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高文斌干完活把加林从学校接回了高家村。晚上，加林坐在油灯下，打开了从贾老师那里拿回黄雅萍还给他的东西，加林抚摸着似乎还保留黄雅萍余温的一件件东西。这些东西曾经是他和雅萍之间建立情感的媒介，现在物归原主，加林的心里还是很伤感的。翻着这几本书，或许还能回味一下温馨的岁月，高加林右手夹着烟，左手托着文学丛刊《今朝》（天津人民出版社1975年11月出版）。加林记得七六年夏的一天，学校组织学生看电影《决裂》，电影看完后，同学们自由活动，他去新华书店，在书店正巧碰到了黄雅萍，这书还是借黄雅萍的钱买的，钱是否还给黄雅萍，现在他也记不起来了。

  加林站了起来，右手拿着烟，炕沿上放着雅萍送给他的照片和两封信，一封在贾老师房子看了，望着这封印有江苏省人民广播电台用缄（小字：江苏省秦淮区中山东路132号）这讲究的信封，下午他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现在高加林的心里已经四海翻腾了，看来黄雅萍已经如愿以偿了，融入了六朝古都，又干上了自己所钟爱的新闻事业。再看看现在的他高加林，为了生存，今天，又不得不再回母校补考一次试，其结果也只有天知道。加林真是无语了。

  望着黄雅萍的来信，加林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他的大脑里在尘虑着和黄雅萍相处的羞涩岁月，俱往矣。

  加林沉思了一会，还是拿起了炕沿上的信，小心地撕开封口取出了信，接着，他对着煤油灯小声地读着，

  加林：你好！

  家里父母大人身体都好吧！

  一转眼我回南京已三年多了，这些年来不知你是怎样过的，还好吗？也不知道你成家了没有？

  还真不好意思打扰你。

  我回南京后，先待业了近一年时间，后来被招聘到省人民广播电台工作。能被顺利的招聘，除我自身努力外，你过去对我工作上的帮助，潜意识地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一点我心里是有数的，真的感谢你——加林。现在我每天除播音外，就是搞搞文字工作，期间还参加两期培训班。业余时间在进修广播学院的课程。

  你不知道，一到节假日休息时间，当我独自一人踩在夫子庙用石条铺成的街道上，穿梭或漫步在秦淮河畔时，我是多么地希望你能在我的身边。我们肩并着肩，手拉着手，目睹六朝金粉之地的秦淮河两岸的历史陈迹，穿越时空，和古人对话，探讨秦淮八艳的曲折人生，她们虽沦落风尘，历尽坎坷，然而，她们都能出污泥而不染，丹心耿耿，胸怀天下兴亡。通过吊古来感受这里的人文精神及深厚的多层次的文化底蕴……”

  过去，加林有时通过《红楼梦》及《续集》的一些文字来感受一下“秦淮风月”之地长大的曹雪芹，因官场争斗的牵连，父亲革职下狱治罪，家产被抄收，埋头纸堆，构思着《红楼梦》的情景。现在黄雅萍的信仿佛把高加林一下子带到了南京，此时的高加林也好像身置明末清初的秦淮河，这里就是被朱自清盛赞的六朝金粉之地。高加林陶醉了，在美奂美轮的景致中高加林亦真亦幻地和黄雅萍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度步在秦淮河畔的青石板路上，指点着寻常巷陌，朗诵着古代文人描写南京兴替的诗词，历数着斑斑的历史遗迹，吟唱着为毛主席诗词谱曲的《钟山风雨起苍黄》。在秦淮河畔的太湖白云茶楼上，高加林和黄雅萍来到大厅的六角形品茶亭，工作人员把卷起的竹帘拉了下来，他俩相对而坐，互通款曲，手里端着琥珀瓷杯，望着杯里嫩绿色的貌似柳叶的太平猴魁，自上而下垂着，古意盈盈，加林也身置其中体验着南明文人的雅士风度。有与世隔绝之感，似乎滚滚红尘都跑到了当年的秦淮河里边去了，居高临下，高加林和黄雅萍感受着周围的花柳巷间，这里曾经演绎着历史上系列的《桃花扇》，名扬天下的风流八艳，栩栩如生，亦梦亦幻地翩跹于眼前，她们是品貌兼优柳如是，画兰才女马湘兰，侠骨芳心顾横波、倾城倾国陈圆圆、玉京道人卞赛、秦淮明珠董小宛、短衣风雪寇白门、断肠桃花李香君。她们的艳姿在加林的大脑里不断地切换着，是她们曾经演绎了一曲曲扣人心弦，催人泪下的国破家亡世变沧桑的人间悲剧……

