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自行车在满是车辙的乡间小路沙沙驶过,沈乐绵享受着微风,时不时伸出脚尖去够田埂旁肆意生长的野草。
“不要乱晃,也不想想自己现在多重。”
任逸后背跟长了眼睛似的,沈乐绵偷偷冲他吐了吐舌头,心说她才不重呢。
自从步入初中以后,任逸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载过她回家了,毕竟她现在长高了很多,也会自己骑,不能总当小孩子养。
这次能重新回到“宝贝后座”,还得多亏上周下雨摔了车,沈乐绵看着自己膝盖上被紫药水染过的一大块伤口,突然觉得它也没那么丑了。
下午的日头有些晃眼,沈乐绵打了个哈欠,靠在了任逸背上。
男生的身子似乎是僵了一瞬,不过沈乐绵并没有在意,滔滔不绝讲起班里的事情来。
初二是一个人从小孩变成少年的重要时期,和身体变化相伴随的,还有情感上的懵懂与躁动。
谁喜欢谁啦,谁和谁表白啦,谁表白被拒失恋啦,这些大人们看起来不值一提的闹剧,却像是一团充满光热的火,不断吸引着一名又一名少男少女前赴后继。
沈乐绵倒是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但这并不妨碍她爱听,只要班里有同学开始聊八卦,绝对会有她的身影。
“今天老刘又截获了一封情书,还当众指出里面的错别字,哈哈哈,写情书的那个男生脸都变成猪肝色了,就林祥哥家里卖的那种猪肝”
“要叫刘老师,别没大没小的。”
任逸不太赞同地教育道,顿了顿,又问:“你们懂什么叫情书吗?”
作为一名骨灰级八卦爱好者,怎能不懂情书是什么!沈乐绵觉得自己受到了嘲讽。
“当然懂了!”沈乐绵不服气地坐直身子,因为动作太大,任逸差点没握住车把。
“坐好!”任逸额角直跳。
沈乐绵声音小小的:“哦”
“我是说,情书有什么不懂的嘛,”沈乐绵哼哼,“我还收到过几封呢”
沈乐绵本是随口一说,谁知任逸的语气却突然变了。
“谁给的?我怎么不知道?”
沈乐绵一愣:“就是前一阵,几个同班同学呀不过我都没有答应。”
说完这句话后任逸就没再说话了,沈乐绵莫名心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你总不会和刘老师一样死板,反对我们谈恋爱吧”
椿镇由几个零散的小村庄组成,前面就是他们住的村子的入口了,任逸转了个弯,从土地骑到青石板路上。
“我当然不死板——”沉默良久后,任逸轻飘飘地说。
沈乐绵眼睛一亮,刚想夸她哥开明,就听男生话锋一转,语气冷得要掉冰渣。
“我只会打断他的腿。”
沈乐绵:“”
一场愉快的放学路兄妹谈心就这么被一句“打断腿”打没了,沈乐绵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干脆埋头吃刨冰。
她喜欢又凉又甜的东西,所以阿婆家一到夏天,总是批发一兜子冰棍存着。
“哥哥吃不吃?勺子只有我用过。”沈乐绵挖起一勺凑到男生嘴边,任逸嫌弃地瞥了眼,最后还是吃下了。
“太凉了,肚子疼别怪我。”任逸说。
沈乐绵笑嘻嘻的:“我胃肠好得很啊!”
“嚯,是谁家小姑娘这么大口气?”一个穿着制服的男子哈哈大笑,走过来拍了拍沈乐绵的头。
“姑娘大了就不能老吃这些了,不然以后受罪。”
是当年处理杂货铺盗窃一案的孙警官。
沈乐绵礼貌地冲他问好,又忍不住去问:“受什么罪?”
孙警官笑容一僵,转念一想这丫头从小没爹没娘的,阿婆年纪大,她哥又是个男孩,小姑娘啥也不懂也不是不可能。
“以后你就懂啦,问问问,这么喜欢刨根问底!”孙警官佯怒。
那边任逸锁好车过来,只听见了零星几句话。
“怎么了?”他问。
“没事没事,逗你妹玩呢。”孙警官笑着说。
当年抓住阿爸阿妈后,本来只是要简单进行教育,追回赃款就算完事的。
具体原因很简单,就像仲江生说的,警察不抓小孩。
那俩男孩还未满十六,又一口承认是自己鬼迷心窍,和阿爸阿妈无关,当地民警就算再怎样怀疑,也做不了什么。
最重要的一点是,就连铁公鸡马老板都大发慈悲了一回,表示只要还了钱,赔个保险箱,他也就不追究了。
孙警官到现在都还对那个晚上历历在目,因为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案子就这样私了的时候,警局却突然来了两个小孩,大的不过十二岁,小的还没上学。
“您好,我和我妹妹想来报案。”男生这么对孙警官说。
“啧,一小屁孩报什么案,滚滚滚,现在忙着呢。”
孙警官忙了一晚上,脾气难免不太好,可男生就是不走,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们要来报案。”
“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孙警官不耐烦地抬起眼,暂停了手头的工作,“那你说,你要报什么?”
屋里的一家四口正巧在这时出来,一见到沈乐绵,两个大人心头一紧,连忙带着张笑脸迎上前来。
“你说说你,小孩子家家大晚上跑什么!急死妈妈了哎呦!”
