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观音娘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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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以南,熙攘林。
夜幕有些发阴。聂逐鹿赶在城门落契之前便已私下里出了城门,此间已在这黑暗的婆娑之中候了快两个时辰了。时不时低头看一看自己手中握着的那人传来的字条,心头酝酿着种种言辞,却都在身后一阵凌厉风声划过时散作了飞灰。
那人来了,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位置,他一回头,便看到幽暗夜色中的那一道绰绰白衣。
越千辰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目光被时隐时现的月色衬得森森然,看得出来,他尚是有两分虚弱。
——看来姬世子那一顿鞭子果真是下了死手的。这就是聂逐鹿看到他时,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快步走到他面前,聂逐鹿仔仔细细的将他全身上下打量过一遍,继而又不顾他那不甚明朗的脸色探了回脉,这方才放下心来,之后才想起来问上一句:“你还没走?”
越千辰皮笑肉不笑的斜了他一眼。
“你在这儿,我总得问明白。”他沉沉的出了口气,凝着眉目负手看着他,问道:“你我叫人传信给你,你为何不来与我汇合?反而留在不朽?难道这相位真坐上瘾了不成?”
听着他话里阴阳怪气的讽刺,聂逐鹿皱着眉瞪了他一眼,启口却给了一个模糊的回答:“我不是叫人传话给你了吗?我还有事没做完。”
“什么事?你还能有什么事?我人都不在这儿了,你自己还能有什么事?”眼见着是跟再近密也没有的自己人,越千辰眼下说话便有了几分暴躁,以往的粉饰门面一并都免了,眸光一眯,又满是质疑的问道:“什么事……不能叫我知道?什么事,让你不惜与我背离?”
月上中天,聂逐鹿打了个哈欠。
他四下扫视了一番,找了块凸起的石头拂了拂便往上一坐,跟着看着他的眼睛,诚诚恳恳的道了四个字:“宸极帝姬。”
越千辰眼里的狐疑说话就要演变成愤怒,紧跟着却是从牙缝里将这四个字儿挤了出来:“宸极帝姬?”
聂逐鹿抬头看了看天,很是无语。
真是,家里放着个天下第一美人,他别的没见怎么着,倒是这草木皆兵的毛病越发重了,聂逐鹿好生匀了口气,看见当没看见,想了想,引导道:“你不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吗?”
越千辰抱臂往后微微一仰,眉头紧蹙着,问:“什么不对?”
果然,事情一旦牵涉到了情爱,再聪明的人,都会有犯糊涂的时候。
可是聂逐鹿看着越千辰,却是隐隐有些忧愁——别的事情上犯糊涂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件事上,他怎么就能犯这样的糊涂呢?
心头暗自将言辞一捋,聂逐鹿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对他道:“修罗世子待宸极帝姬如何你一清二楚,没道理他就这么放了你——”
越千辰眸中神色渐深,聂逐鹿顿了顿,收了下下巴,更为郑重道:“没道理,没道理《太平策》的下落他也不顾,就这么放了你,而宸极帝姬——这么久以来,你真的觉得没问题吗?”
越千辰某种有一瞬间的闪烁,若非自小相识对这人再了解不过,那他说不得还真就发现不了,随即,耳边听到他虚张声势的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
聂逐鹿摇了摇头。
垂首长出了一口气,他站起身,走到越千辰面前重重的拍上他的肩膀,一字字极为正经的对他道:“千辰,有什么问题你问问你自己,你这么聪明,难道真的看不出来?真的毫不怀疑吗?”
越千辰眼睛里已经浮现出一丝排斥与警惕,他搓了搓后槽牙,还是不松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你想听,我就给你说一遍。”聂逐鹿深知这人是个什么性子,急过了头,反倒冷静了,索性与他明明白白的道出:“你难道就不觉得,她——伊祁箬,对你杀意最重的一个人,可最后偏偏嫁给了你、用她自己的身份给你做保命符的人,你难道就不觉得,她从未想杀你吗?”
说出这话的一瞬间,聂逐鹿心头有惶惑,有茫然,有轻松,更有一种深深的恐惧。
——于这江山最深重的一个秘密,他就这么以一种反问的语气道出,却不知道该知道的人,究竟能不能明白。
更不知道,稍后等将这秘密死守了多年的那人知道之后,又会何等愤怒?何等怨怼于自己?
可是这些,他都不想顾了。
——千辰,越千辰,他做的这些事,连那个最慈悲的修罗世子都看不下去了,那人能以一顿鞭子来泄愤解气,可是他聂逐鹿却不能。
眼前这人,于他,是友,亦是君。
“哈……哈哈哈……”
长久的怔愣之后,越千辰忽然仰天长笑,这声音分明豪爽清朗,可是在这个时辰、这个地方,却不是一分两分的瘆人了。
笑过之后,他看着眼前岿然不动的聂逐鹿,像是听笑话一样的问道:“她——伊祁箬,从未想杀我?她从未想杀我?”
聂逐鹿就那么看着他,没有回答,坚定的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越千辰眉目一狠,收了放浪形骸,郑重无比的朝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老师满门的祸事?你还记不记得永安四年那场凌迟三千,挫骨扬灰?”
聂逐鹿却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兵发大夜的人,是重华?”
越千辰眸光一厉,端着阴狠的神色,却半晌没有言语。
聂逐鹿便问他:“如若有这么两个人——他们之间势不两立,而你却要在这样的场面下将两个人都保下来,你会用什么方法?”他近前一步,扯着他的衣领,用从未有过的狠厉颜色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越千辰从来没有一刻这样茫然过。
这不是个死局吗?哪来的出路?
