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子规渡(十八) 他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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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砚浓搞不明白卫朝荣是怎么想的。
从前她就不明白,后来到了上清宗,琢磨了好多年,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一点,可重新遇见他,隔着一枚戒指,隔着山海无数程,她才发觉她还是不明白。
“既然猜到我会在上清宗过得不开心,他还豁出命送我去上清宗?”她问,“他这么希望我成为一个仙修?”
印象里,卫朝荣确实常常提起转修仙道的事,直到她被问得烦了,明明白白地摊开转修仙道背后的麻烦,让他解决不了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他才倏忽沉默,过了很久,和她说:对不起。
卫朝荣不是那种过分殷勤礼貌的人,即使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他也很少诚惶诚恐地面对与他利益有关的人,他的每句话都有分量,连一句“对不起”也放在心上,不会像旁人那样,说出[kou]后就随风散去了。
他的每一句“多谢”和“抱歉”都是必中箭靶的弓矢,有去也有回,一旦出[kou]必然伴着能落到实处的行动。
在魔域伪装魔修的时候,卫朝荣的名声不太好,只因他动手狠辣,说要夺人[xing]命就一定要做到,言出必践,可那么多恶意中伤和众[kou]纷纭里,从来没有人说他人品不好的。
而就在那一天,为了她心浮气躁下的一句“少说漂亮话”,他说:对不起。
上清宗教导弟子清修苦守,每一[ri]从早到晚的修行都有安排,早晚功课修持清静,除了静诵黄庭,还常令弟子存想参悟,这一个时辰里不诵经、不修练,唯一做的事就是观想道心。
曲砚浓在魔域从没做过这样的功课,魔修从来不在自己的心境上花费这么多功夫,她从踏上修行起就没有这么郑重其事地思量过她的过去、她的选择。
在魔域,人人都只在乎事实发生了什么、能带来多少利益,没有人关心别人的感受,连魔修自己都不关心。
她过了很多年也没习惯,大约是魔修的积习难改,她坐在静室里和上清宗弟子一起修持清静,心里却在发呆。
发呆到百无聊赖,她就想起他,想到他曾做过的一点一滴,漫无目的地揣摩他做出那些事背后的想法和原因。
那些年早晚功课,周围的仙门弟子尽皆肃穆,观想道心,古板清苦的仙修上师一板一眼地巡视,时不时训诫偷偷和同门说小话、暗中嬉笑打闹的弟子,一方静室里严肃到极致,而她坐在那里,神[se]安谧淡漠,装得心无旁骛,魂已游往天外,心不在焉地想起那个月冷霜寒的晚夜,他吻过她全身每一寸肌肤。
她想起他坚实的胸膛,灼热的肌肤,烫得她心惊,像是被拥入烈火,在神摇意夺的欢愉里,与焰同燃。
思绪漫无边际,从盛放的爱[yu]辗转,倏然到欢爱之前的一时半刻,她问他:上清宗的长老若要杀我,你能拦住吗?檀问枢上门讨人,你能让上清宗护住我吗?
她对他说:以后不要问这种超出你能力的问题了。
于是他沉默很久,一语千金地说,对不起。
当时她不愿多谈这件事,也不愿多想,于是潦[cao]地将它搁置了,故意勾他,同赴风月,没细想他的反应,也没心思去猜他的心境。
直到很多年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上清宗的静室里,在无数静修道心的仙门弟子之间门,因缘际会般想起他和那一夜,如惊梦一般骤醒,平生头一回惴惴不安地回思量:他不会是把她那句“少说漂亮话”放在心上,从此多年念念不忘成了执念,所以最后才会用命为她铺就一条仙路吧?
她是个活脱脱的魔修,就算敷衍了事地静诵黄庭、清修苦守,她也还是观想出一颗魔心,从来不知愧疚,根本不会为自己一句话造成的影响而辗转反侧。
可那一[ri]晚课,她想起那一夜,想起他一声“对不起”,竟神思恍惚,心神不宁了很久。
卫朝荣在冥渊下微怔。
他实在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想的。
“你想错了。”他简短地说,“全都不对。”
曲砚浓蹙眉。
他居然说她想的全都不对。
“什么意思?”她问。
卫朝荣一字一句,[cao]纵着触手在她掌心写:“他不是为了渡你入仙门而死。”
渡她入仙门,不一定非要他死。
不论有没有枭岳魔君的追杀,他都会想办法将她引入仙门,他为了这件事奔走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能确定,不愿用未定的空想来惹她期望。他葬身在冥渊,成了临门一脚,让他这年复一年的努力有了结果,但就算没有这一出,他早晚也会实现这一切的。
而他心甘情愿葬身冥渊,也不是为了让她进入仙门,她究竟在哪里、是仙是魔其实都无所谓,他只是为了她。
因为那一[ri]再无生路,而他想让她活,所以他为她死,如此简单。
渡她归仙、为她而死,这是两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不必非要扯上联系。
曲砚浓却误会他的意思。
“其实我并没有要他想办法渡我入仙门的意思。”时隔一千年,她句句真心地说起迟来的解释,“我对他说,别说漂亮话,并不是想指责他满[kou]空话,而是因为我那时觉得这事希望渺茫,所以不想多听罢了。”
她从没有迁怒他,也没有因此怨怪他,她承认她或许曾经深深地嫉妒着他,但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命运怪罪到别人的头上,也绝不曾因为旁人的命运更幸运一些,便深恨他。
曲砚浓在上清宗观想过那么多次,早晚功课,一次也没落下,足够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往事,翻来覆去地懊悔和追念。
她也曾想过一种可能:在卫朝荣的心里,会不会一直以为她深深嫉恨着他,他会不会以为她其实讨厌他?
