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七章 乱象
胡汝砺以户部右侍郎之身到宣府,却没有跟宣大总督府打招呼,道理上说不通。
从官品来说,沈溪挂的是左都御史兼兵部尚书衔,俱为正二品,跟朝中各部尚书同阶,但他还加有少傅衔,位列三孤,以从一品掌佐天子,理阴阳,经邦弘化,其职至重。而胡汝砺却是正三品官员,来地方后参见,属于下级见上级,这才符合儒家礼法。
不过,沈溪并不求胡汝砺来拜访,毕竟彼此分属不同阵营,见了只会让人尴尬。但料想,此人为保全自己在官场的名声,总有一天会来总督府求见,至于几时来就说不准了。
沈溪这边关心的不是胡汝砺,而在新任宁夏巡抚安惟学,此人在历史上不算什么名人,但因其横征暴敛,贪财好色,令部下不满,终促成安化王叛乱,而安化王起兵乃是导致刘瑾伏诛的缘由。
刘瑾派安惟学和胡汝砺等亲信到九边任职,在沈溪看来纯属败笔。
这段时间沈溪没有着急夺回军权,一方面他是为了韬光养晦,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刘瑾手里拥有的权力越大,越容易促成其妄自尊大。沈溪不争,便是想让刘瑾的权力欲进一步膨胀,当其觉得自己可以一手遮天,朝中离开他就会停摆时,就会做出一些看起来狂妄无礼之事,比如欺君罔上。
上行下效,刘瑾玩的这一套,阉党中人非常清楚。
投靠刘瑾并获得重用的胡汝砺和安惟学等人到宣大和三边任职,当然会借助刘瑾的包庇和纵容,在地方上胡作非为,引发民怨,这正是沈溪希望看到的一幕。
送别熙儿后,沈溪便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为防止惠娘、李衿和沈泓在宣府城内出现危险,他干脆把人接到总督府来,专门辟了一个安静的院子,连管理和护卫之事,也都交给惠娘打理。
沈溪对总督府的把控非常严密,经过连续排查,埋在府中的阉党眼线悉数被剔除,而他带来的人全都是故旧,非常容易驾驭。如此一来,惠娘住在总督府内,旁人无从知晓。
总督府内宅,如今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机密之所,沈溪每晚都有妻儿相陪,这让他的小日子过得很舒心。
惠娘和李衿有爱郎在身边,也是容光焕发,打理起生意来井井有条,很快在总督府照拂下,宣大地区各府县便有了兄弟商会的门店,源源不断的盐、茶、铁器等从江南运来,收购来的马匹、羊毛、山参等通过新建立的商道送往南方。
惠娘领衔的这套独立于总督府衙门的第二套领导班子,隐秘而高效,为沈溪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到了四月下旬,通过商会自京城运的兵器已全部到位,沈溪没有着急交到总兵府去,毕竟此时他还没有掌控军队,于是除了部分装备麾下亲军外,其余都贮藏到了新辟的工坊区,火药更是小心存放。
王陵之和马九等人,负责帮沈溪看守兵器,顺带在作坊区附近进行军事训练。
沈溪的亲兵大约有两百多人,此外又以总督府的名义,向总兵白玉借调了两千兵马作为标兵,其中大约有五百骑兵。白玉不敢公然违抗沈溪的命令,加上沈溪没有表露夺权的心思,所以考虑再三还是决定遵命行事。
王陵之和马九把训练搞得有声有色,除此之外总督府还请本地秀才为官兵读书识字,引发宣府城民众极大的好奇。
很快到了四月底,天气变得暖和起来,宣府镇地方民乱顺利“平息”,一应乱象基本结束,而沈溪仍旧没有夺回军政大权的意思,如此一来,杨武、张文冕和胡汝砺等阉党成员,在宣府镇更加无法无天,敛财也从暗处转向明处。
……
……
五月上旬,沈溪收到三边急报。
刘瑾派去宁夏镇的巡抚安惟学,刚到地方不到一个月,就因治理屯田时肆无忌惮搜刮钱财,以及平时对部下内眷的骚扰,激发地方勋贵以及官员、将领的强烈不满。
安惟学跟张彩关系很好,这二人有个通病,那就是好色。
张彩在朝中为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好色的毛病逐渐显露。
二月中,张彩听说抚州知府刘介娶了个漂亮的小妾,刘介往京城接受吏部九年大考时带在身边,便在考核中定了刘介优异成绩,然后把刘介调为太常寺少卿,虽然官品没提升,但却从地方官做到了京官,日后外放至少是一省布政使。张彩亲自到刘府恭贺,让刘介报恩,然后硬闯内宅,将刘介的小妾带走。
三月下,平阳知府张恕到京参加吏部考评,有传言称其家美妾堪比西施、貂蝉,张彩得知后马上登门讨要,被张恕严词拒绝,回去后立即罗织罪名,定下发配充边之罪,逼得张恕涕泪俱下亲手把美妾送入张彩府中,这才减罪,仅以罚银了事。事毕张恕得张彩器重,调通政使司任通政,也算是升官了。
近来刘瑾越发倚重张彩,这不仅是因为张彩的权谋和能力,还因张彩不贪财。
沈溪离京阉党在朝少了劲敌,张彩便劝谏刘瑾:“公亦知贿入所自乎?非盗官帑,即剥小民。彼借公名自厚,入公者未十一,而怨悉归公,何以谢天下?”
