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生死刀
祝眠在喝粥。好似不太需要亮光。但室内太暗,看不清物,亦看不清人。
春容伸手探枕下寻火折子。小赵找寻不见的火折子,其实被她藏在枕下。
取火点烛,烛火刚亮一线,一刹刀光闪烁。
“留一条长虫想要算计我。”祝眠收刀,遗憾道,“可不太够。”
蜡烛从中劈开,火焰亦被劈作两半,一半坠地,一半跌在枕边,余火烫到春容指尖。她缩了缩手,火再度熄灭。与此同时,她的掌根传来刺痛,仿佛两根粗针楔入掌中。
“啊……”
极轻极短的一声惊呼。
她压住掌根,片刻间,掌中已经热汗涔涔,黏糊潮湿。
余火将熄时的景象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似乎照到些粼光,如耀光落水,闪闪生辉。
还有腥味。
是殊花阁那名弟子吗?若祝眠杀了他,室内当有血腥气味。
“火折子。”祝眠开口,言语中已无笑意。
她想要再探手去取,掌根疼痛却愈发剧烈,及至传遍四肢百骸,她痛得仰倒过去。脊背撞上床栏亦有痛感,却不及掌根痛楚的十之一二。
祝眠手快,摸到火折子后,打开吹出火光。
火光照在春容脸上。
一张如同春花般的脸颊,此时此刻被夺去颜色,苍白至极。豆大汗珠接连滚下,没入眉梢鬓角。痛楚之下,她紧咬着牙,才没有发出呻|吟。
火光下移,罪魁祸首仍在被褥边上抽搐。是一只蛇头,尖尖的吻,赭色的鳞。沙漠独有的尖吻蛇,殊花阁有驯养,方才便是这条长虫妄图偷袭他,被他一刀斩成两截。刀再出鞘,贯穿而下,楔入床板。
蛇头又抽搐两下,终于消停。
他没有想过,身首异处的蛇,仍旧可以咬人。
那两根尖牙楔入春容掌根,注入剧毒。
蛇吻处有乌黑血迹,散出腥味,一半是血腥,一半是毒腥,混合交织,足以取人性命。
他没有解药。
有解药的人已被他赶尽杀绝。
无药可救。
可人生在世,不就如此,生死各安天命。她太不走运,偏偏在殊花阁最后一个弟子死后,才被这条毒蛇咬中。
祝眠腕上劲道一出,便将火折子楔入栏上,暂作蜡烛。
“蛇毒。”他开口后顿了顿,心中似有霎时空白,片刻后他才从空白中捻出句话来,“你要死了。”
说完,他才再看向她。
春容感受到了亮光,也听到的声音。
原来是蛇。
她听说过,蛇咬过一次后,短时间内不再带毒。
这便松了口气,掌上疼痛似乎也渐渐淡去。
她半睁开眼睛,瞧见火光下的祝眠。不久前她才回想过这张脸,还好,她记人的功夫没有退步,回忆得分毫不差。每次见他,都是在烛火下,再冷峻的脸庞,都会因和暖的烛火而变得温柔。所以她只记得温柔的祝眠。哪怕他在自己面前,已杀过九人。
生与死,一线间。
亦只需要一刀。
“帮我。”她艰难启齿,音调扭曲许多,只依稀能辨出音节。
既已是将死之躯,她不想再经这番痛楚,若能求来一刀,也是幸事。
祝眠听到她在求助,亦看到她的目光落在刀刃之上。他出刀,须臾之间便可了却她的痛苦。
做这种事情,他已足够熟练。
“除夕若能来……”两排贝齿止不住打战,却仍勉强吐出字句,“有饺子。”
人之将死,该留些遗言,但混乱间,她只能想到这些。旁的什么也想不出。眼皮灌铅般沉沉坠下,她几乎耗尽全部力气,才睁开些缝隙,就着忽闪明灭的火光,望着祝眠。带着希冀。无论是她求来的一刀,还是她等不到的除夕。
祝眠握住刀柄,拔刀。
刀刃有残缺。今日杀了太多的人,再锋利的刀,舔过这样多的血,都要卷刃。他还未来得及磨刀。但杀一个将死的女人,残缺也足够。
挥刀。
刀风灭去火光。
亦或是火折子已燃至尽头。
仿佛今日枯坐禅、或是他们二人之间,注定没有长足光亮。
春容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愈发清晰。