女人很入戏地擦了几滴眼泪,伸手刚要抱沈乐绵,却被另一个男孩一把护在身后,扑了个空。
沈乐绵个子矮,女人要想抱她,必须得蹲着才行,被这么一打断,女人直接跪到了地上,登时恼怒起来。
“谁家的孩子啊,这么不守规矩,你”
女人一下子就哑火了。
因为她认识任逸,那天帮沈乐绵揍人的,就是这个男生。
“又、又是你啊,”女人讪笑两声,站起来在裤子上搓了下手,换上一副可亲的表情,“是你帮阿姨找到的绵绵吧?真是谢谢你啊!两次都麻烦你照顾这丫头。”
任逸只是冷眼看她,和上次一模一样。
好像不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什么垃圾。
女人气得牙快咬烂了,又不敢真发火,只能憋回肚子里,强颜欢笑道:“绵绵,快谢谢哥哥,和妈妈回家了。”
她自以为自己的语气已经很明显了,经过这么久的“教育”,沈乐绵再笨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怎样才能把麻烦降到最低。
马戏团都能驯服野兽,她训练出个小丫头有什么难的?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次沈乐绵并没有和她走。
像是被一贯温顺的小狗咬到手指,女人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盛怒的同时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心慌。
“怎么?碰见漂亮的哥哥就不想走了?这孩子!警察同志你说说这”
男人也跟着在一旁怒斥:“聋啦啊!叫你赶紧回家,听不懂人话?!”
男人的声音大到沈乐绵内脏都在震,往日里的伤痛再次反射到躯体,本能命令她屈服淫威。
沈乐绵下意识抓紧了任逸的手,鼻子一酸,低着头不敢去看男人。
“你们先别急,孩子好像有话要说。”孙警官看不惯男人的暴躁,出声制止道。
“说说吧,你们要报什么案?”
报案?!
一听这个词,夫妇俩立刻急了,“小孩子有什么案报啊,您可不能听她胡说八道!”
“就是啊警官,我们哎,来,您忙一晚上了,抽根”
“我让他们报案,你们急什么?”孙警官看也不看那烟,面色不虞挡住男人的动作,“这是公安局,不是菜市场,别动不动拉拉扯扯的!”
“行,那就让她报!你说呀,你要报什么?”女人一狠心,尖锐地说道。
男人更是用尽力气去瞪她,要不是因为在警察面前,恨不得当场扒了她的皮。
报什么?
当然是去告诉警察她是被拐卖的,去告发阿爸阿妈他们是连环盗窃犯,专门培养小孩作掩护。
沈乐绵尝试去开口,可是身体的抖动让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没有什么是一顿棍棒解决不了的事情,上次的痛楚早就深入骨髓。
绵绵做不到的,沈乐绵无助地红了眼眶。
绵绵又要失败了。
然而这个想法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因为下一秒,身边的男生就用更大的力气回握了回来,完完全全包裹住她的小手。
夏夜的闷热让任逸的手心潮湿又温暖,沈乐绵甚至能透过他的皮肤,感受到心跳在搏动。
噗通,噗通。
每一下都沉稳有力。
沈乐绵望着他们紧握的双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慢慢的,她的心跳开始和男生趋于同步,就像有无形的力量在身体汇聚,从哥哥那边,传到自己这边。
沈乐绵深吸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再有一丝恐惧。
她好像再也不会怕了。
-
任逸和孙警官谈事情的时候,沈乐绵就一个人蹲在院子里逗狗玩。
这里说是派出所,其实和其他地方也没太大差异,沈乐绵不会觉得紧张。
孙警官养了一条马里努阿犬,据说是他在市里的朋友退役下来的警犬。
老工作犬上了年纪,特殊技能还会不会沈乐绵不清楚,反正肯定是学会了撒娇,一见着熟人就缠着不放。
“傻大黑。”沈乐绵边笑边用力抓挠他的肚子,耳边隐约传来屋内俩人谈话的声音。
“还是没找到吗?”
“六年前椿镇什么发展程度你又不是不知道,连个摄像头都没有,我尽量努力去找,但是说实话,咱们椿镇还是太偏了,全国拐卖走丢的孩子那么多,绵绵又只记住个姓”
“那两个人呢?”
“唉,前几年给放啦,买小孩判不长,盗窃这事证据不足,除了马老板又没接到报案,俩大孩子倒是给送到了少管所,这几年成年了自己闯去了。”
“他们没有任何信息?”
“没有啊,这可不是奇了,说是卖方保密做得特别好,他们除了交钱领孩子,什么也不知道”
沈乐绵越听心情越差,慢慢就不撸狗了。大黑不满意地呜噜一声,狗头往女孩手心来回蹭。
“你说哥哥怎么老想把我送走”沈乐绵撅着嘴继续摸它。
大黑狗听不懂,只能用舌头去舔她的手,想要逗她开心。
虽然沈乐绵明白任逸是为她好,但每次来找孙警官,她还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酸酸的揪着疼。
为什么一定要走呢?她被拐的时候还太小,前十二年仅有的记忆全是阿婆和哥哥给的。
他们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家,沈乐绵想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回家了。”十分钟后,任逸重新骑上车,等着女孩上来。
沈乐绵什么都写在脸上,用脑门郁闷地抵着任逸后背。
“蹭什么呢?属猪的啊?”任逸又日常嘲讽。
沈乐绵哼了声,不想理他,任逸轻笑,不过想了想,还是没把“更像了”这句话说出去。
任逸知道沈乐绵在生气什么,无非是怪他又要送她走。
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好听的话他说不出,也不知道说什么。
任逸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晚风吹动了他的鬓角,少年载着少女朝夕阳骑行。
任逸有一个秘密,除了他谁都不知道。
他其实希望孙警官永远找不到女孩的父母,这样他就能一直当女孩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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