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坐飞机从日本到江州,只需要几十个小时，但是货物走海运，加上清关却需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时间。

        所以回去后,谢璋就带着全厂老少，开始盖新厂房——这事儿其实顺序不对，应该是先盖好了厂房,再让设备发过来，这样可以减少等待时间,要知道，夏国很多二手设备进口出问题就在这里,保修时间只有一年，前期从海运到清关安装调试时间太长，没等着使用几天呢，就过期了。

        谢璋这么干,一是因为这条生产线可遇不可求,他资金有限,这种虽然时间长但是保养良好，连原始和改装图纸都有,还送配件的，去哪里找。而是因为，这年头盖房子太快了,他们人多力量大，也就是个把月的事儿,不耽误多久。

        当然还有一条,他手里的钱有限，得先确定了生产线，才能拿着剩下的钱花用,所以这是个不得已的行为。

        谢璋这边统筹调度得力，外加工人们也干的来劲——这两年大家的工资高了，可是能干的活，说真的，都是杂七杂八的。这会儿可是工人最光荣的年代，可他们这个工人有点名不副实，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个事儿。

        现在不一样了。

        他们真的有了自己的生产线，以后就能生产大彩电了。

        要知道，这可是稀缺玩意，国外进口的一台卖上千块钱呢，虽然夏国买的人少，可是，单价贵啊，恐怕也能不少赚，当然，他们这么自信的原因就是，这是谢璋拍板的，谢璋说行，那就一定行。

        去日本是五月底，这会儿已经六月下旬了，厂房已经初见雏形，天气骤热，谢璋和工人们都汗流如雨，可就这样，大家也心里美得很，车间主任韩冬一边咕嘟咕嘟喝水，一边问：“厂长，你说咱们厂要是生产了大电视，我们买能便宜点吗？”

        一听这个，本来都忙着干活呢，大家手中的动作立刻慢了下来，显然竖着耳朵等消息呢。

        他们厂这两年工资是高了，可是之前欠下的亏空太多了，外加上谢璋这挣钱的本事，实在不稳定，就连谢璋也说：“现在是有信息差，改革开放还不够彻底，如果屏障打破了，我这个营生就不可能做下去了。”

        这也是他们非要引进生产线的原因。

        所以，大家对于花钱还真是舍不得，燎原厂第一年挣钱，第一个春节，大家集体买了四百多台电视，而现在，金盛机械厂也富裕了两年了，一共就二家有电视，但谁不爱热闹？

        后来谢璋就想了个办法，厂里出资买了一台，夏天就放在空地上，冬天就放在活动室，算是给大家的福利。

        所以，谁不想要电视？谁不想吃完饭坐在家里边喝茶水边看电视，这多舒坦？

        谢璋自然也感觉到了大家的注意，笑着说：“当然可以。不过我认为，咱们自己都生产了，还买什么呀。你看，胶鞋厂什么时候让职工买过胶鞋，那酱油厂，职工们也没买过酱油吧。当然，电视大一些，更贵一些，成本高，也不能随便发着玩。”

        大家本来都觉得能便宜买就很好啦?[()，这都是要成本的。哪里想到，谢璋的意思是要发？

        所有人这会儿可干不了活了，抬头看他，会计许小芳笑着说：“厂长，你可不能把咱们发穷了。”

        大家哈哈笑，谢璋也跟着笑：“那怎么能，咱们定个目标，要是到年底，咱们能挣上五十万的利润，我做主，每个职工发一台自家产的电视。行不行？”

        这就解了大家的担心，工地上，立刻轰然叫好。当然了，大家干活也更努力了，毕竟早生产一天，他们就能早点可能挣够五十万利润，到时候，厂子有钱，他们有电视，全部笑哈哈。

        倒是谢璋，给大家鼓完劲儿，就去了办公室，洗了个凉水脸，给海关那边打了个电话——他得问问，他们的货到了吗？他可是亲眼看着货物装运的，当时承诺他二天就发出，按时间说，应该差不多了。

        那边回答：“你是说从日本发来的电视生产线吗？”

        谢璋立刻说：“对！是不是到了？”