刀风已过,人仍活着。
刀锋与她的喉咙相差毫厘。
若祝眠想杀一人,即便是在黑暗中,也绝无失手的可能。更何况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但他的刀,确实没能切开春容的脖颈。
不知为何,挥刀的瞬间,他不想让她就这样死去。今日他已杀过太多的人,不想再多送走一条人命。尤其是没人出价的命。
他轻轻捏住她的指尖,将那只被蛇吻过的手展开。指尖很凉,不似她替自己抹药时的温暖。他的手指再向上挪几分,拇指贴入她掌心,余下四指按在掌背,稍发力道,将掌面朝向自己微微下压,掌根便被顶起。没有光,但他记得伤口的位置。刀刃准确无误地连接两个牙印,划开一道口子。刀又被楔入床板。
蛇吻本就红肿热痛,她觉不出刀伤的痛。更何况祝眠的刀快,刀过刀停只在刹那,她甚至不知有刀划过手掌。
——却能感到凉意。
刀切开创口,毒血缓缓淌出,但不足够。于是祝眠将她的手掌再拉近些,低垂首,双唇覆上创口。
创口肿热,嘴唇稍凉,二者相触时,春容手掌微颤。仿佛有冷水熨贴伤口,暂消热痛,令她自痛楚中稍得喘息。然而只有一瞬光景。一瞬之后,疼痛来得更加猛烈,仿佛要将她的血肉寸寸抽离。
祝眠拉过粥碗,将吮出的毒血吐入碗中。细腻白粥霎时染上墨色,三五个来回后,碗中已不见雪白,只余污血殷红。
药膏抹上创口,再斩一段衣袍用以包扎。
暂可保命。
“睡吧。”祝眠扶着春容躺下,“睡得醒是命大,睡不醒——给你造口纯金棺材。”
春容合上眼睛,昏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
祝眠起身踢开脚边蛇身,拔刀挑起蛇头,行至窗边,借窗外隐约光亮瞧着这只蛇。殊花阁驯养尖吻蛇,但不多,除越殊花外,殊花阁弟子无人能降这群长虫。因此越殊花死后,蛇池中的尖吻蛇被放归沙漠,没留下一条。
殊花阁有十四人越过沙漠来到银州城,欲杀他复仇。其中十三人赴约前往观星台,死在他的刀下。一人来到软玉楼,亦死在他的刀下。而这条蛇——
“什么味儿——”小赵端着饭菜,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姑娘,饭菜备妥了,我用热水温折,保管祝公子回来能吃上热乎的。”
饭菜搁在妆台上,她取出火刀火石,将妆台上的蜡烛点亮。
烛火照出窗边祝眠的身型,骇得她惊呼一声,旋即喜上眉梢:“祝公子回来了!可真巧,刚煮好的粽子。”
祝眠缓缓挥刀,刀尖指向小赵,吓得她喜色尽褪,面容骤然煞白:“祝公子,我、我、饶命——”
“带着这只蛇头,去找洛神居的菜老头。我要解药。价码随他。”
小赵惊魂未定,一只蛇头已在捧中,滑腻冰冷的鳞片令她毛骨悚然,几乎要将其抛出去。“洛神居?菜老头?”小赵一头雾水。
若是春容醒着,必定知道祝眠口中的洛神居菜老头,就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毒医蔡寒祸,喜好以毒医人。
“这些银子拿着,租一辆好的马车。等她明早醒了之后就出发,一个月内赶回来。”祝眠抛出一袋银钱,“若人没有醒来,这张金券拿去兑出黄金,打口棺材入殓。”一张金券叠在钱袋上。
小赵捧着蛇头,不知所措,偷摸摸地瞄一眼金券。
——五千两金。
朝霞漫天,晨光穿过窗子,铺在床畔。
春容与天光一同苏醒。
小赵当即抓起钱袋与装有蛇头的锦囊,匆匆奔下楼去。
祝眠倚着窗棂,目光随着晨光一同落在春容身上,悠然问道:“不到除夕没饺子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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