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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江山白首(一)


伊祁箬本想在长泽待到八月尾的计划被世子回都的消息打断,八月初时,将新婚帝婿独自一人留在长泽台后,宸极帝姬的行仗便低调起行,朝着帝都不朽回返。

一路风平浪静,回到不朽那日,已是八月初十。

车夫直接将车驾停在虔宁街的太傅府前时,伊祁箬看着朱漆大匾上金烁烁的三个字,忽然有些恍惚。

直至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与那人,终究是成婚了。

亮烈璀璨的府邸,正如那人灼灿无匹的性子,即便是低入尘埃时,仍旧保有居高桀骜的气度,那样动人,又让人那样恨怨。

"世子这些日子一直在侧帽台闭门未出,骆太医与二公子也身在其中,皇上那里已经派人请过许多次了,听冶相说,若非王执意拦着,皇上只怕已经亲自去侧帽台了。"

辰华阁,侍女奉上一盏碧涧明月,酡颜在身边一句句的回禀着连日来帝都里的大小事情,伊祁箬却是临窗而站,目光投射至窗外,望着那棵不久前才挪种到庭中里的梧桐树,微微有些出神。

那时城外共他种下这棵树时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转眼也是大半年过去了,有时候她想,照着这样的进度,或者要不了多久,宸极帝姬,又会再度变作孤家寡人了。

收了收神,她转身走到一方竹椅旁坐下,端起茶盏来轻轻晃了晃,向酡颜问道:"世子可有话传出来?"

酡颜摇了摇头,"并未。"

她眉间微微一凝,低头若有所思。酡颜见此,也不敢擅动,就候在一边,静等吩咐。

世子这个时候回都,为的是什么,伊祁箬自然一清二楚,只是应了那句近乡情怯,想到白首根成与未成都在不远处那方亭台之中,她反倒是轻易不敢去问了。

白首白首,江山白首……心头默然轻喃着那几个字,她眸光中兀然闪过一道精光,手里便不期然的捏碎了指上的鸽血戒指。

那头酡颜一惊,当下便连忙往她的手指上查看去,果然见到了一道红痕,隐隐地便要渗出血来。

"不必。"酡颜那里匆匆的便要去拿伤药,伊祁箬却只是淡淡说了这么两个字。继而酡颜便见她悠悠缓缓的抬动起那只伤了的手指,一点一点的抹平手指上的血迹后,却又是长久的盯着另一只手掌里已碎裂成了两半的鸽血戒指。

看来,到底是戴不住的……

面纱下蓦然流过一抹几不可见的苦笑,她将戒指交给酡颜,道:"去盘珑楼取一只沉香木盒子,垫上九层云锦,好生收起来。"

酡颜本还因帝姬一向不用颜色衣饰之故,疑惑着她手上此间出现的这枚如此耀眼的宝石戒指的来历,眼下听她这么一吩咐,心底更见惊疑,只是看她的样子并无意解释,她便也不好探问主子的事,故此小心点接过了戒指,便福身应了一声:"喏。"

回府的时候不过才过了晌午,因着连日来舟车劳顿,伊祁箬便靠在榻上小憩了片刻,也是正巧,等她这头才刚转醒时,前头便有客到了。

"殿下,二公子到了。"

隔着一道琉璃屏风,内室里,她匀着面,便听到酡颜进来禀报的声音。手指一顿,她心头也跟着一动。

在前厅见到姬异时,那人还如往昔一半风雨不动,铅华浊世里兀自本心超然,她一看,当即便心安不少。

对坐之间,两人片刻中都是未曾说话,姬异那里浅酌了一口茶,面向着她的方向,明明双目阖得一如往昔般深然,可她却总是觉得,这人有着一双极尽明亮的眼睛。

到底是姬异先开了口,含着点点温然笑意,只问:"都这个时候了,殿下还不打算入侧帽台吗?"

伊祁箬垂眸一笑。

"过去不行,如今就更不行了。"她静静说道,继而一顿后,再问:"如何,世子说什么?"

