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九章 言辞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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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言辞若香
潮湿的气味混着鲜血的腥气,在甬道尽头的囚室外开始发酵,一对月前还在床上假意恩爱的男女,早已调换了彼此的角色。范闲看着这个女子凄惨的模样,微微皱眉,当初还以为自己会像明清小说里写的那样,会与这个女子来上一段妙事,又或者像白乐天一样将她领回家去,谁知道故事根本尚未开始,便已经草草结束。不过这没有什么好叹惜的,既然对方要杀死自己,如果此时还像费介老师当年说过的一样,投予多余的同情心,实际上是对自己以及身边人的极大的不负责任。
迎着那两道怨毒的目光,范闲很温柔平静地解释道:“我认为性命这种东西,能自己掌握就自己掌握,所以才将毒药给你,你应该知道你死对于我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不需要用这种目光望着我,我依然怜惜你,但并不会心生内疚。我的三名护卫的头颅被你们的人拍成了烂西瓜。谁会为他们的死感到内疚?”
他摆摆手:“也许你不相信,我曾经很恨这个老天,自认为一辈子都在做好事,最后却得了个最凄惨的结局,如果恨有用的话,这老天估计早就被我恨出了几百万个窟窿,所以我后来明白了,在你还有能力掌握自己身体的时候,必须感到庆幸自己还有日子可以过。”
司理理依然沉默不语,只是将自己满是伤口的双手轻轻地抬起,不让它们与粗糙的茅草接触。
“司姑娘,想开些吧,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自己性命重要。”范闲平静说道:“你是庆国人,却为北齐卖命,能够舍弃如此多,想来应该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报仇之类的原因,我不知道京都那些关于你的传闻是不是真的,但是如果你想做些什么事情,就必须要保证自己活着,而你这时候想活下去,就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司理理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地光芒虽然黯淡,却像是坟茔中的冥火。始终不肯熄灭,许久之后,她才咬牙说道:“你怎么保证我能活着?”
范闲精神一振,半蹲了下来,说道:“你今天刚到京都,我就能到天牢里来审你,你应该能猜到我在监察院里的地位。”
司理理无力地摇摇头:“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吗?”
“这和相信无关。”范闲温柔说道:“这本来就是赌博,只不过现在你比较被动。因为在生与死之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司理理眼光有些无助地游移着,似乎有些心动。她转过脸来,看着范闲那张干净漂亮的脸,不知为何。却想到了那日深夜里花舫之上的二人交缠,一股毫无道理的恨意涌上她的心头,她像疯子一样地扑了上来,一口唾沫往范闲地脸上吐去。
范闲侧身避开。十分诧异,明明这个女子眼看着心防便要松动,怎么忽然间又变了一副面孔?他哪里知道,不论前世今生,不论何种职业,这女人的心思总是如海底细针,山间走砂般难以触碰,难以捉摸。
范闲略感烦燥。清如初柳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脸色不停变幻,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想到昨天夜里那名参将自杀,再想到梧州那位恐怕也已经死了,就知道对方下手狠且快速——如果自己想要抓住真正想对付自己的人,似乎只有司理理的嘴,如果口供出的太晚,只怕与司理理联系的人也会死去。或者离去。而用刑似乎在短时间内不足以令这个北齐女谍的神经崩溃。可惜如今范闲需要地便是时间,不然即便熬上几日又怕什么?
看模样从她的嘴里问不出来什么。范闲似乎有些失望。从栅栏前站起身来,好像是要准备与王启年一道离开。忽然间……他深吸了一口气,皱眉站回牢舍之前,隔着栅栏冷冷地看着这个女子。王启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的声音清清淡淡地响了起来:“说出是谁做的,我以在这个世界上的祖先名义起誓,我绝对会放了你。”
回答他地是死一般的沉默,但范闲不肯死心,一双渐趋温柔的眼光注视着司理理的脸,注视着司理理平举在胸前那双血淋淋地手。
天牢里的湿气有股发霉的味道,而横亘在范闲与司理理之间的栅栏与时间似乎也开始发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司理理依然是紧咬着下唇,没有说话,显然她的内心深处也在进行着某种极痛苦的挣扎。范闲扔给她的那瓶毒药是青瓷瓶,此时在她的手下,在干草之上,安静地躺着,似乎在散发着某种很诡异地味道。
很久之后,范闲叹了一口气,似乎放弃了,临走前对司理理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举着双手的一样子……很像可爱的小狗。”
后来王启年一直觉得范公子有些神经质,在那种局面下还能调笑敌国的探子。范闲自己却没有这种自觉,当时纯粹是下意识里说出来的。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这随口一句话,马上会造成什么效果,以后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司理理听到他说自己像可爱的小狗,微微一怔。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紧接着的却是这位女谍地噗哧一笑,一声失笑后,她地面色一阵变幻,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觉着自己的精神此时无比放松,似乎这一笑之后,就卸下了所有地负担,整个人的魂灵儿开始怯缩地躲在自己的躯壳中,小心翼翼地祈求着生存——她的身体就像泡在温暖的热水里,十分舒服,真切地开始怀念起生活里的美好。
所以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有些苍白的双唇微微翕动,说出了三个字:“吴先生。”
范闲听的清清楚楚,是“吴先生”三个字,一愣之后回头望向王启年。王启年点头表示听说过这个名字,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一道淡淡的兴奋涌上心头。他伸手入栅栏,在司理理不解的目光中,从干草上拿回那个装着毒药地小瓷瓶,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转身离开。
司理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满是血的双手紧紧握住栅栏,对着离去的背影恨声凄叫道:“不要忘记。你用祖先的名义发过誓。”
厚重的铁门悄然无声地关上之后,监察院大牢里回复了平静与灰暗,这里的犯人一般关不了几天就到地府去了,因此剩下的犯人并不是太多,所以此时甬道最深处隐隐传来的几声哭泣之声显得十分清楚,十分凄楚。
一会儿之后,牢头恭敬无比地推着一辆轮椅从密室里走了出来,陈萍萍正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忽然睁眼问道:“你看我选地这个提司如何?”
