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寅垂眸拧眉，凝着下方巧笑嫣然的面庞，将其身子轻轻摆回原处，而后一甩衣袖，倒进被间。

“寅哥？你这是咋了？”

身高体阔的男子，偏精神气仿如瞬间被抽光，恹恹的歪在床塌间，悄无声息。

占喜悄悄挪过去，扯下他遮挡眉眼的被子，“累了？还是身子不舒服？吃完晌饭再小憩吧，回头饿得难受，身子也跟着受罪。爹说，吃了晌饭还是去城里送趟货，路上哪能弄来吃的。”

赵寅淡淡地瞪她一眼，便侧过身子，转向里间，留给占喜一头圆润的后脑。

占喜忍不住，爬过去抚了抚，软缎似的青丝，滑不丢手。

到底顾忌着她的身子，心中再忿闷，他也不敢有大动作。终于按捺不住，回头看去。

清淡疏离的眼神投来，占喜蓦然怔愣，两人四目面视，相顾无言。

良久，赵寅率先避开，闷闷地控诉，“你诓我。爹爹说，爱撒谎的不是好孩子。”

“……”占喜无语凝噎，想他心里不知又藏了何事，眼下问不出来，遂嘻笑着讨饶，“我见你一人闷在房中，心下焦急，一时行差了，再不会诓你。出去用饭吧，爹他们在等着呢。总不好让爹亲来请你出去，没得引来几句问责。”

末了，她又道：“许久没去镇子上了，我也一道去，趁身子轻便，裁几尺布来给你们各做两双新鞋穿。鞋底我已纳好几双，里头叫我塞了软和的棉花，冬日上脚也不大冷。”

伸手脱下赵寅脚上沾了泥尘的皂色布鞋，撑掌在他脚底心里比划几道，颇为谨慎地道：“嗯，正好。”说罢，她又伸手揉了揉那只被鞋帮夹得通红的肤面，“这回我制的鞋，你指定欢喜穿，不硌脚。”

赵寅扁扁嘴，缓慢抽出搁在占喜膝上的脚，重重哼了一声，趿上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占喜坐在床沿，望向消失外门的身影，耳边传来一闪而逝的嗓色，“你莫再同他说笑，我见了不欢喜。”

她疑惑挑眉，回想今日与何人说过笑，还是近日曾与何人说笑。翻遍忆海，影踪也搜寻不到，占喜只得先行放下。再大的事，皆不能与填饱肚子相匹敌。

用过饭，占老汉借由身子累乏，送将占喜三人送出门，便回了屋。他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合眼，便是赵寅那句吹刺耳***话。

亲孙女儿的品行，占老汉心里门清。就算面前站着比赵寅再好的人，占喜也不会多看一眼，更不必说放在心上。怕只怕，赵寅一知半解有所误会，从此两人离心，既而生分。

想到即将出生的曾孙儿，占老汉脑子成片成片刺刺的疼。无力抚额，伸手揉了半晌也不见效果，索性起身，去后院扛了把锄头，躲到院子里未垦好的菜地上发泄气力。

镇子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招展的肆帜，迎风高昂，挥洒深秋浓烈的情意，一如街面人声鼎沸的商客。

挑几样可心的带上，正好拿家去逗小子。

占喜身子不宜远行，加之许久未见吴婶子他们，她征求了赵有才的意见，骡车直接转去魏慧娘开的绣铺。

如今，他们一家住铺子里，倒也方便骡车行路。

越过两个街口的，穿过一道巷子，铺子近在眼前。

“喜儿！咋来了，快……快进来喝口茶。慧娘……慧娘，快出来瞧瞧，谁来了。”

屋内，魏慧娘放下手里的绣绷子，高声应道：“嗳，来了，娘。”跨着秀气的步子出了门，抬眼便见站在铺内的占喜，当即大笑道：“喜儿？果真是你，远瞧身形像，生等着近了才敢喊你。”

“魏嫂嫂。”

“赵叔也来了，还有寅哥儿。”

