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逸觉得有一道惊雷穿过屋顶,  砸到他头上，砸得他双眼发黑，耳边传来家人们高兴的声音,  他感到呼吸不畅,  双脚也跟着有点发软,  下意识推开产房的门，往里面走。

        后面响起小护士的惊呼声，嚷着他不能进去。

        顾长逸加快脚步，漫无目的寻找穆冰莹的身影，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前生死后的世界。

        他以为在离开人间后，媳妇的身影会出现,  像是电影里那样,  面带笑容,  朝着他伸手,  牵着他一起前往下一个世界。

        然而在他死后，却并没有看到自己期待二三十年的身影，当时他在混沌中漫无目的寻找，如同当下一样，越找不到越着急，他开始大喊媳妇的名字。

        “穆冰莹！媳妇,  穆冰莹在哪里！”

        “这里。”

        一声虚弱的熟悉声音,  让顾长逸猛地刹住脚步回头，他的双眼已经开始发红。

        当看到躺在手术台上的穆冰莹，看到她脸色苍白，温柔一笑，顾长逸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推开面前阻拦他的医生护士，冲到病床前握住媳妇的手，当感受到媳妇手心温度的那一刹那，他的双眼里同时蓄满了泪水。

        穆冰莹第一次看到顾长逸哭，他哭起来与他性格中的隐忍一样，充满了克制，任由眼泪无声无息滑下，不发出一点声声音，她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看到孩子没有？”

        顾长逸小幅度摇了摇头。

        “你去看看，就在那边。”

        顾长逸又摇了摇头，嗓子□□涩紧紧锁住，说不出话，他也不想说话，只想握住媳妇的手，待在她旁边。

        “顾团长，你怎么能跑进来呢，这对产妇和孩子都很不利。”

        妇产科主任还在责怪顾长逸，叶丰跟进来挥了挥手，“已经生完观察好一会儿了，没事，别担心，明天我在产房外面加一道护栏，带电的那种，他敢再闯就电他。”

        “都生完了，你想电谁？”妇产科主任气走了，将产房留给叶丰负责。

        叶丰看着蹲在手术台旁边，一副把媳妇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顾长逸，“你说说你，怎么能这么不配合医生，堂堂一个营区首长这么做，以后都跟你学了怎么办。”

        顾长逸不吭声，双手紧紧握住穆冰莹的手，双眼紧紧盯住穆冰莹的脸，仿佛一眨眼，穆冰莹就会消失似的。

        穆冰莹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也没有赶他走，一直等到观察时间过了，才一起被推出产房。

        “莹莹，莹莹，你辛苦了。”

        “莹莹，累不累？没事吧？”

        “谁来抱着孩子？”

        “我来，我来抱着，我是孩子外公。”

        一群手忙脚乱过后，穆冰莹在家人的簇拥下被推到病房里。

        岛上医院病房少，但是岛上人也少，产妇就更少了，穆冰莹的病房里虽然有好几张床，但是就她一个产妇，也就相当于单间病房了。

        都以为穆冰莹的身体，在生孩子时候要过一档难关，就连她自己都这么以为，生之前担心了好多事情，没想到这么顺利，生完之后一点也不困，盯着睁不开眼睛，呼呼大睡的儿子看了许久许久，看到眼睛开始发酸了还是不困，吃起了小米粥补充体力。

        董桂红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外孙，“孩子长得真俊。”

        “眼睛都没有睁开，哪里就知道俊了。”穆冰莹微微侧着头，看着旁边在抱被里沉睡的孩子，“皮肤也红通通的，就是头发好像比岛上刚出生的孩子多一些。”

        “怎么不俊，看这小额头多高多挺啊，这样的额头，模样一定差不了。”翟洁玉吸着鼻子，双眼哭到红肿，看着第一个孙子辈出生，激动地好半天平复不下来，“当初长逸出生额头都没长得这么好，孩子以后肯定比他爸长得还要好看。”

        穆冰莹转头看着黏在另一边的顾长逸，“那是不是能长得像他二叔一样好看。”

        “男孩长得那么好看做什么。”顾长逸小心拎起被子将媳妇盖好，“累了吧？睡一会。”

        穆冰莹确实感觉有些疲倦了，本来这会不生，也是到了每天熟睡的点，打了个哈欠，看着床边的父母，“爸妈，你们都回去休息吧，这里没什么事，长逸在就好了。”

        “我们在这，我们白天没事，长逸白天还要工作，让长逸回去睡。”董桂红说完看向亲家母，“亲家母，你也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再过来。”