他问的自然是范闲。
牢头想了一想:“心狠手辣,他只占了半截。”
“哪半截?”
“手或许是辣的,但骨子里依然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陈萍萍微笑着,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欣慰:“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心温柔手段狠,总比心狠手段烂要强些,至少错打错着地从司理理嘴里拿到了消息。”
牢头冷静问道:“司理理怎么处理?”
陈萍萍想了想,淡淡说道:“看一段时间。如果能发展成我们的人,就尝试一下,如果不行,自然杀了。”
“不需要向那位范提司交待?”
“我是准备将这个院子交给他,但他既然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自然没有必要知道太多。”
“是。”牢头应了声,又道:“一处已经准备出发。”
陈萍萍咳了两声,此时满朝文武都以为他还滞留在皇宫里。谁也想不到他竟然只身来到了天牢中。好不容易咳嗽好了些,他示意牢头将自己推了出去,闭目想了一会儿后说道:“那个吴先生既然已经逼死了方达人参将,估计这时候早就离开了京都,只怕来不及。”
牢头耸耸肩,他当年是负责七处事务的主办,从来就瞧不起一处的办事效率,查案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所以他并不是很关心能不能捉住那位吴先生。只是看着头顶长长地甬道,有些头痛说道:“院长大人。下次您不要再来偷听了,这轮椅要搬上去,真的很难。”
陈萍萍笑了笑,他今天从皇宫出来后便到了这里,就是想瞧瞧那位故人之子,现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究竟有没有能力接手自己为他准备的一切,关于牛栏街遇刺一事,他与五竹一样,都没有怎么放在心里,这只是小事罢了,若范闲就那样死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多操心。而看范闲在处理这事件里所表现出来的特质,才是更重要的方面。
这是一次小考。
范闲不知道这些,急匆匆地与王启年出了天牢,从他口里得知,吴先生是京都有名地谋士,只是一向徘徊在二皇子与太子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倾向,但据传言,官场上许多事情的背后,都有这位中年人可怕的身影。
范闲眉头微微挑起,好看地脸上略微有些沉重,知道对方是条老狐狸,一定会想到将所有的线索全部斩断,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学跑到哪座山里去隐居去了。所谓谋士最喜欢做这种事情,等个七八年,待事情淡了后,再屁颠屁颠地跑出来,继续抛洒一肚子坏水。
“怎么能确定司理理说的是真的?”王启年向他请示。
范闲平静回答道:“很简单,那个吴伯安如果还在京中,那就不是他,如果他已经跑了,那就是他。”
很简单的判断,也许最接近事情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都是被人类愚蠢的脑袋给弄复杂了
王启年又紧张说道:“那难道真要放了司理理?大人,您目前可没有这种权限,可是先前又……”虽然监察院的人向来不敬鬼神,但对于祖宗这种存在却是无比尊重。
范闲没有回答他,只在心里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地祖宗……和自己似乎关系不怎么大。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方便再出面,便让王启年去通知一处,沐铁知道自己的身份,应该会相信王启年说的话。二人分手的时候,范闲的下颌极隐密地向街角的黑暗处点了一点,向那个人确认了吴伯安这个名字。
安排完这些事情,范闲就施施然回了范府,翻墙而入,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明天的消息。等王启年进入监察院后,却无比意外地发现一处的同僚们早已经整装待发,不免惊讶,沐铁看着他微微一笑。
当夜京城无事,范闲回到范府之后,与众人打了个招呼,便进入到自己向父亲索要地一件密室,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密封极好地小皮袋,将那个小青瓷瓶从皮袋里倒了出来。这瓶子用的是青砂工艺,气眼比一般地瓷器要大些,所以足够容纳一些淡淡的迷香,先前为了让司理理放松警惕,范闲着实花了不少功夫。从墙角取出一个陶罐,打开盖子,一股扑面而来的迷香险些让他自己都有些晕眩。
将小青瓷瓶重新沉入陶罐之中,范闲回到卧室,双腿绞着薄薄的丝被,有些忐忑不安地睡去。第二日王启年前来回报,有些惭愧地说吴伯安早已经离开了京城,他早就料到了这点,并不怎么失望。
离京都约有十八里地有处庄园,远远可以看见苍山之上的雪巅,即便已是初夏,庄园之中依然十分凉爽,葡萄架子已经展了叶子,一片青葱适目。
范闲千辛万苦才问出来的吴伯安,此时正神态逍遥地坐在葡萄架上,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略带一丝责怪说道:“你不应该来。”
对面的年轻人是宰相家的二公子林珙,他望着吴伯安,极有礼貌地说道:“吴先生要被迫离开京都,小侄自然要来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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