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林干完了这一切，才又回到床上，一躺下，他气促气短，感到胸腔里好像灌了一大勺从炉膛上刚取下的冒着青烟的滚烫煎油，烧得他的五脏六腑一塌模糊，好像是出麻疹时的感觉，浑身极不舒服。加林真想拿出割纸刀子像屠夫给白条猪开膛那样，从下巴一直剺到肚脐眼，放掉胸腔里滚烫的污浊。

  加林辗转反侧几次都睡不着，他这才穿好衣服来到了院子。

  夜深人静，院子寂谧。镇政府大院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中间有个花园，有一个舞台那么大，花期已过，除菊花挺拔外，其它美人蕉、月季花、牡丹花、刺玫瑰等只留下残花败叶。

  加林绕着花园走了几圈后，便靠在花园围墙，遥望着西北方向的下弦月。

  加林顿时眼前一幅白朴《梧桐雨》里面的意境，秋高气爽，玉露降地，月华如水，玉宇无尘，夜空清朗澄净，银河璀璨生辉。

  加林又把目光投向了镇政府二楼的高大侧墙上，那是放映露天电影时挂银幕的地方。在月光的映射下，大墙如同一张白蒙蒙的大银幕。

  加林看到远处白蒙蒙的墙上，似乎有人物在晃动，明亮的月光下，一对青年男女偎依在麦秸堆里，男的搂着女的，女的趄在男的身上，嘴对着那男的耳朵唱了起来，那歌声听得躺在麦秸堆上的男子昏昏欲睡……

  这时，加林的耳边已经伴有悦耳动听的信天游了，“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

  加林一眨眼，墙上的景物又移到了县东岗的一条长埂上，两个青年并肩坐在一起，互牵着手，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

  加林最爱看黄雅萍载歌载舞，一边跳着舞，一边唱着那欢快缠绵的《山楂树》：

  歌声轻轻荡漾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

  静静的寒夜，白白的月光，月影在一晷一晷地移动着，加林的眼前很快又恢复了原样。是的，现实生活中和高加林有关系的几个人，目前已经和他没有一丁点关系了，刘巧珍和马拴结婚，已有了孩子；黄雅萍也南京成了家；张克南早已作了爸爸。高加林情感世界里面的人物，早已水落归槽。可他高加林仍是水面上的浮萍，更让人们不解的是，现在面对着人家刘茶花抛来的‘爱球’，高加林竟不敢接招。那么高加林未来情感世界将是怎样的归宿，他只有面对老天来发问？

  第二天，加林带着要送给县上的材料和给刘茶花的回信，向县城方向驶去。本来城关邮电所就在镇政府不远处，还顺路，邮箱就在邮电所门口左手一人高的地方，一投不就完了。可加林总觉得多跑点路投递到县邮局的邮筒里这信才能安全及时送达。

  加林很快就办完了两件事，现在他已经来到了景部长的办公室。加林说明了来意，景部长高兴地对加林说，“加林，前不久，地区民间非遗办公室来了两个人，认真细致地检查了咱们的工作，评价很好。贾老师对你工作也很满意。”“那就好！”加林从景部长手上接了烟，随口说了一声。

  “加林，你刚才提到关于你前几年的入党材料问题。容我想一想。你离开县委都几年了……我记得一次处理材料时，小刘把一大堆无用的东西都放到了我的办公桌上，让我再筛选一下，把烧的和要卖的分开。我边看边整理，里面有你一个档案袋子，我打开看了一下。”加林听到这里，心里直咯噔，景老师会不会把材料处理掉了呢？“里面有你的入党申请书，自传及家庭社会关系情况和几份思想汇报，还有几篇学习心得。因为这些东西对你也没有用处了。烧掉不忍心，卖掉更不妥，出于情感方面的考虑，我便决定保存下来，用它来留住我们之间的这份情谊。没想到今天还有了用场！”加林听完了景部长的叙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景部长说完便起身向文件柜走去，加林边喝水边耐心地等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景部长还没有找见，加林心里有点急了，会不会弄丢。加林便过去帮着景部长，三个文件柜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景部长的信件盒里找到了加林的材料，加林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景部长把档案袋子递给了加林后，便回到了办公桌前写了起来，写完后，盖过章递给了加林，加林拿在手上一看，上面写着：

  城关镇党委：

  高加林同志在县委任通讯干事期间，于一九八X年X月向机关党组织提出了申请，后又多次向组织汇报思想，鉴于高加林那时的工作表现，宣传部已将其做为入党积极分子进行培养。

  现将高加林同志的组织材料转交你处，请查收。

  延州县委宣传部  (公章)

  一九八X年X月X日

  景部长从加林手里要过袋子，将证明材料装进去，封好后，再递给加林。

  加林要走了，送到门口，景部长把手搭在加林的肩上，“好好干！”

  加林非常高兴地离开了宣传部，刚走出县委门口，就在他准备跷上车子离开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手，把他从车子上拽下，“得来全不费功夫，加林你这是干啥去？”

  加林一回头，“哟，是马哥，你现在气候可大了，听二爸说你在地区都撂上去了。走，兄弟今个请你吃水盆羊肉。”加林很兴奋地对马战胜说着。

  “加林，你还有其它事吗？”加林摇了摇头，“那就好，你等我十来分钟，我进去把事情一办。我还有要紧事对你说嘞！”