        “是，我记得这个单子。”谢璋一听就兴奋了，准备说他今天带车队出发，明天就能到，可以取货，结果却听见那边的人说，“可是你们不是取走了吗？”

        谢璋一下子就愣住了，他皱着眉头：“什么取走？我们怎么可能取走呢，我们还没过去呢。你说的是我们的设备吗？我们是从横滨发来的，一共32箱，是一条电视生产线，发货人是美爱家电视公司，收件人是南河省江州市金盛县金盛机械厂，谢璋。”

        他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他从银行贷款1400万，加上过去存下的600万，凑了2000万的货款，这是他过去几年的全部心血，也是他对未来的全部畅想，如果真的被人取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

        现在，他就等着那边的回复，对方显然在查找资料，他能听见哗啦啦翻动纸张的声音，还能听见对方小声地问：“今天那个32箱

  货物，是不是取走了？”

        然后，他听见了对面的回答：“是啊，他们市局来取的。带着手续来的。”

        轰的一声！

        谢璋原先总觉得震惊就是惊讶，但这一刻，他知道了，是脑袋里仿佛被炸开了花，所有的理智都消失了，他就想着一件事，他千辛万苦，当牛做马，跑南闯北，马不停蹄挣来的钱买来的设备，被市局带人拿走了。

        他就知道，他们突然批了这个项目，很是不对劲，可是，他做了全部的防范了，他的银行贷款合同看了二遍，还请了其他城市法院的同志帮忙看的，务必一点隐患都没有。为了怕设备有问题，他还飞到了日本，带着专业人士，吃着酱油泡面条，一点点检查，然后不错眼地盯着，看着这批设备装入了集装箱。

        他规避了所有风险，可是他没想到，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提走他的货物。

        对方回复：“这批设备已经被你们市局提走了。”

        谢璋直接吼了一声：“提货单在我手里，他们凭什么提走，你们凭什么给他们？这是我的

        ()东西，这是我们厂的设备，你们凭什么给他们！”

        他声音太大了，那边也吓了一跳，然后才说：“你这同志，我们当然是按着手续办事的，他们是带着手续来的，市局接管了你们的设备，有问题，你找你们市局说理去！”

        说完，人家那边就已经挂了！

        谢璋听着里面的嘟嘟声，他知道，对方说的没错，国家单位如果没有合法手续就不可能让人拿走货物，虽然他很不愿意，但市局的确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他避免一切意外，却忘了，还可以这么做。

        他是没有想到，有人底线会这么低。这是他们千辛万苦弄回来的设备啊，凭什么呢。

        可他气馁吗？就这么算了嘛？那是不可能的。他谢璋字典里，就没有吃亏这一项。

        就这时，大概是他那声太大了，旁边办公室都听见了，有人问了句：“厂长没事吧。”

        谢璋抬头一看，是助理王利，还有办公室的几个人，谢璋根本就没隐瞒的意思，直接说道：“有事，我们的设备到了。”王利他们根本没露出笑容，谢璋刚刚的吼声和现在的表情都表明，这批设备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谢璋说：“被市局领走了。这是我们厂所有的资金买下的，是我们厂的未来，我不能任由他们拿走，我得要回来！叫人！”

        谢璋这话一出，这几个人立刻都气愤起来，大家是多么盼望这批设备啊，怎么能随便拿走他们的东西？几乎立刻，外面不止王利，都应了一声是。说完，就哗啦啦地跑了下去。

        下面的工人，刚刚还在憧憬，等着他们年底利润到了50万，可以发电视。甚至，他们还让会计许小芳算算得卖多少台电视，才能达到这个利润，王利他们冲下去的时候，整个工地一片欢声笑语。

        不过瞧见王利他们的表情，车间主任韩冬立刻察觉到了不对：“王助理有事吗？”

        王利就把事儿和谢璋的要求说了一下，这谁受得了？！所以，谢璋不过等了片刻，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聚集在了办公楼前，瞧见谢璋，大家都是七嘴八舌说着一样的话：“他们凭什么抢我们设备？厂长，你说怎么办？”

