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三星一回到新貌机砖厂，他刚从车上下来，顾不得洗手就急急忙忙去找父亲高明楼。

  三星一进办公室门，看见父亲戴着花镜正在办公桌上，用右手的拇指蘸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着一个黑皮笔记本，他很认真在找着什么。三星连等都不等一下，就带着气地说道：“爸呀，你上午让我把信和招干表送给加林，让他填好送到公社。加林当我面连信看都没看一下，就让我把信和表放在一边，我看他哦阵势好像是对乡镇干部还不太感冒！”“咋回事？”高明楼手上的本子也不翻了，他停下来，抬头把眼镜搊到额头上，惊讶地问道，三星接着说，“我看他那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磕腾了一下，这么好的事情，你咋是这个态度呢？他看着我，抿着嘴皮似乎很轻蔑地笑了一下，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便毫不掩饰地说：‘三星，不是哥说呢？在国家干部级别中，正式公社（乡镇）这一级干部最低是十二级，再说这还是合同制干部，实际上连个干部边边都沾不上。你说说就是考这还有啥意思呢？再说这乡镇干部也没有啥好当的，说穿了就是前些年的民兵小分队那个样，难道你没见过？只不过是换个行头，换了个称呼，不背枪而已。整天所干的无非是，催粮催款，刮宫流产。要么就是拉猪牵羊，搭梯子上房，有庙会的时候，戏台子底下一站，手里拿个长竹竿抡来抡去维持秩序，这和过去的兵痞有啥两样呢？事情过后还不是让人指着脊背骂先人呢？’说着，三星停了一下，嘘了一口气，才把话说完，“爸，加林的态度是，他才不稀罕当什么乡镇干部呢？”三星说了一大堆，心想咱怎么净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三星一交完差，就气哼哼地转身离开了。

  三星前脚刚走，高明楼就把手头的本子往抽屉里面一放，又在急忙地找着什么，翻了一会儿，他找出了一封信，装进了裤子口袋，就披着外套出了门，一根烟还没有吸完，就来到了德顺老汉的门房前，他伸手推门，“干大，干大！”叫了两声，“哦，是明楼啊，这就开门。”里面传来了德顺老汉的声音，老汉说着就下炕靸着鞋，疾步来到门口，拿下了顶门的槐木杠子。

  明楼一进门便关切地问道，“干大，你晚上吃好了！”德顺老汉“嗯”了一声，便又回到炕上，高明楼跟着也就坐在木炕边上。

  这时，天慢慢地黑了下来。高明楼看了德顺老汉就从衣袋里拿出一盒卷烟递了过去，德顺老汉接住顺手放到炕栏石上，拿着烟锅继续吸着旱烟，当德顺老汉看到高明楼那似乎猪肝的脸毫无一点表情，便感觉他好像有啥心事时，就直接问道，“明楼啊，你晚上来干大这儿，不是就为了给我送一盒烟吗？”明楼使劲地咂了一口烟，低着头有点难为情地说：“干大，有一件事我刚才路上想来想去，还是需要你给咱跑一步路。”“跑一步路就跑一步路呗！你说，干大这一辈子为你跑的路还少吗？你先说说是干啥呢？”德顺老汉使劲地吸了一口烟后，便将烟锅在炕栏石的棱角上磕了磕，用嘴吹了一下，问道。

  “干大，这，这不关我的事，是……”明楼一生气有点语无伦次，不知怎么说才好呢，“不是你的事，你这样着急，干啥呀？”德顺老汉语气有点生硬，高明楼无奈地笑了一下，接着说，“唉，这咋说呢，又是加林这浑小子的事！”德顺老汉一听是加林的事，心想加林能有什么事呢？着急地问，“加林这可又咋啦？”高明楼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地给德顺老汉解释道：“干大，情况是这样，你可不知道，咱县上这次要招收一批合同制乡镇干部，对象是农村高中毕业生和复员军人，由大队推荐，参加县上考试，择优录取，一个乡就那么招收两三个人，金贵的很。这对加林来说真是个绝好的机会。”“你说的是这个哩！”德顺老汉插了一句，“干大，可加林这小子不识秤么？今个上午，我让三星把表给他送去，让他填好交上，大队管委会的大戳子都盖了，意见都填好了，我还给他写个条子。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要是表不能按时交上，后天一过，那这事情就算黄了，你让以后见了玉智咋说呢？今天这事要是搁到三星身上，我非拿你哦顶门杠子，括打他不行。”

