君虽数典忆祖。典忆祖国统一,奈此书不是“典”是给你看着玩,解闷子的。所以我多应之,您太认真了。问周培公的却是一人小社会。湖北荆门人发了痴,想让我来写点什么。
现今,我们见到一些“省部级”、“地厅级”甚至是“县处级”,一个个都是出警入跸前呼后拥牛烘烘的“乖乖了不得”,这样的级别放在国家级的历史正册中,最多是提名带姓寥寥几笔说说。有的干脆列一个统计表什么的,往格子里一填拉倒,更多的则压根提也不提。特别优秀的如况钟这类人,也不过小小一篇文章列在“循吏”之中。所以一个人要真的“丹心照汗青”本来就是极难的事。我说这话,这些省地县“级”的仁兄们可能不受用。但你自个可以查史籍,看看你这个级别够不够个“列传”什么的。这个是小看你,倘不舒服,肯定是你自己高看了自己一眼。
但周培公这人在《清史稿》中有。且存下了不少有关他的笔记资料,列有专条历历在目。记载了他“说”降平凉的事迹。我们当然不可能在史册上见到他的风采的文学表述。但是当时吴三桂造反声势气焰未衰,***在陕西小败以后固守待援。实力仍不在清兵之下。***首施两端,身拥重兵,是个很典型的骑墙小人。一个“说”字透出多少故事?没有极灵的心思,没有极好的口才,没有极大的胆量,这事能办吗?办得下吗?
周培公的小说形象来源,我就是根据这些资料来“塑”的。也许把他说的好了一点,但吴三桂是分裂势力,汉贼。从“不两立”这个原则,周的这行为本身就是民族壮举。再说一遍,这是小说,读着玩的解闷的,也许有时有点“启迪”作用,抛砖引玉作用什么的,但它确不是“典”。发了痴,才会把这形象真格的来搞。
最痴的人,也许就是最聪明的。曹雪芹说“都云作者痴”,他其实绝顶聪明,湖北人心思真的很清明,他们居然真的把周培公的祖坟给找出来了,他们在不断地努力寻找周的轶存资料,四方走动八面联络地在搞这件事,这就证明这方人脑筋好使。因为开发这古人的意味,明摆着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也不是为了二月河这本书,而是为了他们那方水土上的公民过得更舒心一点。这意识太现代了。
古人的灵魂现在不知有觉无觉?倘有,周培公可以笑一笑的。
尽管有些念过大书的骂,二月河也可以很现代地笑一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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