聂逐鹿沉了一口气,告诉他:“或许,她只能比重华更想杀你。”
恍若一道霹雳,越千辰推拒着,过去那些年月里,也曾不止一次的怀揣着希望遐想过,可是终究什么没有,然而在这一刻,经由这个睡眼看天下,却将一切都看得分明的挚友口中道出这样一句话时,他却是再也没办法将那个可能熟视无睹了。
——那个名叫伊祁箬的女子,这多少年以来,从不识到相见,从爱到相爱,他与她,其实过得很是安稳合蜜,可是湖面之下的那种种波浪,每一次,也都是那样真实。
他给了她一尊无夜,她便杀了他一个孩子,从无生狱到奈落塔,从永绶府到侧帽台,多少的苦难他也经受了,可是现在真若能冷静下来去想,他才突然发现一个现实——她从未伤过他的根基,他的那些手下,甚至于连他前尘庄的倾毁,也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而那无夜伤的是她,那个孩子,也是她的骨血精华,归根结底,她是用自己的亲生骨肉来换得他一命——当初若非那样的话,重华或许也不会放过自己。
真相,到底是什么?
如今回头,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就连越奈与千阙的事,她也从未想过要告诉自己真相。
永远都是这样。
聂逐鹿留给他不少时间去思考,此间方才启口对他道:“我留在这儿,就是要弄明白这件事,千辰,害你的人我不会放过,可是若是一心为你的人,我们也不能对之不起。”
越千辰抬眸看了看他。
恰好那一缕月光破云而出,投射在那枚鸽子血上,在他眼里化开一道凄厉。
越千辰转身,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聂逐鹿在背后担忧着,问道:“你要去哪儿?”
“你有你要弄明白的事,我也有我要弄明白的事。”他想了想,脚步还是一停,侧过身去回头看向他,临走给了他最后一句话,“逐鹿,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主君。”
聂逐鹿一直看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渐渐走出自己的视线。
他笑了一笑,眼中满布愁思,很是落寞。
深吸一口气,他摇摇头,低叹道:“主君……主君……你何尝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千辰,怕就怕这条路走到最后,你才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
安定王宫里,这些日子因着王上的病势而变得比往昔更为寂静了许多。寝殿里,姬格坐在床榻边的一张藤椅上,手里握着一副卷册缓缓阅着,安静淡然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情绪可窥,就好像江山安定,没有任何大事。
床榻上的人眼睑极浅的动了动,渐渐的,张开了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姬涣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自己病榻之前的儿子。
张了张嘴,才发现喉咙热得发紧,眉间不由深皱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唤出了一个极轻的音节:“璠,”
声色沙哑至极。
姬格立时一动,手中卷册一搁便起身过去,坐到床边将父亲扶了起来,“父王,您醒了。”
他从旁拿起矮案上时刻备着的温水,仔细着喂父亲喝了几口。
喉咙中微微有了润意,姬涣缓了一缓,便问道:“几天了?”
姬格回的倒也干脆:“一天两夜。”
——这些日子,安定王身上不好,时醒时睡,每每昏睡过去时间也是不等,这一回一天两夜,也算是短的了。
他听着,便笑了两声,还有力气叹了一句:“这回倒是短了些……!”
姬格在他身后垫好了软枕,便去将帕子淘湿,回过头来给父亲擦身,“母妃在后头看着药,您宽心,开春了,都会好的。”
他的声音低醇平静,向来是极好听的,姬涣对这个儿子从来便最是引以为傲,可是此间听罢这一语,却是满含讽刺的一笑,跟着问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竟说起了这些个虚妄之语?”
姬格也不争辩,只温和的笑了笑,道:“虚妄里方有希望么。”
他话音落地不到片刻,外头殿门便是一动,因着王爷病中好静,一应侍疾世子也都不喜假手于人,是以跟着王妃一道进来的侍女将茶水等物都换了一茬后,便又纷纷退下了。
“醒了,正好,”安定王妃亲自捧着才熬好的药走到床边,试了试温度,便一勺一勺的舀了去喂,“来喝药。”
姬涣饮了两勺药,便偷暇对姬格道:“去把窗子推开。”
姬格听话去开了一道窗,好在外头风不大,也不至于担心对父亲养病无益。那头姬涣隐隐看着外头透亮的绿色,待饮罢了药,便叹了一句:“真好的天气……!北上路上的冰雪都该化尽了罢……”
那头清心听了,脱口笑了一声,道:“早尽了,怎么越发糊涂了?”
“夫人说的是。”姬涣笑意浅浅,姬格站在窗下,看到父亲说着话,缓缓的握上母亲的手,目光还放在窗外的春景上,可话意里,隐隐却纳了一层深意,“夫人,也就是这么些日子了。”
——也就是这么些日子,而后,人死如灯灭,夫妻一世的缘分,也便这样尽了。
清心眸色微垂着,听着,却并没有什么激动,只是反手在夫君手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道:“无妨,不要担心。”
“不担心,”姬涣缓缓的摇了摇头,抬手看着床帐上终年悬着的、那分别象征着四个儿女四枚缨络,眼中有从容却深刻的悦然,他握着夫人的手说:“这辈子,我们至少还有这么几个好儿女,你在这修罗,我便始终放心。”
姬格远远的望着这一刻的父母,心头有无限的感悟。
他听到母亲含着笑意,启口诉说着人世间最重的生老病死之事,那般坦然——“过去我喜欢那‘未亡人’一句,想来不多时,自己也可以用上了。”
多好的事。
这辈子相伴在身边的这个人——与他们而言,或许都不是最想要的,但终究,也是无悔的。
“璠,”
安定王唤了一声,姬格便走过去,应道:“孩儿在这儿。”
“去收拾收拾,随为父再去一趟天狼谷罢。”姬涣说罢,转头看着夫人道:“夫人也随行可好?”
霍清心淡淡的点了下头,道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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