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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玉渊苍龙(五)


不过伊祁箬没有想到的是,有些事情,不仅仅是温孤诀不知道,就连她自己,也从未预料到。

位于首丘岭的一座吊脚楼中,当看到内室罗汉榻上的那具冰凉的尸体时,才从卫城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而来的两人,各自眼中都有着不同的情绪。

伊祁箬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脱离。就好像一切的事情的都已由不得自己掌控,就好像她所知道的一切、相信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被一副冷掉的尸身尽数瓦解推翻了。

这种感觉,同越千辰互相算计险象环生的时候她没有过,甚至当年重华兵发大夜的时候她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这辈子,在这一日之前,她唯独有过一次。

——昔年千华城中,大屠千阙的那一回。

“主母!”

奉命在此地看护夏侯公的,是她长泽军西方七将里昴将。她此来突然,昴也是才刚知晓此番变故,尚且来不及与她上禀,如今看到她,骇然意外之余,只剩了满心的辱命感,赫然便跪在了她面前。

身后同他一起跪下的,还有长泽军的另外两名将士。

伊祁箬此间眉目深凝,她看着温孤诀痴痴惘惘的神色,看着他一步一步极缓的往前挪着就是下不定决心去靠近那罗汉榻上的人,她看着他才刚盛放而起的希望就这样被一碰冷水赫然浇熄。

她心头,怀着对这人的无尽愧悔。

过去,她想,自己对温孤诀从来没有什么好的,可是至少还有这一点——自己调用了普天下最有能力的人在朝暮不改的护着他的父亲,为此,她想,等到一切有了结果的那一天,自己至少能全他一场天伦——即便迟来,也到底好过不来。

却原来,连这件事,也都是自己对不起他。

“……父……”等温孤诀好不容易靠近榻边,小心翼翼的伸手去触碰榻上盘膝而坐的那人时,他跪在那儿,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喉咙中艰难的喊出那两个字:“父亲……”

除此之外,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说。

可是再开口,却只剩下哽咽。

——这就是他建铅华楼的目的,这,就是他这十年里所有希望所在。

只晚了那么一天,他来,看到的便是一具尸体。

他从来不是什么乐于筹谋的人,从来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国恨家仇,他手握天下的真相,可求的,却未有这么一点天伦罢了。

可是,他求不得。

这一生,亲缘求不得,情爱求不得,为这么一条命,远离故土考妣,到头来,他竟是不知自己为何要活这么一生。

——一生,皆是无用。

伊祁箬狠狠的吸了一口气,拂袖转身,不敢再呆的离开了这座屋室。

除了温孤诀,所有人也都与她一道出了来,走手边另一座小楼中,她坐在那儿,眉头深凝,不知在想什么,那头,昴跪地请罪,只道:“主母,属下办事不利,甘愿以死谢罪!”

说完,掌风已起,他身后的两个手下也与他一般,抬掌便冲着自己的天灵盖劈去。

然而,这个动作却被一道更为凌厉霸道的内力拦了下来。

伊祁箬瞬息发了三枚古玉流星出去,硬生生竟是将那三人的手掌穿了个透。血流如注里,三人面色不改,皆是深低下头去,毫无怨言。

“要死也给我说清楚了再死,”女子沉重而威严的声音缓缓自头顶响起,冷肃之外,不曾想却是一番平心静气之态:“怎么回事,谁做的?”

昴眉目一蹙,半点没有说出话来。

伊祁箬见此,心下便是一凉。

——长泽军六千人一颗忠心,她对自己的这些军将的性情,早已是洞若观火。

就是因为太了解,就是因为知道这天下间只有那么一种、唯那一种情况能让他们在回话时犹疑踌躇,是以,她的心便不期然的冰冷空洞了下来。

勉力压下一口气,她问:“自己人?”

昴抬起了头。

这一回,半晌之后,他重重一点头,只答了一个字:“是。”

就这一个字,生生让她掰断了自己的左手小指。

昴看得眉头一皱。

她却似乎丝毫不觉得疼,缓缓往后靠上椅背,她微阖上眸,又过了许久,低吟吟的流溢出两个字来:“……是他。”

其实,即便在说出这两个字来的时候,她都希望昴能给自己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可幻想只能是幻想。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即便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可能,可这时候,她还是难以接受。

她说:“真的是他……”

“怎么……”

她想问,怎么会是他?

