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饭时，紧张繁忙的城关基建工地，暂时消停了一阵子。但工棚休息室里，却喊声震天，杀气腾腾，烟雾缭绕。七八个民工，有的伸着头蹲着，嘴里噙着烟，有的弯着腰撅着屁股，把脖子使劲地向前伸着，人们把目光都聚焦着脚地下的棋盘，那棋单是用一块军用帆布做的，绿里发白。大家都鼓着劲，在为电焊师傅老刘出谋划策，摇旗呐喊，锋芒直对着高加林，这等于高加林一个人在单挑。

  坐在三块砖上的高加林双眉紧锁，右手拿着烟，左手托着下巴，注目着棋盘在沉思，他在吵吵闹闹中寻找战机，这一盘棋他是绝对不能输的。加林的棋艺是不错的，在学校教书的那几年，没有对手，公社假期举行教师学习会，没有几个人能赢过加林。在县上工作的那段时间，从不下棋的加林还在机关象棋比赛中得了冠军。加林平时和人下棋，绝不赢第一盘，但他也绝不输第二盘。后来，加林认为下棋太浪费时间了，也就不再下棋了。在工地上，一次加林被人杠上了，显露了棋艺，时不时也下上那么一两盘，他一般情况下，不会超过三盘。

  加林刚才有意无意地让了几着，结果输得很惨，这一局人家士气正旺，他决不能掉以轻心。他很快地调整好布局，一两步就翻转了局面，正当他脸色舒缓时，有一个民工攉开人群，弯腰凑在加林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加林脸色一变，双手压在膝盖骨上，急忙站了起来，显然加林要离开，“要走没门！”“不能便宜了他！”人群里立即嚷嚷开来，加林伸出双手摆出半投降的样子，将手掌向前推了推，“真不好意思，村里来人了，家里有点事情，这局我认输……”“先把烟掏出来！”几个人上前围住加林，抱的抱，拉的拉，才把加林裤兜里的红延安烟抢走了，人群立即围了过去，加林这才脱身了。

  加林一走出工棚，就对站在电工房跟前的三星打起了招呼，“三星来啦！”加林疾步走向电工房，他顺手从腰间拿出钥匙开了门，“三星，快进来，你吃过饭没有？要么我去灶上看还有啥吃的么？”加林说着就准备往出走，“饭吃过了，肚子胀得很。”三星直爽地说了一句，“那你坐下，先喝口水。有话过一会儿说，也不迟。”加林就给三星倒了一杯开水，当他准备给三星掏烟时，一揣裤兜空了，尴尬地对三星笑了笑。

  三星接过水杯，一口也没有喝，就把水杯放在工具箱上。三星是一个肚子里搁不住话的人，不等得加林找烟，就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着急着说，“加林哥，我早上一回家，我爸爸就把我叫到跟前，一字一板地说道，今天早上，巧珍把学校的刘校长带到家里，刘校长就学校急需教师的情况详细地说给了我爸，征求了我爸爸的意见，并说已经给专干打过了招呼。这是刚来时我爸写的。”三星说着就忙从裤子口袋里掏信递给加林，“你看一下，快拿主意，我还要给人家回话呢！”

  加林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拿着没有信封的信，他把打火机顺手丢在床上，两手展开信认真地看着，字迹虽不工整，但仔细看，还能看得清楚：

  加林：

  现在马店学校急需一名代课教师，这可是

  一个难得的机会。一大早，巧珍把学校的刘校

  长带到我这儿，前来征求我的意见，我是完全

  同意你去学校的，这也是你的强项。我的意思

  你先去学校报到，剩下来的事情，我会妥当处

  理的。希望你快做打算，就是这一半天的事情，

  学校的工作可不能耽误。

  此  致

  切切

  高明楼  即日

  看完信后，高加林的眼神，飞快地移动在信纸的顶格《延州县城关公社高家村大队管理委员会信笺》上。加林的面孔一下子凝重起来，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三星说道，“三星，你先回去，容我再想一想。”“不，是这样，我回去立马就要给我爸回话，你让我咋说呢？”三星一下子急了，加林摆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很平静地看着三星，“三星你不急着回话，我都不急，你又急得哪门子的事呢。”

  三星还能再说什么呢，他很失望地走了。

  送走了三星，加林一个下午干什么都心不在焉。

  吃完晚饭，加林也没有心思看书写字，他只是躺在被子上一手拿着明楼叔写给他信，一手掐着烟，床底下烟头到处都是。

  加林看着头顶上空漂浮着的烟圈，而大脑却在紧张地运转着，县委机关那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马店学校里看不见油漆的八仙桌、建筑工地、家里破窑及山坎坎沟道边的几块责任田，在高加林的大脑里像幻灯片那样急速地切换着……

  加林深知，他如果这次去了学校，由于以前的教龄中断，对于他来说，中断的教龄是根本不可以再弥补上去了。他知道有一个老师文革前参加教育工作，“侯王建议”（编者注：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四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山东省嘉祥县马集公社马集小学教师公社教育组长侯振民和成员王庆余的一封信，该信建议所有农村公办小学下放到大队来办，国家不再投资或少投资教育经费，教师都回本大队工作，国家不再发工资，改为大队记工分）后，回到本村学校教书，后来公社领导让他转身回村当大队干部，几年后又回到学校，由于教龄中断，转不了办，最后公社和县文教局把材料通过地区上报省教育厅才把教龄续上。

  加林想他现在去学校，就是从年初算起，那明显属于一九八一年七月以后，省上整顿民办教师有政策，凡是一九八一年七月底以后进校的民办教师，省上不予承认，那个时候他在县上呆过，这一点，高加林心里比谁都明白。这次进校后，教学工作就是搞得再好，奖状贴满墙壁，也不能成为正式民办教师的，这就意味着他永远转不了正。如果这次再去学校教书对他高加林来说，可以风光一时，但是前途未卜。

  想着想着加林心里有了主意，他高加林可不是三岁小孩，不能一时冲动而贻误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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