意思是你收每个官员几万两,似乎很多,可你要知道,这些家伙都是贪污老手,他们不会自己出这笔钱,却可以借机在自己的省里收几倍的钱,当然了,都是打着你的名号,说是给你进贡,这样刘公公你的恶劣声名很快就会传遍全国。
刘瑾听了恍然大悟,心想这帮混蛋,打着我的名号四处捞钱,真是岂有此理!于是便开始查办贪官污吏。当然,查办的对象都是没有公开投靠他的骑墙派,那些真正为他办事的官员,不在此列。
在刘瑾看来,不贪财者多能克制心中私欲,属高洁之士,所以对张彩几乎是言听计从。
至于阉党另一名成员安惟学,不但好色,而且贪财。
安惟学以巡抚之身到宁夏镇后,一边按照刘瑾吩咐,帮助大理寺少卿周东度整理屯田,趁机大肆搜刮,将地方库藏粮食变卖成银子,送到京城填充国库,顺带为自己敛财,用以孝敬刘瑾以及私用。
安惟学和周东度狼狈为奸,贪墨不少银钱。
由于明朝官俸偏少,官员少有不贪墨的,安惟学和周东度的搜刮无度不至于引起地方太大的不满,地方官员和将领本想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安惟学还好色,公然欺辱将士内眷,这就太过分了。
安惟学当上宁夏巡抚后,派人打听手下谁的妻子漂亮,于是当晚便把人留下来饮酒,然后派人去把这家妻子掳来,趁着丈夫饮酒宿醉不醒时,将手下妻子强行侮辱。在其看来,计谋天衣无缝,因为女子都会因为贞节问题不敢声张,事后无人知晓。
但这种事根本不能成为秘密,女子被辱失节,丈夫再怎么昏聩事后都会知晓,妻子自会哭诉,邻里多有议论,更有甚者,安惟学的爪牙还拿这种事在酒席上跟人谈笑,一来二去所有人都知道安惟学有这一招,家里但凡内眷有点儿姿色的官员和将领都不肯留下喝酒。
再后来,安惟学就没那么“讲规矩”,干脆派人去抢,以权势压人,不敬献娇妻美妾就要治罪,逼得那些官员和将领坐等内眷被人凌辱,心如刀割。
如此一来,宁夏之地地方官员和将领无不对安惟学切齿痛恨。
钱财没了可以赚,内眷被人侮辱了岂能甘休?
安惟学到地方不久,便已惹得天怒人怨,正好有人想借机生事,安惟学的举动等于自陷死路。
……
……
宁夏镇因安惟学和周东度胡作非为,惹得民怨四起。
而在宣府镇,一切还算太平。
因为有沈溪在,就算杨武和胡汝砺再贪婪,多少要收敛些,且张文冕和江栎唯坐镇监督,杨武和胡汝砺再浑也不敢做出欺辱手下的事情来。
但阉党屯田敛财之事,在九边引起地方官员和将领极大的不满,本来很多人已倒向阉党,为刘瑾送礼都心甘情愿,但随着刘瑾把魔爪伸到西北,那些府县官员和军中中下层将领都有了意见,因为他们的利益受损严重。
本来沈溪在九边声望就很高,阉党打着朝廷的名义,以治理屯田为名行敛财之实,与地方争利,使得地方官员和将领都开始暗中跟沈溪联络,就连宣府总兵府也有人与沈溪接触,希望沈溪早点出来掌权,制止阉党在治理屯田中的不法行为。
沈溪虽被寄予厚望,但有些事,他不方便出面,尤其是涉及地方军政。
在地方没有出现真正的叛乱前,沈溪不想跟刘瑾直接撕破脸,尤其目前刘瑾在宣府还安排这么多手下。
一个张文冕就够让人头疼的了,何况还有胡汝砺、杨武和江栎唯等人,这些人背负刘瑾的命令,要除他而后快,一旦逼迫太甚,难保其不会铤而走险。
在惠娘面前,沈溪没多少隐藏。
眼看时间进入五月下旬,沈溪到宣府已经四个月,却一点作为都没有,这让惠娘非常惊讶,以前沈溪每到任一方,必然会在短时间内做出一些成绩,让地方军队和民生有极大的改观。
但这次沈溪分明是把宣府当成了敷衍之地,把历史上黄老学派“无为而治”的政策方针发挥到了极致。
“……老爷,难道您非要等地方出现叛乱,才会出来为将士和百姓出头?听说现在城内物价飞涨,唯独粮食价格连续下降,百姓手上有粮也卖不出去,只能贱卖,百姓日子苦不堪言……”
惠娘对民生认识很深,她本身就是从市井小民成长为今天富甲天下的商会大掌柜,理解百姓的艰辛和不易。
沈溪道:“我知道,现在正是夏粮入库时,百姓要拿手头的粮食换钱,用来购买农具以及布匹、盐巴、茶叶等生活必需品。阉党说是治理屯田,不如说是借机敛财,从百姓手上掠夺粮食,但因地方财政大权不在总督府,而在巡抚衙门,这些事我没法出面过问。”
“那老爷要等到什么时候?”惠娘紧张地问道。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沈溪计算了一下,道,“以我推算,最多两个月大变就会发生……这次夏粮入库,我无从出手为百姓挽回损失,只有刘瑾倒台才能想办法弥补,宣府因地方税赋减免,若是不靠这种方式,阉党根本无法敛财……”
“张炎光这个人,倒有几分本事,若他把心思用在正途,倒可成为一代能吏,可惜啊可惜!”