可是,只说了两个字,脑子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不是他,还会是谁?

她想起之前在岛上与玉案的那番叙话,转眼不过数月,可那样一重担心,竟就这样应验了。

之后,她又开始想那个人。

——她的长兄,世人眼里眼里早已薨逝于征和三十年的明荣太子,大梁史册上的光皇帝,伊祁重熙。

也是,改名换姓,易容变脸,缄一副锦心绣口,以赎罪之名跟随自己身边数年的当朝冶相——墨曜。

兄长、长兄。

当年的事,他为了赎罪,甘愿闭口再不说话,直到如今。

他犯了一次错,便以半生赎罪。而后,又一轰隆,抹杀一生兄妹情。

伊祁箬从未怀疑过重熙对自己的兄妹情分——重熙是疼她、爱她的。年岁上的差距,对这个迟来的妹妹,他甚至是当做女儿来爱的,可是这么爱、这么宠、这么心疼,却都不够。

——终究,不及那人。

——那个折辱了他,也带给她一辈子梦魇的那个人。

红尘三千,所有恩怨善恶加在一起,到底,抵不过一句堪堪情爱。

昴就跪在那儿,等着她平复心绪,一等,便将月色等到了中天之上。

等她终于开眼,无情无绪的向自己问询起前因后果时,他已经能将事情顺利的道出了。

“大爷亲自前来,是言奉您之命来见夏侯公,属下不疑有他,却不曾想等大爷离开后,晚上丫头去送膳便发现夏侯公已经断气了。”顿了顿,他又续了一句:“便是在您刚到的时候。”

伊祁箬没有说话。

昴沉吟片刻,请罪道:“属下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如今业已交代完全,是属下办事不利,唯能保护好夏侯公,请主母赐死!”

宸极帝姬这才将目光缓缓打量到他们三人身上。

如若可以,她当真不想说之后的那句话——

“此事不怪你们。”

可是,她还是得说。

她宁愿是自己的手下技不如人,让歹人钻了空子也罢,即便损了长泽军的英名也罢,她也不希望是如今这副情景。

——这副她日怕夜怕,生怕自己被至亲之人算计背叛的情景。

她说:“他是我哥哥啊……上行下效,我尊他敬他,你们又岂能违拗于他。”

这些年,知道墨曜身份的人说不上少,但个中却都是她能交付性命的心腹——就比如眼前的长泽军将。而这过去的时光里,谁不知道墨曜几乎就可以代表宸极帝姬说话?更不提冶相之外,他更是宸极帝姬拼命护佑的兄长,她的手下,又岂会去怀疑他呢?

不会,也不能。

她话音落地不久,外头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温孤诀。

他每迈一步似乎都重若千斤,每一步,都那样毫无冲动的朝她走来,就是这样的冷静里,却蕴藏着叫人不寒而栗的阴鸷。

——直到,他将剑锋抵在宸极帝姬的脖颈之上,地上跪了几个时辰的人才终于站了起来。

伊祁箬在他们意欲有所行动之前便一个手势挥退了他们。她看着温孤诀,看着这人眼里没有温度的情绪,兀然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他如今是何种心情。

不过,总归逃不开恨怒与绝望罢。她想。

温孤诀举剑对着她,目光冰冷的望着她,许久不曾说话。

是以,她开了口。

她只说:“是我没保护好你的父亲,这条命我欠你的。你放心,我会还的。请你再给我些时间。”

——话里,同样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

温孤诀不知听没听到,仍旧是这么举剑看了她许久,最后的最后,一声清脆的声响骤然响起,却是他忽然掷开那青锋剑的宣告。

他走了。

走得没有半点留恋,甚至连夏侯尹的遗体,他没有去过问。

见那青衫远去,伊祁箬忽然有一种最后一面的错觉,就好像此去,便是永不相见。

——实则,也的确没有什么再相见的必要了。除非,他改变主意,来取自己的性命。

昴疾步走到她面前,眸中带着深沉的忧虑,低低唤了一声:“主母……”

伊祁箬被这一声低唤拉回了神思,她缓步走到门前,对着那吊脚楼的方向看去,片刻之后,徐徐开口。

“盖棺起灵,送葬星沉谷夏侯氏祖墓。”顿了顿,她回头看向昴,一字一字的嘱咐道:“记得,要厚葬。”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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