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碧峡水(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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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劲。"曲砚浓坐在金座上,慢慢地说。
卫芳衡和戚长羽都看着她,等着她说起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可曲砚浓从金座上站起身,定定地望着周天宝鉴,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
两人思忖着,不约而同地猜测到那个已经死去了很多年的人身上去,难道是仙君曾和那个人提起过“玄衣苔”这个名字?
曲砚浓望着周天宝鉴里的两个少年修士,把这半年来的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遍。
申少扬来历神秘,身怀魔骨,手上的漆黑戒指里藏着个疑似残魂的大魔修,屡屡让她想起卫朝荣,还能准确地说出“玄衣苔”这个名字,在他身上,未免存在了太多的巧合。
她第一次很认真地思索起申少扬手上那枚戒指里究竟藏着谁的残魂。
申少扬能说出“玄衣苔”这个名字,至少能说明当檀问枢撒下玄衣苔和玄藓虫的时候,漆黑戒指里的那道残魂是活着的,和她勉强能算作是同一个时代的魔修。
她和卫朝荣的关系,在卫朝荣葬身冥渊之前,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但当她剔去魔骨,毅然转头仙门后,就有一些修为高、耳目灵通的魔修探听到了真相。
再加上卫朝荣当初伪装成魔修时风头很盛,若说有魔修据此揣摩出一二,曲砚浓是信的。
那么,漆黑戒指里的那道残魂是否正是这种来历?对方把申少扬教得有几分像卫朝荣,又让申少扬来参加阆风之会,算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皱起眉头。
要不是她太了解檀问枢的[xing]格,她甚至要怀疑藏在申少扬手上那枚漆黑戒指里的人是她的好师尊。
但最不可能的恰恰是檀问枢,他对她转投仙门耿耿于怀,也因此深恨卫朝荣,他永远也不会做出让申少扬学卫朝荣来引起她注意的事。
她渐渐感到这个作壁上观的游戏变得令人不耐起来。
“比试结束后,把申少扬带来见我。”曲砚浓不容置疑地说。
卫芳衡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又很快按捺下去,用不解的目光瞥了周天宝鉴中那个戴着面具的古怪小修士一眼。
戚长羽十分恭顺地应下了。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在阆风之会后,他的阁主之位就要当到头了,仍把这些事当作曲砚浓对他的吩咐。
“至于对着周天宝鉴宣传自家的宝物——”曲砚浓坐回金座上,神[se]淡淡的, "等阆风之会后再出个章程,这一届的损失,可以直接问季颂危要。"
问季颂危要?问一位化神修士要补偿?谁能去要?谁敢去要?
戚长羽[yu]言又止。
他刚被四方盟狠狠宰了一刀,深知“沧海阁阁主”的名头在望舒域什么也算不上,[chun]风得意时人家捧着,摇摇[yu]坠时立马翻脸不认人。
现在他还欠着四方盟的钱,根本硬气不起来,四方盟的长老一见到他,脸上的神情就似笑非笑透着了然,半点不买账。
再去四方盟要补偿,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卫芳衡一手肘把他挤开了。
“我知道了,我去说。”她略显蛮横地说, "见不到季颂危,见蒋兰时也一样,反正蒋兰时说话更靠谱,我还不想见季颂危那张死人脸呢。"
戚长羽被卫芳衡挤到后头,皱着眉,却没做声,卫芳衡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什么都理直气壮,对着曲砚浓也敢大小声,他可不是。
而且,卫芳衡刚才说起的蒋兰时,分明是四方盟的首席大长老,从前戚长羽也打过[jiao]道,对方[xing]情严酷,和他不是一路人,因此彼此不过是点头之[jiao],可卫芳衡的语气却像是和对方很[shu]悉——卫芳衡在知妄宫待了那么多年,能怎么认识?还不都是搭着曲砚浓认识的?
戚长羽抿着唇,目光在卫芳衡的背影上一扫而过。
他深心里犹存着不甘心,明明都是被曲砚浓带回知妄宫的后辈,卫芳衡得到的关注和耐心却比他多得多,可卫芳衡分明也没有多么特别,她面对曲砚浓时甚至常有僭越,没有一点规矩,凭什么得到那么多的好处?
假如有一天卫芳衡离开了知妄宫,五域四溟的修士都要高看她一眼,因为人尽皆知她确确实实在知妄宫待了数百年,代替曲砚浓和五域最顶尖的修士打过[jiao]道,而不是戚长羽那样,总有人对他将信将疑。
如果他也有卫芳衡那样的好运...