        翟洁玉摇头，“我也不想回去，想在这多看看莹莹和孩子。”

        “爸妈，你们都回去吧，有长逸在就够了，我刚才劝了他几遍，他不肯回去。”穆冰莹又打了哈欠，“没力气说那么多话了。”

        “你们回去，我在这。”顾长逸起身送长辈。

        他必须得在媳妇身边，心里才能平静，一步都不能走。

        现在就算把他抬回去，他也根本合不上眼睛，更别说睡觉了。

        因为顾长逸的坚持，三个老人都回去休息了，留他一个人守在病房内。

        关上病房门，顾长逸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妻孩，看了不知道有多久，才慢慢走到病床另一边。

        他低头看着抱被里的儿子，细细观察他的小脸眉眼，心底既不想找到与上辈子大儿子相似的地方，又有点想找到相似的地方。

        当初大儿子出生，他还在北疆，没看到大儿子还没长开的样子，等过年回来后，大儿子已经长得皮肤雪白，眼珠子黑亮。

        观察了许久，他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像还是不像。

        其实他心里知道，出生日期都不一样，肯定不是同一个孩子了，但心底最深处，还是充满了恐慌。

        之前这种恐慌被压下去了，得知媳妇生的是儿子，这种恐慌又开始往上漫延，几乎快漫出他的心脏，掌控他的情绪。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媳妇孩子的基础上，绝对不能让二胎出生。

        “是儿子你不满意啊？”穆冰莹终于问出了心里话，从在产房开始，她就感觉到顾长逸不是很开心，压根没怎么正眼看过孩子几眼，她明显感觉到了他心里的失望，这不是装得不喜欢儿子，是真的不喜欢儿子。

        “没有。”顾长逸坐到椅子上，手臂跨过抱被里的儿子，握住媳妇的手，“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

        “我可没感觉到你喜欢。”穆冰莹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整颗心变得无比柔软，“你要是喜欢女儿，我们以后再要一个，我也想要女”

        “不用！”顾长逸坚定而快速道：“一个就够了，不用再生第二个，现在国家提倡少生优生，我们就好好养育这一个就行了。”

        穆冰莹愣了愣，“你这么紧张这么急干什么，我这不是跟你商量么。”

        “媳妇，你不是困了吗？赶紧睡吧。”顾长逸把被子给媳妇盖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等下还得喂奶，快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你也去旁边床上睡。”

        穆冰莹是真的疲倦了，困劲一来根本抵挡不住，说完这句话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顾长逸没有去旁边的床上睡，一直在盯着穆冰莹的睡颜，时不时看一眼旁边的儿子，只有看着他们，心里才能得到覆盖住内心恐慌的宁静与踏实。

        在医院住了三天，穆冰莹已经从一个新手妈妈变成了照顾孩子很熟练的母亲。

        比她更熟练的是顾长逸，孩子几乎不需要三位长辈插手，除了喂奶，检查，清洗眼睛，洗澡，换尿布，洗尿布，锻炼哄睡，全包圆了，极其耐心细心。

        董桂红一直夸赞认可，说就算换了她，她都不能做到这么细致。

        三位长辈空下来，就专门照顾穆冰莹一个人。

        翟洁玉不会做饭，就找了月子保姆带上岛。

        关于饮食方面的营养均衡，产妇身体的恢复，有了月子保姆，省了董桂红很多功夫。

        穆冰莹打了个嗝，将碗放到床上桌子上，这小桌子是她爸亲自用木头打的，从医院回来后，这小桌子就发挥出大用处了。

        她不用再捧着烫人的汤碗，主食蔬菜水果全都可以放到桌子上一起吃，一点都不觉得累人。

        看书的时候也不用再捧着书，直接放到桌子上，更省力气也更方便。

        “你这月子做的，真是比我们舒服多了哈。”

        张婉抱着女儿又来溜达了，“我们坐月子跟坐牢一样难受，你天天躺床上就跟玩儿一样，一点都没看出你觉得烦。”

        “冰莹这边人多，我们那时候人少。”芝莉怀里抱着儿子，坐在摇篮旁边，“蔚阳真能睡。”

        “小孩子在月子里不都喜欢睡。”阿依怀里也抱着女儿，笑容温柔坐在穆冰莹旁边，“冰莹，你胖了一些，这皮肤就好像剥了壳的鸡蛋，又白又饱满又光滑。”