        谢璋脑子动的快，接了电话就已经想清楚了，他直接说：“他们拿着市局的文件提取的设备，但这是不合道理的，我们厂没有任何问题，所有流程全部正规，没有人可以抢我们的设备。”

        “可是还有句话，生米煮成熟饭，如果这些设备被拉回了某个厂里，我们有理，想要拿回来可就难了。所以，我已经想好了，货物是从南州港运出的，回江城只有一条路，他们刚走没多久，肯定还在路上。我们不能让设备进了别人的厂子，得先抢回来。”

        “有人愿意跟我去吗？”

        抢就意味着翻脸，可是这会儿，谁能在意这些呢，这群人不在意他们两年多来过的什么日子，挣钱有多难。不在意他们豁出去一切贷款一千多万，就想要挣下的未来，他们难不成忍着吗？

        几乎立刻，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我去！”“我去！”“我

        去！”

        谢璋直接说：“所有男职工愿意来的，带着你们的家伙什，跟着我来。”

        他人脉广，刚刚就联系了卡车，不过多久，就来了整整五辆！

        他们金盛厂加上这两年分配的员工，一共才232名，如今愣是拉出来一百二十的队伍，大家纷纷上车，没有一个人退缩，因为他们知道，打架虽然是不对的，但是不打，他们的日子没法过了。

        倒是有人想要阻止，王利在旁边说：“厂长，这么多人，肯定会出事的，不如咱们这样，我带人去二十个，把他们拦下来，您去市局讲道理，咱们分头来！”

        谢璋哼了一声：“讲理不可能的，我这么告诉你王利，这也许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跟文明人讲道理，跟强盗拼拳头。东西落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全。”

        “你留下看家！”说完，他吼了一声，“走！”

        汽车浩浩荡荡地开向了南州港，谢璋心里有数，果不其然，在半路堵住了他们，按理说，他们出动了所有的人，就算是抢也抢得来，可谁能想到，跟着市局的，是纺织机械厂，他们来了五辆卡车，带来了金盛机械厂所有的男职工共计120人，可是对方出动了数十辆卡车，他们的车将对方逼停，对方人一下来，足足跟着二四百人。

        各个都是年轻人，手里虽然没有拿着武器，可眼神都不善良，仿佛他们不是要回自己的设备，而是来抢别人的东西。

        当然，下来的还是市局的领导赵光荣，和是纺织机械厂的厂长屠光亮。

        明明对方有二四百人哗啦啦的围了过来，可是赵光荣第一句话就是：“谢璋你干什么？你带人这是要干什么？抢劫吗？你这是违反纪律，谁允许你这么干的，赶紧让开！”

        谢璋直接问：“赵主任，海关说我们的电视生产线设备，被你们取走了。这是我们厂出了资金贷款联系人购买的设备，是我们的东西，你们没有权利带走它。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我们的东西我们自己运。”

        结果赵光荣怎么说：“谁说是你们的设备，你们设备找港口要去，我们运的是纺织机械厂的设备，你拦我们干什么？赶紧让开！”

        谢璋自然不让：“赵主任，我能看看你们车上的设备吗？包装箱上都是有发货人和收货人姓名的，我就看一眼，如果不是我们的，我们立刻让开，我回去马上写检讨，当面道歉。”

        赵光荣怎么可能给他看？赵光荣说的是：“你要看就看？你是谁呀。赶紧走！我告诉你，别以为我是金盛厂出来的，就会护着你们，你们这样聚众闹事，一个都跑不了。”

        他显然是想吓唬人，可是他忘了，这些设备就是金盛厂的命啊，命都没了还怕什么。

        他不让，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不让就有猫腻，就是我们的东西，冲过去看！”

        这话一落，根本就不用谢璋号召，立刻大家就冲了上去。他们的命，在纺织机械厂的职工眼里，这也是命，虽然来得不怎么正当，可是到了自己手上，就是自己的。

        要知道

        ，这可是电视机生产线，现在没几个厂能生产彩电，日后肯定能赚钱的，他们厂已经亏损了好久了，这就是希望。

        所有设备箱子都用篷布盖着，他直接拿出了随身的刀子，割开了绳子，当然，中间还有看着人来阻拦，他直接将人踢到一边去了，没几分钟，就听见哗啦一声，篷布落了下来，上面贴着的单子自然要露了出来，这就是发给金盛机械厂的设备！