卫芳衡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戚长羽就是个废物点心,勾心斗角一把好手,比谁都狠辣,可真遇上危情难关,他反倒惜身留力了。
这种人到哪都能混得很好,但绝不是真正能让人放心的人。没关系,卫芳衡气哼哼地想,戚长羽也蹦跳不了多
久了,仙君马上就要把他换掉。
曲砚浓对他们俩的小官司心知肚明。
“见到蒋兰时,让她把季颂危叫出来见你。”她一点也不在乎两人的暗暗较劲,谁最得用,她就[jiao]代给谁, "就说是我说的。"
卫芳衡扬声应下。
她才不像是戚长羽那样瞻前顾后,曲砚浓想要办成什么事,根本无需任何筹谋和顾忌。
哪怕是主宰一方、赫赫有名的钱串子,也得乖乖放血——反正又不是第一回了。
卫芳衡很没心没肺地想:季颂危也该习惯了吧。
申少扬呆呆地看着富泱扯着图纸,过了一会儿,猛然问, "你怎么知道周天宝鉴会对准你?"
之前空闲的时候,申少扬也看过别的应赛者比试,周天宝鉴并不会一直对准某个人,而是有选择地跟随,挑选有冲突[xing]的场景进行投映。
如果富泱这一路都在介绍[cha]翅符,那观众能听到看到几句啊?
富泱很在行地摆了摆手。
"这不是问题。"他说得很镇定,“没有矛盾就制造矛盾,没有冲突可以制造冲突,我一个人爬碧峡没人看,我掉下去就有人看了。"
申少扬长大了嘴巴。
"掉下去就有人看了?"他惊恐极了, "你是为了周天宝鉴故意掉下去的?"
“一半一半吧。”富泱一点儿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也是想试验一下[cha]翅符的效果怎么样。"
申少扬简直对富泱肃然起敬了:这是什么样的毅力和勇气,对赚钱有多大的热情,才能这么努力啊?
“说起来,第一个制成这种[cha]翅符的符篆大师,其实来自于上清宗。”富泱侃侃而谈, “这位大师天资聪颖,在符篆一道上有宿慧,只是为人低调,不爱张扬,无意扬名,只因遇上急事,钱不凑手,才私下里联系我们四方盟,卖出了这种符篆的制法,就连我和我朋友也不知道大师的身份。"
“我可以用四方盟的信誉担保,当今五域之中,除了那位大师本人之外,只有我们四方盟掌握了这种符篆,独此一家,绝无仅有!"
富泱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峰头不断回响,峰
头下的风[lang]也一阵高过一阵,到最后轰然拍响。
“轰——”
漫天雨幕从峰下掀起,从头顶向他们泼了下来。富泱和申少扬始料未及,被当头水幕浇了一头一脸。
湿漉漉的两只落汤[ji]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雨幕后走出一道比富泱更臃肿庞大的黑影。“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祝灵犀的声音从黑影间传了过来。 她扒开覆盖在头脸的黑羽,看清了富泱手里的图纸,一愣。
祝灵犀陷入诡异的沉默。
富泱紧握着图纸,眼珠转了转,在祝灵犀被臃肿黑羽覆盖的身上打量了几眼,也沉默了。申少扬左看看,右看看,张张嘴,又闭上。
看起来,今天要么是四方盟的声誉保不住,要么是符篆大师的身份要保不住了。申少扬眼珠滴溜溜转,在僵持古怪的气氛里,一跃而起,转身就跑——
卖符篆的有卖符篆的烦恼,做符篆的有做符篆的难处,只有他心无旁骛,一心只想当头名!趁着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溜了溜了。
富泱: "……"
祝灵犀: "……"
这家伙!
两人在申少扬拔腿就跑的那一瞬就意识到他的算盘,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运起灵气,紧跟
在申少扬的身后,飞快地追了上去。
符篆的事以后再解决,可不能让申少扬捡漏了。
申少扬一路狂奔,灵气运转到极致,连[kou]气也没喘,一头栽到尽头,在视线彼端望见一个浑身被玄[se]斗篷笼罩的神秘人。
从远处望去,身披玄[se]斗篷的神秘修士身形高大,静静地喜立在那里,像是一座沉默的峰峦。
申少扬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呃,你好?"他遥遥地打星着戴斗篷的神秘修士,很不确定地问, “玄霜就是由你保管吗?"