        穆冰莹听了这样的话就高兴，抬起双手蹭了蹭脸颊，拿起桌子上的苹果继续吃着，“我喜欢长点肉，怀孕没让我胖多少，月子里总算长点肉了。”

        “人家胖了都不好看，你胖了反而就很好看。”张婉拍了拍肚子上的肉，“想想日子过得真快啊，当时咱们上岛，你们还都是青涩的大姑娘，这转眼每个人怀里就都抱了一个。”

        “李如还没有啊。”芝莉晃着儿子哄睡，“当时一起上岛的还有李如，她到现在身体调整的怎么样了？”

        “还行，我看她的脸色是越来越好看了。”张婉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前两天我还问过她，这看着大家一个接一个的怀，一个接一个的生，她肚子还没有反应，急不急，你猜她怎么说？”

        穆冰莹拿起一块苹果摇了摇头。

        “她说，我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好没好，要是没来就说明没好，等好了自然就来了。”

        张婉看女儿直往胸口拱，也不顾这么多人在场，直接把衣服掀起来喂奶，“我看她现在挺通透的，想得开了。”

        “阿依，把门关起来。”穆冰莹看着张婉的大胆动作，心想，总在她觉得能追上张婉步伐的时候，张婉又会做出让她惊掉下巴的事，让她觉得，自己道行还浅得很。

        张婉毫不在意，“怕啥，都是女人。”

        “我爸在下面呢。”穆冰莹吃饱了，没再继续吃着碗里剩下的苹果，拿起湿毛巾擦了擦手，“她们都去码头迎船了，等下肯定要上来。”

        “是不是你们家老爷子又给你送吃的上岛了？”

        张婉刚说完，就听到楼下传来动静，忙抱着孩子起身，走到外面客厅阳台往下面看，没几分钟就跑进来，“哎哟，哎呦，你老公公是真大方啊，你刚生完第二天就让你们那个漂亮的小叔子，送来半扇猪肉，十只鸡，好几筐鸡蛋，还有那么多红糖，听说孕妇刚开始不能吃油脂高的东西，又是整筐整筐的水果往岛上搬，这才过去多久，又送来半扇猪肉，那么多鸡和瓜果蔬菜，太大方了。”

        “又送来半扇猪肉？”

        “昂，可不是吗。”

        穆冰莹愣了愣，公公这是想把她当猪养吧，“可能是觉得我爸妈也在岛上，送来了省得他们再去买菜。”

        “不管怎么说，你公公婆婆都挺好的。”张婉下巴冲着右边扬了扬，“时香薇就不行，她那老婆婆对自己倒是不小气，对时香薇可一丁点都谈不上好，还重男轻女得很，嫌弃她生了个女儿，这刚出月子，就让她自己洗尿布烧饭。”

        穆冰莹点了点头，“我听说了。”

        两人提到的时香薇正站在穆冰莹家门口，看着翟洁玉和董桂红让人往家里搬东西，与月子保姆商量着瘦肉怎么做，排骨怎么做，每顿又要搭配什么蔬菜水果，看得她手里的木盆都快要被捏碎了。

        她生产前，想要她妈来岛上照顾她，婆家非不同意，生怕她妈借着照顾月子的由头，让朱鹏运和朱家去为她爸走动，虽然她确实也抱着这样的目的，但更多是怕婆婆在月子里苛待她，所以才想让她妈来。

        谁知道她婆婆整天看着她，不允许她去打电话，更不允许她和娘家人走得过近，否则就威胁她离婚。

        她没有任何话语权，朱鹏运也不听她的话，只能任由婆婆安排。

        时香薇本来就做好了月子里不会顺心的准备，没想到一生完，朱家人知道她生的是个女儿以后，变脸变得更快，连之前的客气都没了，在月子里就让朱鹏运跟她离婚，赶紧跟时家斩断一切关系。

        要不是朱鹏运还算有良心，她从医院出来估计就得被送出岛。

        月子里也是，前几天正是要补充营养的时候，她婆婆每天就给她吃一些米汤就咸菜，幸亏是朱鹏运提前执行完任务回来了，也幸亏他就算想要儿子，也挺在意这个女儿，为了女儿的奶水，去杀了母鸡，弄了鲫鱼鸡蛋白面，否则她得死在月子里。

        她月子做成这样，而穆冰莹呢，那是被娘家婆家高高捧着，猪肉是半扇半扇往家里拖，鸡是十几二十只往院子里送，什么东西都是成筐成筐的买，还专门请了护理师，这加起来总共有五六个人伺候穆冰莹一个人！