        瞧见谢璋打开了篷布，屠光亮就知道不好，连忙问赵光荣：“这怎么办？”

        赵光荣也皱眉，他没想到谢璋看着不吭不哈的，这么大气性，如果那边没看到设备，那还能说他捣乱，看到了这事儿就不好说了，而在此刻谢璋吼了一声：“这上面写着我们金盛机械厂，赵主任，你怎么说？你们凭什么拿我们的设备，我们要接收这些设备，运回我们厂里。”

        屠光亮是等着赵光荣表态的，赵光荣这会儿倒是说话了：“这是经过市局考虑决定的，你们厂规模小，工人技术水平差，这么贵重的生产线放在你们厂里纯粹瞎了，所以决定分配给纺织机械厂。”

        “你有意见，就去市局提，但是谢璋，你要是带着人聚众打架，就是寻衅滋事，我告诉你们，一个个蹲局子去。别以为我做不出来，市局是有权利进行分配的，当时我们批，也没说非要给你们啊。只要对市里有帮助，给谁不是为国家生产，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不要把厂子当成个人的所有物！”

        “而且，纺织机械厂来了350人，你们能打过吗？你看看谢璋，你们抢的着吗？”

        谢璋站在原地，的确他们打不过，他们厂太小了，一共就这点人，可是纺织机械厂有两千人。现在底下已经乱成了一团，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出其不意，直接抢回来，现在才发现，人家处心积虑，早就谋算好了。

        谁家领设备带这么多人，不就是防着他们抢吗？

        他直觉的悲凉，这么久的努力，都被人抢走了。他却抢不回来。

        终究，他还是喊了停，他们厂中老年人多，年轻人少，即便大家都不想放弃，可一打二，实在是太吃力了，再不喊，真的受伤了。他们厂现在没钱了，他都没钱付医药费。

        那天回去的时候，卡车上特别安静，风呼呼地吹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谢璋也没吭声，直到下车，他跟平常似的，笑着谢了司机师傅们，还跟他们拜拜。但转回头，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他冲着大家挥了挥手，扭头往家走去。

        韩冬在后面喊了一句：“厂长？！”

        谢璋扯着嘴角：“都收拾收拾，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呢，第二天开始，赵光荣有把谢璋叫了去，当众对他进行批评，认为他自私自利，将工厂当做个

  ()人所有物。谢璋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等着他说完了，才问：“设备我们自己花钱买的，好，我们厂子小工人差，我们配不上我们认，我们的钱总归还给我们吧。总不能用着我们小厂子差工人挣来的钱买的设备，不给钱吧。”

        屠光亮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当即就愣了，他们厂账上哪里有六百万，六十万都没有，赵光荣说的什么：“纺织机械厂困难，都是兄弟厂，你嘚嘚什么呀。这样，等着他们生产了，你不是会销售吗？给你电视机，卖出去，就有钱了。”

        这太无耻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莫小川下了乡，市局其他领导也说让纺织机械厂还钱，可它没钱，那只能欠着。

        一朝之间，原本富裕的金盛厂就穷了下来，谢璋自然有本事挣钱，他是想带着工人们好好生活下去的，可是赵光荣就不想让这个厂子存在，只要不存在，纺织机械厂就不需要还钱了，所以他极力挣扎有什么用呢。

        他们是欠着贷款的，设备别人用，可贷款要他们来还，谢璋再厉害，也还不了一千二百万，再说凭什么呢。

        半年后，厂子就倒闭了。

        所有人员都面临分流，大家不知道这些年谢璋花费了多少工夫提高金盛工人的技术水平，所以都对金盛厂的工人们挺嫌弃，可不少厂子都想要谢璋，谁不知道他的厉害，有他在，几乎等于有了个聚宝盆。

        可是谢璋的回答是：“我不干了。”

        同时，金盛机械厂绝大部分工人面对分流的回答都是：“我不干了！”

        金盛机械厂倒闭后的第二个月，爱华电视机厂正式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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