他左看右看也没看见装有玄霜的盒子,十分不确定自己是该现在开打,还是再找别人。
神秘修士的面容被兜帽遮得严严实实,比申少扬还神神秘秘,听到后者的问题也不说话,只是上下点了点头,十足冷酷。
申少扬挠了挠头。“那我就准备动手了?”他犹然犹疑。
神
秘修士声音很低很低。“动手吧。”他简短地说,半点不愿多费[kou]舌。
申少扬总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耳[shu],不急着动手, "你到底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神秘修士默然。下一瞬,他袖中一条青蛇陡然窜出,朝申少扬猛然击了过去!
"你话太多了。"他声音低沉沙哑。
申少扬“唰”地拔剑!“谁说的?”他气得脸都红了, “我只说了两句。”
就凭这句话,申少扬也要拔剑捍卫自己的尊严!
神秘修士再没有说话。他一言不发地[cao]纵着袖中青蛇,如同握着一把灵活奇诡的软剑,和申少扬[jiao]起手来。
铿锵金铁之声中,偶尔有灵气迸散飞落,击打在周围的木石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苗。
卫朝荣在灵识戒中不语。他透过灵识戒的视角,凝望着与申少扬[jiao]手的神秘修士,目光凝在那一身玄[se]斗篷上。
玄[se]斗篷。
他也有这么一身玄[se]斗篷,一样的式样,一样的颜[se],甚至连袖[kou]的简单纹路都一模一样。
这个掌着玄霜的修士是曲砚浓亲自挑选出来的,除了她,谁也不知道斗篷下藏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这个神秘修士[xing]情如何,是否真如对申少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
有那么片刻恍惚间,卫朝荣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他竟以为那个站在碧峡峰头沉默不语的身影是他自己。
很多年前,在他跋山涉水,奔赴万里,九死一生地穿越天魔峡后,他满身水和血,狼狈不堪地独
自伫立在碧峡的峰头,怀着惶恐和期盼,给她寄去一道传讯符。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来见他。
如果她不愿意见他怎么办?
碧峡峰头料峭的风将他一身江水都吹冷,他是金丹剑修,体格远胜于旁人,就算是隆冬冰雪天地里也能单衣薄衫从容不改[se],可被这一道山风吹过,他竟觉得有些冷了。
为了见她,他一腔都是欢喜,每当想到他离她越来越近了,心[kou]里就满是滚烫的热意,像是一汪泉水咕嘟嘟地冒着泡泡。
直到他站在这里,手中攥着传讯符,山风一吹,满心的滚烫骤然都冷却了。
上一次分别,她答应
还会见面,可是再也没有离开碧峡,他等了又等,等到上清宗的桃花落满地、夏[ri]绿茵浓,直到秋叶凋零得不剩几片,也没等来她。
或许她压根就不想见到他,他想。
他知道她的心思。
从他们第一次正经的相遇,她把对他的兴趣写在目光里,那么明白,谁都能看透,是心猿意马,也是一时兴起,在她心里,他们的相遇不过是露水姻缘,兴起而至,兴尽而终,是“玩玩”,也是消遣。
为了让她留得更久一些,他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本事,把短暂的朝露变成咕咕的涌泉,拥紧她不放手。
可上一次分别,她把他推开了。
无论怎么用力相拥,她都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说还会再见,他心里已不信,可总抱着一线希望。
结果她真的再也没有出现。
像是花叶上的露水,在初阳到来之前就消逝,哪怕他再用力也留不住。
卫朝荣还是想再试一次,或许再试很多次。他不知疲倦,也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放弃,若是没能成功,他就永远在奔赴的路上。
他已经做好了等不来她的准备,他打算在碧峡峰头等三天三夜,也许山风该把他衣衫上的水露吹尽了,寒意也该深入骨髓,而他在苦涩里重新转身投入天魔峡,等待下一次合适的时机。
可他根本没等到那个时候。
传讯符燃起后的半刻钟,烟[se]茫茫里,她像是一道流霞,跨越青山翠岫,极尽全力地奔赴而来。
山风带来她鲜丽清疏的身影,还有她瑰丽神容上抹不去的惊和喜,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刹,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唇边蓦然绽开一点微笑,尽是烂漫的欢喜。
卫朝荣披着玄[se]斗篷站在峰头。他怔怔,于那一刻恍然:露水也会为他停留。
滴落在他掌心里,用力握紧就永不消逝的露水。——他又怎能忍视她再为他人停留?
不,甚至就连一星半点的相似、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终将难以忍受,所有的忍耐和克制都在绵长岁月里土崩瓦解,只剩下永恒的妒嫉和不灭的[yu]望。“申少扬,去把那人的斗篷打掉。”灵识戒里,卫朝荣骤然开[kou],语气冰冷到极致, "打碎,一片碎片也不许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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