到最后,沈溪居然为一个不相干的张文冕感慨起来。
因为宣府地方乱象,全都是由张文冕造成。张文冕利用库存的军粮作为调节手段,在夏收的关键时候放出来冲击粮价,百姓大多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掠夺财富,倒是从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对官府的不满情绪。
……
……
京城,刘瑾已准备好奏疏,准备上奏宣府平息地方民乱的捷报。
就在这个时候,朱厚照手上拿到一份来自沈溪的上奏,沈溪将宣府地方上的情况如实呈报,通过小拧子之手,这份奏疏出现在朱厚照跟前,让朱厚照从沈溪这里了解到不一样的宣大地方形势。
小拧子见朱厚照看得入神,本不该插话,但他又怕朱厚照怀疑这份奏疏的真伪,于是道:“陛下,这是谢阁老让奴婢呈奏陛下您的,说是沈尚书亲笔所书,并非是通政使司衙门的誊本,奴婢不是很明白……”
朱厚照没有抬头,伸手打断小拧子的话,道:“这的确是沈尚书亲笔书写,朕认得他的字迹,他的字迹想模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小拧子这才放下心来,偷瞄朱厚照,想知道朱厚照看到这份奏疏之后是否有进一步的举动。
朱厚照看完,神色越发凝重,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窗外远处,但其实是在想事情。
“说来稀奇,刘瑾跟沈尚书同时奏报地方民情,而沈尚书只字未提民乱,甚至推断说是刘公公故意在朕面前虚报,一方面是为阻止朕去宣府,另一方面则是要陷害他……朕到底该信谁的?”
朱厚照在那儿小声嘀咕,他这问题只有小拧子能听到,小拧子却在迟疑要不要接茬。
最终,小拧子还是鼓足勇气道:“陛下,以奴婢看来,沈尚书没有欺瞒陛下的道理,他那么正直,甚至不惜得罪陛下您奏报朝事,如此才被陛下贬斥发配到宣府的啊!”
朱厚照斜着瞅了小拧子一眼,道:“嘿,你倒是敢说,是朕将他贬斥发配的吗?分明是沈尚书自己言语不当,这件事……朝中早有定论,你别说是刘公公找人在朕面前攻击他,这种事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大不敬之罪,朕只是让他去宣大当总督,已算是法外开恩!”
任何时候,朱厚照都拒不认错。
小拧子知道自己触了正德皇帝的霉头,赶紧道:“是……是……陛下,奴婢失言了!”
朱厚照道:“再者说了,沈先生也不是没有欺瞒朕的理由,虽然朕认为他为人正直,但这次可是刘瑾说的,地方民乱全因他而起,他若能在短时间内把叛乱平息,再跟朕说地方上平安无事,不就能让朕更信任他?”
小拧子心中完全不赞同,但他却不敢出言顶撞,毕竟朱厚照现在已经进入思维的死胡同,拉不出来了。
小拧子问道:“奴婢不敢说谁对谁错,但总归沈尚书跟刘公公之中,有一人欺瞒了陛下……”
一句话,便把朱厚照带回现实中来。
现在不是考虑沈溪是否会欺瞒圣听,而是他要做出个选择,到底是沈溪更可信,还是刘瑾更值得信赖。
“嗯,说得也有道理,朕必须要相信其中一个,他二人的矛盾,概因那日沈尚书在朕跟前攻击刘瑾,而变得公开化,所有人都知道两人的矛盾,若他们蓄意欺君,都有理由,那朕到底应该相信谁?”
朱厚照犯难了。
从情感上来说,他更愿意相信刘瑾,但理智告诉他,刘瑾这个人并不可信,刘瑾可有过欺瞒他的先例,而且当时他也降罪处罚了。
就在此时,外面人影晃动。
“什么人?”朱厚照喝问。
随即一名太监进到大厅,跪下后对朱厚照道:“陛下,刘公公在外求见。”
朱厚照一听,顿时来气了,嘟哝道:“真是稀罕,每次朕这边得到什么消息,他都能第一时间赶过来,看来他在朕跟前放了不少眼线啊!”
说到这里,朱厚照打量小拧子,似乎怀疑小拧子就是内奸。
小拧子战战兢兢地问道:“陛下,那奴婢……是否先暂避?”
“你不用回避,就在旁边侍候就行,朕不说这事儿!”朱厚照对那太监道,“出去通知刘瑾,让他来见朕!”
“是,陛下!”
太监立即站了起来,告退后出去传召刘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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