光是设想这种可能,便让她心绪复杂,心神摇动,不尽懊恼。
卫朝荣从没想过会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他所习惯的、[shu]悉的那个曲砚浓,总是在重重假意下掩藏她的真心,连她自己也骗过,刻意忽略她深心里的真实想法,总是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一些迫不得已的选择。 他没想到,时隔千年,她也会有这么一天,把过往的辗转反侧和言不由衷都明明白白地摊开,和他细细地解释,她那些假意虚情下的真心。
冥渊下常年暗无天[ri],只有东南西北风猎猎,吹过他虚幻魔影、动[dang]魂魄,拂过他心[kou],撩动那玄金索哗啦啦地轻响,在摇晃里带着漆黑诡异的血流落坠地,一片冰凉凉的冷意。
可他心[kou]发烫,怦然作响,望见天光。
“我知道。”他想也不想地控制着触手落笔,却在漆黑魔元凝成的那一瞬间门,心[kou]蓦然一阵剧痛。
仿佛万千利箭穿心,他闷哼一声,竟站立不住,单膝跪在乾坤冢冰冷的地面上,被坠落在底的血洇染。
甲板上,曲砚浓骤然握拢了五指,却只触及到她自己的掌心。
漆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瞬间门消散,像是一缕黑烟,在清晨的天光里消失不见。
可她已看到了那句话。
他说:我知道。
不是“他知道”,是“我知道”。
卫朝荣一直知道。
她像是久旱枯涸的溪流,已忘了奔流的去向,只是徒劳地、缓慢地前行了一千年,突然有一天夜雨来急,湖海涨[chao],汇涌到她这里,注入万顷水[bo],推着她一瞬千里,重又见到奔赴的湖海。
“太好了。”她说,即使无人聆听。
*
银脊舰船一[ri]千里,转眼便已行过大半的行程,再过一两天就能到达上清宗。
“最晚后天傍晚就能到玄霖域了。”祝灵犀是土生土长的玄霖域修士,即使没坐过几次银脊舰船,却对时间门把握得很准,也很在行地判断,“既然守船的元婴前辈到现在都没有找出那只元婴妖兽,接下来估计也不会再大费周章地找出了。”
距离玄霖域越近,银脊舰船就越安全,妖兽作乱的危险[xing]就越小,遇到什么事都能及时向玄霖域的镇妖司求援。
申少扬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垂,他这段时间门好像什么也没干,但忙忙碌碌到处找妖兽,自我感觉累得不轻,不知怎么回事,听到祝灵犀一本正经地分析,简直就像是钟楼里听钟,一声声悠扬,听得他眼睛一闭就睁不开了。
“幸好你不是我们上清宗弟子。”祝灵犀抿了抿唇,对他做出克制的,“否则,你这样的修士,一定会三天两头被獬豸堂带走。”
申少扬困得睁不开眼,还强行撑着眼皮问,“你们獬豸堂很可怕吗?”
祝灵犀看他这副模样就蹙眉。
别说规矩严苛,常年逮着全宗门弟子揪毛病的獬豸堂了,就连她看着也浑身难受,很想亲自上手纠正,“你不是已经结丹了吗?怎么会干了这几天活就累成这样?”
很不正常,说出去简直丢金丹修士的人。
申少扬脑子混混沌沌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好像突然困得要命,总想睡觉。”
他以前也不这样。
戚枫一直缩在角落里,关切地看过来,真诚地邀请,“总是出门,很耗元气,不如像我一样,在船舱里待着吧?”
申少扬猛摇头。
像戚枫那样从头到尾闷在船舱里,他可受不了。
祝灵犀也想到这里,望着戚枫,再次蹙眉:如果戚枫这样的修士在上清宗,大约也会三天两头被獬豸堂带走,因为他实在太排斥和其他弟子接触了,很难完成宗门定下的部分功课。
申少扬撑着眼皮,张望了一眼,“富泱呢?”
祝灵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去甲板上找其他修士兜售货品了。”
如果富泱是上清宗弟子……
什么也别说了,一准是獬豸堂常客。
同行三人,居然个个都是在上清宗活不下去的修士!
更愁人的是,他们这一行就是奔上清宗去的。
祝灵犀眉头紧锁,[cao]碎了心:
她从入宗门起,就没去獬豸堂喝过茶,不会因为这三人贡献出第一次丢脸经历吧?
祝灵犀正严肃思索着,忽然感觉到银脊舰船一阵剧烈地震颤,轰然作响。
“轰——”
整个舰船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什么非人的巨力下变了形,听得人头皮发麻。
船舱外,守船修士的声音在灵气包裹下回[dang]在整个舰船内外,严肃至极:“所有修士一律回到船舱,不得滞留——前方突现虚空裂缝,舰船受损,即刻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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