        时香薇站在门口，看着穆冰莹家院子，眼睛红到发烫，越想越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她觉得不能任由穆冰莹这么滋润享受下去，否则穆冰莹二胎还没出生，她不是被嫉妒死，就是被婆婆虐待死，她得想个办法，能一直膈应到穆冰莹，不让她好过的办法。

        穆冰莹一直就没将时香薇放在心上，觉得这个人怪，就让她怪去，就算住在一个岛上，也不会为了面子去跟她来往，再说，时香薇早就撕破脸没有面子可言了。

        当她做完月子，终于可以下楼的时候，天气又变得凉起来了。

        顾长逸在岛上供销社买了一大堆海产品，送给三位长辈还有护理员，还单独给丈母娘包了红包，感谢她们这段时间的付出。

        董桂红自然不能要这个红包，不但没要，她还将提前准备好的红包，塞到了外孙摇篮里的小枕头下面，这是满月礼钱。

        翟洁玉也偷偷塞了一个红包到孙子枕头下面，又另外包了一个大红包放到儿媳妇枕头下面。

        等到把父母都送走了，穆冰莹整理床铺的时候，才发现红包。

        “这没收我们的，还留下这么多钱。”

        穆冰莹拿着红包走到客厅，拆开红包给顾长逸看，“妈给了我六百块，给了蔚阳二百块，我妈也给了蔚阳二百块，咱们吃吃喝喝一个多月，还挣了一千块。”

        顾长逸摇着儿子的摇篮笑了，“我爸那边肯定还有。”

        “爸买了那么多东西，我都不好意思再要了。”穆冰莹将钱塞到红包里，“又不是只有咱们一个，底下还有三个弟妹呢，以后压力得多大。”

        顾长逸安抚道：“没事，爸比你想的多，肯定都算好了的，你在大院住过那么长时间，知道他每天的工作状态，他才是发了工资一分钱没处花的人。”

        “说起来弟妹，二弟已经进考场考试了吧，等他考上大学，我们也得包一个红包。”

        穆冰莹拿起一旁的新报纸，打开看着时事新闻，“真好啊，几百万人参加高考，过几年社会上就能多一大批真正的大学生。”

        “我给你找的那些复习资料，都看完了吗？”顾长逸看着媳妇，“等这一批考完，再找一些更精准的复习资料，你赶紧多看一看，准备去高考。”

        “你怎么比我还急，我才刚出月子，蔚阳都没戒奶呢。”

        穆冰莹哭笑不得，当时出院回家还不到一个星期，顾长逸就抱了一沓子复习资料到房间，天天给她规定好了时间，让她复习准备高考，惊呆了三位长辈之后，还差点引发了一场斗争。

        三位长辈都说孩子还不能走路之前，离不开母亲，想要高考也得等孩子稳定了再说。

        顾长逸偏不要，不管三位长辈怎么不满，到点就催她复习，让她务必去参加下次高考。

        听到下次高考，三位长辈情绪才稳定下来，她们原先还以为顾长逸打算让穆冰莹参加年底的高考。

        许是有了年底高考的误会，长辈都不反对穆冰莹去参加明年的考试。

        尤其当听到穆冰莹说自己知识浅薄，需要继续深造后，三位玫瑰的资深读者，更说不出反对的话来，还认为她这么大一个作家，肯定要继续去读大学，否则就是浪费这么好的脑子。

        至于读大学后，孩子怎么办，董桂红说了她带回穆溪村，翟洁玉则说她可以提前退休，带回圳市去照顾。

        两边还没僵持起来，穆冰莹就说了，她和孩子不分开。

        这意思是，她就算去上大学，也得把孩子带到附近。

        坚定了这个想法后，后续相关事情还得等到穆冰莹考到哪所大学，哪个城市再做决定。

        1977年恢复高考后，三天高考结束后不久，在分数未出来之前，顾飞跃就以满分作文登上全国报头条，被称为文科状元。

        在高考成绩公布之后，顾飞跃又以400满分成绩，登上珠扬日报与全国报头条，以第一名成绩被首都大学中文系录取，名副其实坐稳了粤省省状元的名头。

        穆冰莹接到电话之后，便用抱被和军大衣把儿子裹好，让顾长逸抱着孩子，她拎着包裹出岛去大院。

        这是生完孩子以来，穆冰莹第一次出岛。

        顾蔚阳也是第一次去见爷爷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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