  高明楼气得说不下去，德顺老汉只顾着吸着烟，过了好一会儿，高明楼这才接着又说，“干大你可是个明白人，你看这事情让人着急不着急？这乡镇干部好奈也是个干部哟，总算比当农民强吧，有奔头吧！”高明楼续上烟后就把刚才三星说给他的话一骨碌地全盘端给了德顺老汉，德顺老汉听着听着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

  “你刚才提到玉智是咋回事？”德顺老汉略有所思地问道，“干大，你还记得上次给我捎的信吗？”高明楼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信来，“我记得这信皮子。”德顺老汉不解地问道，“一切都是由这封信引起的！”高明楼感慨地说道，“这可咋回事？”“从上次接到信到现在，我的心就绌了个蛋蛋，就怕把玉智托付的事给办砸。”“明楼，你这咋又黏上了玉智，把我都听糊涂了。”“干脆，我把信给你一念！”在高明楼取出信的当口，德顺老汉点着炕栏石上面的油灯，高明楼往油灯跟前乞了乞念道：

  “明楼仁兄：您好！

  近来生产顺利生意红火吧！

  前几天，我从《中国劳动》杂志上看到

  一则重要的信息，国家在改革乡镇用人制度方

  面的一个重大突破就是要在全国各地积极推行

  乡镇干部的选聘合同制，要招收大批乡镇干部

  充实干部队伍。这一政策很快就要在全国各地

  普遍实施。我考虑现将这一信息告诉给你，你

  毕竟在基层工作，具体程序还是从基层走，希

  你多注意这方面的信息。我想这可能是加林的

  唯一出路。

  希望你千万在意，到时候给加林做做工作！

  拜托了！玉智

  日子就不念咧，干大就是这情况。你看看，这弄不好就又办了个坐蜡事。”

  明楼读完信，看着德顺老汉，表现出一副很为情的样子。“明楼你再不用说啥了，我啥都明白了，你光说让干大咋办？”德顺老汉豪爽地说道。

  高明楼停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这才说道：“干大，你老贵贱不敢生气，明天你就坐上三星的拖拉机，去劝劝加林，让他不要打错了主意。你就严肃地告诉他，在基建队上干活那是揽工呢，而在乡政府上班那是干事业呢！告诉他那头轻那头重，让他好好掂量掂量。”高明楼避过德顺老汉的眼光，“干大，这事就靠你了。我心里总有个疙瘩，有愧于加林，这你也是知道的。我想了想还是您老人家去劝劝加林，让他不要错过时间，我原本想去找玉德哥，可玉德哥不会说话，怕把事情倒给办砸了。”

  德顺老汉不断地点头，他完全明白了高明楼的良苦用心。现在德顺老汉的情绪好多了，特别是高明楼一口一个干大，叫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他看了一下高明楼那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明楼啊，你的事情做到了这个当口，也就算做到头了。你和加林都不是外人，在我的心里把你俩，一个当儿，一个当孙来看承的，给你俩办事，我心里乐呵得很。明个就跟三星去，我就是豁出这老命也要降服这个倔小子，他要是再不听劝，我就碰死在他的面前，死了算逑了。几回回，加林这混账东西没把我给气死！”

  从德顺老汉那里一回来，躺在床上的高明楼，还是睡不着，他大脑里面的一块块砖现在被民办教师、加林、巧玲、合同制干部等这些词一一置换，交给干大的事情明天能否办稳，他心里没底。现在应该将实际情况，告知玉智，并不是他高明楼在推卸责任。

  高明楼想到这里，起身下了床，点亮灯，坐在办公桌前拿起笔给玉智写起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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