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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生辰之日的难堪


但,他看起来是那么憔悴。

    眼里红通通的,尽是血丝。

    他的面色发青,嘴唇泛白。

    咳嗽起来,肩膀都在抖动着。

    我一面迎上去,与鹤鸣一道搀住他,一面吩咐小厮去唤大夫。

    程淮时指着正院,向我摇摇头。

    我知,他是不想让老夫人知晓。我肃命丫鬟婆子们动静小些,不许在府中多嘴。老夫人若问起,便说二爷忙公务去了。

    到了卧房,我扶他上了榻,用帕子浸了温水给他擦着脸。

    大夫来了,把过脉后,说是风寒,需要静养,开了方子,鹤鸣连忙去抓药。

    良久,屋内安静下来。

    窗台罅隙吹进的微风,裹挟着草药的味道,弥漫在轻轻晃动的红纱帐内。

    我起身想去将窗关得严实些,程淮时拉住我的手。

    我于是不再动弹,坐在床榻边,看着他。他低垂的眼睫,坚硬而疲倦。我心里有些酸涩,柔声问了句:“二爷想吃些什么,我去做。”

    他闭着眼,将我的手拉至胸口。

    我强撑着,尽量用轻松的口气道:“舟行水上,难免有些风波。但我从来都信二爷能化险为夷,否极泰来。”

    他张了口,缓缓道:“夫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忘记入仕的初心。昨夜,在东厂,冯高与我说了许多歪话,明里暗里,让我背叛张大人。我怎能做趋炎附势之徒?本以为,这趟回不来了。我心里总想着,若我有三长两短,最对不住的人,便是你。你嫁入程家为妇,只有操劳,一日的福分都未曾享……”

    话还未说完,他便咳嗽起来。

    我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笑着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二爷身子抱恙,莫要多想。你曾说过,来日方长,我一直记在心里。”

    他握紧我的手,眼中有跌宕的愧疚。

    床头摆着一本《汉乐府》。

    我笑道:“二爷且闭目养神,我念诗与你听,好不好?”

    他点头。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我轻轻念着。

    程淮时静静地听。

    屋内的烛火给我与程淮时之间镀上一层难得的欢好。

    这欢好,淡淡的,安宁的,就像世间所有同甘共苦的夫妻一样。

    这时,鹤鸣进来通禀。

    “二爷,荀姑娘现在府外,说想来探二爷的病。”

    程淮时向鹤鸣摆手:“便说我歇下了。请她回去吧。”

    鹤鸣应着声,去了。

    我想起在扬州时他睡梦里的话,放下书卷,浅浅笑道:“二爷与我讲讲你从前的事,好不好?”

    “从前?”

    “嗯,从前。从前的二爷,从前的荀姑娘。”

    程淮时摇头:“少年懵懂,不过读书识字,哪有什么从前呢?便是荀大人活着的时候,母亲亦素来不喜她。我与她之间所谈之事,唯政局、诗书而已。无它。”

    他眼中满是坦荡。

    这个话题,轻拿轻放,没有再续下去。

    小厨房送了清淡的粥来,我扶起他,两人各食了一小碗,便和衣睡下。

    因他病了的缘故,恐伤寒加重,便没有行周公之礼。

    我想起老夫人常常在我耳边说的“子嗣”之事。

    许是造化弄人,我嫁过来半载有余,尚是完璧之身,何谈子嗣呢?

    机缘如天上的月,圆与缺不由人意,变幻无常。

    三日后,程淮时的病略好些了。

    早起,我去正院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他与我一道去。

    老夫人以为他这几日都在忙公务,嘱咐了几句注意身子的话。

    尔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吩咐丫鬟道:“把我给二少奶奶的礼物端上来。”

    丫鬟捧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

    我俯身道:“不年不节的,母亲何以要送我礼物?”

    老夫人笑意盈盈:“桑榆,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我想了想,道:“今日是芒种。芒种时节,饯送花神。”

    老夫人摇摇头:“傻孩子,今日是你的生辰呀。”

    我这才恍然想起来。

    自母亲去世,好多年都不过生辰,也无人提及,浑忘了。

    我笑向老夫人:“您何以知道?”