  加林想他和黄雅萍如果能追寻历史风尘，感受这人文情怀，那将是多么惬心的事情。但这些绵绵情意对于目前的高加林来说，今生大概没有下文了……

  高加林在细心地品味着黄雅萍的来信时，他似乎都能感到黄雅萍那炽热的呼吸，触摸到她手上的余温。

  高加林失意地用剪刀拨着灯芯上花朵，放下了剪刀，他又吸起了烟，几口烟吸后，他的情绪才慢慢地稳定了下来，拿起信来继续读着：

  “加林，生活是无情的，在社会生活面前，我们都成了小丑，我们在彼此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结束了我们的爱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从此就失去了一切，我们的同学情谊还在，我们的意识形态相投，这也就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

  最近很长一个时期，我的心里一直不安，因为我也处于恋爱之中，说真的是我害了你，我自私，是我断送了你的美好婚姻和锦绣的前程。如果不是我的话，你现在和巧珍早都成家了，尽情地享受着本应属于你们的美好爱情生活，陶醉于卿卿我我的缠绵之中……

  每当我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感到很内疚，衷心地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过话又说回来，我那时也是真心爱你的，回味那甜蜜的日子，我们之间抱也抱了，爱也爱了，如果你那时要是提出非分之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满足你的欲望，让你发泄洪荒之力，以展示男人的雄风，同时也使我的身躯里注入一些黄土的基因。而你始终都能掌握爱情的尺度，使我这朵残花还留着根蒂，不至于败落，这也是我到现在还崇你爱你的原因！

  寄上几张照片，陪陪你。不管你怎么想，我这辈子都会把你作为我的精神伴侣，永远的珍藏在心里。社会虽然分割了我们，给我们划了鸿沟，让我们天各一方，但思念是任何人任何环境也改变不了的。就像信天游里面唱的，春风挡不住人想人。

  祝好！

  黄雅萍

  一九八X年X月X日

  看完信后，加林感觉到他好像坐在了火山口上，心里热浪翻滚，浑身好像要爆炸似的，他放下了信，披了一件衣服，一步一踮地走出了窑门，靠在了门口的碾盘子上出神地望着东南方向，感叹道，“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寇准《阳关引》）

  望着皓月，高加林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一个劲地吸着烟，低头闭起眼睛回味着过去的时光。几年过去了，加林一直内疚着，因为那天下午他在和黄雅萍告别时，黄雅萍只求让他再亲一下，谁知那一瞬间黄雅萍却死死地抱住他不放，他那时立即把黄雅萍和电影《钢铁战士》中的国民党女谍报员联系了起来，怒发冲冠，一摔袖就把黄雅萍推倒在床上了，扭头就走，事后他觉得做的有点过了，早就应该给黄雅萍写封信了，现在有地址了，没有不回信的理由了。

  加林扔掉了才吸了几口的烟，他感到浑身血管要暴裂似的，他疾步回到窑里，拿起笔爬在炕沿唰唰唰的写着；

  雅萍：你好！

  家里父母都好吧！

  看了你的来信，我既激动又不安，激动的

  是当我人生再一次陷入低谷，遭世人唾弃时，

  世上还有一个人在关心着我，惦记着我。这使

  我的灵魂得到平慰，这封信给我生命注入了精

  神活力。让我不安的是，你竟把我们之间发生

  的一切，失败的婚姻的责任都承担在了你一个

  人的身上，这是不公平的，我就是一辈子不结

  婚，也不会怪罪你的，我们都是成年人，应该

  担负起责任，青年人追求幸福，追求崇高的爱

  情，这也是人之常情，至于有没有结果这可得

  另当别论，这不是你我个人因素所能决定的。

  雅萍，我恳切地期望你能从过去的阴影里

  走出来，不要内疚，我现在就好像掉在一个大

  泥潭里，只要抬腿就是朝上走。希望你能好好

  地生活，不要过多地考虑他人的感受，要为自

  己而活。

  时间长了，迟迟没有回信，希谅解为盼！

  加林

  一九八X年X月X日

  加林写好信，落泪了，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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