  加林推着车子离开了，他就站在离县委大门不远的地方。

  加林第三根烟还没有吸完，马战胜就急急忙忙从县委里面出来了。

  “加林走，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好长时间都没见你了。”

  两人说着笑着，来到了满碗香羊肉馆，在一个小包间里坐下了。服务员很快就端来茶水，“二位，来点啥？”服务员热情地问道，“现在十点过一点，十一点半再说吧。”马战胜看了一下手表说道，服务员微笑着走了。

  “马哥，听明楼叔说，你现在是鸟枪换炮了，又杀回了县政府，做起了县劳务输出办公室主任了，这你就可一手摇了。”加林也学会了说恭维话，“兄弟，你也砸起了你哥的洋炮来了。现在干事情凭的就是关系，你不知道，过去和我相处好的那些知青，现在人家气候大了，人托人能找到皇上，他们那里也需要打工的，毕竟干技术活是少数。我按要求把人带过去，去向主要是广东深圳和长江三角洲一带，我的工作现在主要是劳务输出，一天找我的人就像打彩的。说实话那都是想让孩子外出找个好地方打工，还有地区领导通过你二爸给我写条子，你明楼叔也给我出难题，我都来着不拒，只要娃娃灵醒，不瓜不苶，都得给办，办这样的事情又不犯原则，愿意给谁办就给谁办，卖苦力挣钱呢！”

  马战胜停了一下，吸了几口烟，看了一下表，“兄弟，咱说正事，哥今天把你叫到这里，是专门给你说事情的。你这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成个家了。难道你就一辈子晚上手里拿个书睡觉，就不想怀里搂个女人，嗅着头上的香气进入梦乡吗？”

  马战胜说着便笑了起来，加林长叹一声，“唉，我的心早都退了，要说找个女人那还不容易，要找个爱人那就可难了。兄弟一辈子就这个样子了，打个光棍算逑了。”

  “加林，你先不要悲观么，天涯何处无芳草？哥今个就是给你送芳草来了。”

  加林极不自然地笑了笑，“马哥，你不知道，兄弟我心里总有个坎呢，就是绕不过去么！你该知道兄弟的那些龌龊事么？”加林反问道，“加林，那哥问你，你着实里说，你和人家黄姑娘干过那种事情没有？”马战胜尽量压低声音诡异地问道，加林有点不解地问道，“干什么事情？”“还能干什么事情？贾宝玉对袭人初试云雨情么？还要人说白吗？”加林微笑着摇了摇头，“我衾影无愧，绝对没有干过‘那啥’！”加林说完很严肃地看着马战胜，“那对人家刘巧珍呢？”马战胜又不安地补了一句，加林又果断地摇了摇头。

  马战胜听后，还不放心，便对加林说，“加林，你敢和哥摸手底吗？”加林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右手，马战胜心里顿时有了底，他有点冲动地对加林说，“你和她俩又没有睡过觉，那你心里还有什么坎呢？你没看银幕上，男女青年，搂搂抱抱，跳贴面舞，草坪上滚蛋蛋，高粱地里睡觉，游泳池里戏闹。你们都到了年龄，恋爱期间，只要没破戒，摸摸揣揣，搂搂抱抱，那就没有后遗症。听哥说，这事一成，到时候你们把婚一结，洞房花烛夜里，巫山云雨过后，千堑变通途。你心里什么坎都没有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儿，马战胜腰里的BB机响了几次。

  “马哥真会说话！”加林心里就这样想着。

  这时，服务员鱼贯而入，端上了丰盛的午餐，很快就摆了一桌，两碗水盆羊肉，一筛子白吉饼，一盘羊杂，一盘洋芋擦擦，一盘驴板肠，一瓶店头老白干。

  服务员走后，马战胜暗示加林端起酒杯，碰过杯后，两人操起了筷子，操着喝着，一阵风扫残云后，马战胜才慢悠悠地说道：“加林你不知道，上次我去地区就咱县劳务输出的情况向地区汇报工作，会后和你二爸谈了整整一个下午。临走时，他对我说道：‘战胜同志，你在县上眼目宽，看能否帮着给加林找个对象，条件不要太高，过得去就行了，这事就算我拜托你了。’加林你想，你二爸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的事我还能袖手旁观吗？”

  马战胜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侧过脸看了看加林的反应，继续说道：“兄弟，哥现在已经有了目标，我今个不知道能遇见你，要么把人家娃娃的照片给你带来了，让你好好看看，看上眼了，我给你说详细。”马战胜吸了几口烟，看了一下加林，“加林，实话告诉你，哥看上的人是不会走眼的。只要你不嫌弃，哪天我把人给你带来，要么咱去找她，这娃娃也是高中毕业生，考大学没考上，就差那么几分，补习一年也没有考上，后来接了班，原先在农村订过婚，男方要结婚，她却要补习，她让人家等一年都不行，她一气之下把婚退了，拿人家啥，退人家。后来接了班，在县文教局印刷厂工作，人长得比照片还漂亮，也挑来捡去。哥把你的情况给人家谈了，人家倒挺愿意，年龄比你小三四岁，正合适，只要你答应，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马战胜说了一大堆，高加林不哼不哈丝毫没有反应，他手里的筷子可没闲着……

  注  一九八四年四月六日，国务院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试行条例》，并且开始颁发第一代居民身份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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