一一同他们打过招呼，自顾拉起占喜的手坐在一旁，说了好半晌悄悄话。

“你留这儿，我同寅儿去去就来。”

“好，爹，你们路上慢着些。”

“嗯。”

赵寅先一步走出铺子，临到车旁，实在不忍，回头深深凝了占喜一眼。

“寅哥瞧着面色不大好，身子不适？”

占喜追出去，看着渐远的骡车，低声喃喃：“他一惯如此，干娘不必放在心上。”

待再寻不见半点影踪，她转身回屋，恰巧对上魏慧娘揶揄的神色，轻笑道：“魏嫂嫂近来可好？还有小福宝。”占喜伸手逗弄埋在吴婶子肩头吃手的小子。

“好，自然是好。福宝由娘成宿成宿的搂在身侧，不需我来操心。你咋回事，自上次一别，你竟忙得连来镇子上看一回的功夫也抽不开。”魏慧娘嗔怪地瞪向占喜，大有她不说出一二三个道道来，不罢休的架式。

“说大事，也没甚大事。只我身上不爽利，行不得远门。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们。”

占喜自腹部隆起，便换回了赵寅旧衣改制的外衫。赵有才向来心疼赵寅，衣饰的料子，尽挑了软和的来缝制。又浆洗多回，  更为宽松绵软，穿在身上极其舒适。要不是她言明，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腹间的异样。

吴婶子听来，瞬间眉开眼笑，拉过占喜的手，柔柔拍了几下，“好孩子，不枉干娘白白替你担心一场。几月了？”

“四月还差几日，早着呢。”

“不早不早，诞辰在明年四五月间，不冷不躁，恰恰适意。”

魏慧娘笑着钻进铺子后院，不多时，拿了个喜庆的红布包出来。揭开来看，里头小衣外衫，都紧着轻便爽快的先制好了。剩下冬日里的棉鞋棉袜，也缝好了一套。里里外外，叠了整整一摞。

“本来，还想着时间尚早，有空便做一会，没空便扔在一旁。林林总总，做了小半月，才做了这么些。现下没几月，得加紧时间缝了。”

“不急，还早。”满心欢喜地挑了顶福帽，攥在手间把玩，“魏嫂嫂可帮了大忙，我还头疼该怎么同你开口，你倒先帮我解决了。回头定得备份厚礼给你。”

魏慧娘剜了她一眼，轻啐道：“同我客套什么，休说亲姊妹间的情分，不见得有我俩亲昵。我托大，唤你一声妹妹，你可应？”

“自然应得，我可是认了婶子做干娘的。准确来说，你不该让我唤你阿姐，喊你阿嫂才对味。”

“没差没差，喊什么但看你们如何高兴如何来。”

三人说说笑笑，一时冷落了在旁自娱自乐，虎头虎脑的小子。他不高兴地昂起头就哭闹开了，任吴婶子如何哄诱，起不来半点成效。

“娘，您给我吧，约摸是饿了。有一个多时辰吃奶了吧？”

“哟，喜儿一来，正事叫我忘了。快……快带回房去。”

魏慧娘接过福宝，搂在怀里拍了拍，“喜儿，我先安抚了这祖宗，再回来同你说。”

“自管去，这里有干娘陪我。”

两人目送他们走远，才收回眼神，“可想吃什么，我去街上给你买。嘴里有味儿不，街口的那家酸梅，渍得正正好。酸酸甜甜，且爽口。”

占喜叫她说得眼冒精光，口液更是包泌了满满一嘴，“咕咚”一声，顺喉咽下。

“好，咱去看看。嘴里正有些苦，捡两颗来拾拾味儿。”

“铺子里不能没人，你坐这，帮我看好。我一人多便宜，趟个脚的功夫就到。若饿了，铺面下头的柜里有零嘴儿，你拿出来垫垫。”

“嗳。”

吴婶子风风火火出了铺子，身形很快没进人群。

占喜看着人来人往，潮流涌动的街面，深埋心底蠢蠢欲动的火苗，再次发出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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