    “从前定亲的时候,程家与祝家交换婚帖,上面有你的生辰八字呀。前几日,我翻检旧物,瞧见了,便记在心里。”

    她向程淮时道:“淮儿,咱们给桑榆好好儿过个生辰。”

    程淮时笑了笑,道:“应当,应当。夫人生辰,好生办一办。”

    遂拱手向我行了个礼:“愿夫人寿比松龄,寿富康宁。”

    老夫人吩咐下去,让在花园里摆桌酒,请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来。下人们忙活开了。

    她拉着我坐在她身旁:“这些事交予淮儿安排,你今日不许劳累半点,舒坦一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头门房进来报:“回老夫人,二少奶奶,祝府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并舅少爷来了!”

    我一愣。

    老夫人起身道:“桑榆,咱们得出去迎一迎。”

    果真是我爹来了。

    他身后跟着我那继母林月和他们的儿子祝西峰。

    林月见了我,笑道:“大姑娘,你爹日日在家惦记着你。我说,想闺女,便去京城瞧瞧呗。你爹说,大姑娘今时不同往日了,姑爷做了官,大姑娘便是官太太了,咱们怎好去添烦乱?我说,莫说大姑娘做了官太太,便是做了娘娘,可也得念着你是她爹啊!亲家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低着头。

    老夫人笑道:“是这么个理儿。亲家一路辛苦,快快进府,喝杯薄酒。”

    我爹捋了捋胡须,微笑着。

    花园里的酒席已安置好。

    老夫人请了他们来,坐下。

    程淮时俯身向我爹与林月见礼。

    戏班子排开了,锣鼓声响,正欲开场。

    我爹见此,问道:“府中今日是有什么欢庆之事么?”

    老夫人轻咳一声:“今日是桑榆的生辰。”

    “哦——”

    我爹有些尴尬。

    他从来是不记得这等琐碎小事的。

    林月忙推了他一把:“呔,老爷,您可是糊涂了么?一路上听您念叨过呀,咱们不就是来给桑榆庆生的么。紧赶慢赶,可算是赶上了。”

    “是,是,是。瞧我,上了年纪,越发糊涂了。”

    酒桌上,珍馐美味,炊金馔玉。

    戏台上,曲尽其妙,动人心弦。

    席间,林月频频给我爹使眼色,我爹饮了口酒,道:“姑爷,这趟来,还有件事,托与你。”

    “岳父大人请讲。”

    我心里立时绷了根弦。

    只听得我爹道:“姑爷,我如今到了这个年岁,实无什么指望了。唯有我这儿子,我始终放心不下。”

    林月赔笑道:“这不是有姑爷在么?一个女婿半个儿。姑爷定是不会眼见着老爷忧心的。”

    我爹点头,指着祝西峰,道:“姑爷,听说首辅张大人很是赏识你。能不能求张大人,给你这内弟寻个差事?”

    程淮时的笑凝在嘴角。

    我忙道:“爹莫要不知轻重。二爷才入仕,步步小心,怎能徇私?”

    林月停了箸,道:“哟,大姑娘,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有道是举贤不避亲,给你弟弟寻个差事,怎么就是徇私了?”

    “举贤?”

    我站起身来:“祝西峰连个童生都不曾考中,文不得,武不得,才十六岁,正妻都不曾娶,先收了两个小妾在房里。他有哪一处贤?”

    我爹怒了,脸涨得通红:“你!你!”

    林月哭向程淮时:“大姑娘如此不讲情面,忘根忘本,实在是令人想不到……姑爷,你说说,你评评理,我不信姑爷不管我们……”

    程淮时窘极。

    他从未面对过这等场面,此时进不得,退不得。

    “我一定尽力。”他道。

    恰有翰林院的人来唤。他拱手,向众人告退。

    老夫人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回房。

    她将林月等人好生一顿安抚。

    台上的戏子仍是咿咿呀呀地唱着。

    生辰宴却是早已被搅和得乱七八糟。

    府中仆役窃窃私语。

    我回得房来,呆呆地坐着,握着母亲生前留给我的簪环,不觉泪湿衣襟。

    “姊姊——”

    我看着忽然打开的窗户,一张熟悉的面孔露出来。

    “你怎么来了?”

    我吃了一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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