姬异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只是心间仍旧少不了一番感怀,半晌,才稳定了情绪,对她道:"兄长说,既然你不愿踏足侧帽台,那么就在华颜殿吧。"

此话一出,伊祁箬先就是微微一怔。

细细想来,实则这整个帝都之中,除却宸极府、侧帽台之外,若说还有什么地方,既是她与他能同时比肩而立,又是有些许意义的,也当真只有华颜殿了。

"他呀……"伊祁箬摇头笑了笑,眉间有许多姬异看不到的无奈。

可到底,她没有反对。

姬异起身,无意之间,却已郑重其事,对她道:"兄长说,请帝姬准备好江山,他自报之以白首。"

眸中深光一凝,她亦随之起身,重重一颔首,道:"有劳你,回去告诉他,八月十五当夜,我就在华颜殿静候佳音。"

回到不朽之后的几日里,宸极帝姬一直未曾出过门,深居在府中,看似平静,可却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番朝朝暮暮,自己始终在以忐忑度日。

十三日夜里,简单的用了几筷子晚膳,她便一人在庭中安坐乘凉,抬头望着夜幕中眼见将圆的玉盘,心底却明显的发空。

说来,太傅府放眼繁华,恨不得一寸寸、一处处都拿出鬼斧神工的雕琢技艺,垒摞尽天下奇珍,可这几日里住下来,她却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仿若整个府宅,皆是一览无余的空旷。

忽而一声霹雳风声击碎了她的沉思,侧头看去时,庭中梧桐树下,形魂已经同来人交起了手,看上去却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武功路数虽是劲道,可显然练得且不到家。伊祁箬眼睑一低,缓缓起身朝缠斗的二人看去,眼底的雷霆之光,已然呼之欲出。

"住手。"

——然而,就在形魂一记掌风凄厉,说话就可直取来人喉间之时,耳中灌入女子冷静沉定的声音,兀然间,一场打斗就此终结。

伊祁箬给形魂递了个眼色,形魂会意便再度推到了暗影之中,满庭芬芳里,只剩她与来人对面而立,在渐自缩短的距离之中,对面一身夜行衣的女子终于缓缓下了遮面。

好一副俏丽模样。

千代霁凝眸望向她,眼中恍若无绪,却又犹如深藏着百感,最终只是想她拱了拱手,道一句:"帝姬,别来无恙。"

这拱手礼看得宸极帝姬眉心一凝。

伊祁箬没有说话,转身带她进去屋室之中,后又亲自为她斟了杯茶,这才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没有多少惊喜,更多的是担忧与沉重。

她出走海外时的情景还那样清晰,伊祁箬十分清楚,眼前的人心性多高,说出去的话绝不会轻易反转,而她此番忽然回来,也绝不会是因为思念二字。

或许,还是在千代江身上吧……

伊祁箬这样想着,可下一瞬,千代霁说出的话,却在她意料之外。

她说:"家门不幸,出了这档子事,我本来就要回来了。"

这么句话,乍听之下,确实她是为着千代江谋逆之事回返的,可细细一想便可知晓,这一句话里暗含的另一层深意。

——除千代江之事外,她回来,还有别的理由。

而此刻,看着这丫头望着自己的目光,伊祁箬心头动了一动,当下便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这边还未及开口,千代霁长眉已毫不遮掩的深锁起来,启口直言道:"人说君无戏言,帝姬,您就这么轻视承诺吗?"

伊祁箬心头一颤。

她知道,千代霁口中的承诺,指的是哪一句。

见她迟迟不语,千代霁的情绪便有些激动,道:"您答应过我,会善待世子的,你知不知道当年……"

说到这里,伴随着伊祁箬忽然间投掷过来的精明神色,千代霁却忽然语塞了。

想了又想,她还是硬生生的将即将出口的话憋了回去,可伊祁箬却追问起来:"当年怎么?"

千代霁看了看她,眉间心上仅是纠结苦痛,想了想,终于还是摇摇头,低低一叹,透着些彻骨的嫉妒,道:"你不知道他待你有多好……"

一句话,伊祁箬果然神色一淡,豫了豫,到底没有继续追问。

千代霁的神色很不好看。

深吸一口气,她握住千代霁的手,目光沉沉,对她道:"霁儿,我和他只是没有在一起而已。"

这样的话,忽然便使千代霁冷笑了一声,抬头,她望着宸极帝姬,残忍问道:"他若要娶旁人,你心里作何想?"

这才是关窍。

伊祁箬眸色一变,过了许久,她方才摇了摇头,道:"他与我不同。"深吸了一口气,她继续道:"他跟我怎么能一样……他干干净净的,而我为达目的,则可以不择手段。你怎么能拿他跟我比?"

显然,这样的话,并不能使千代霁释怀些。

她道:"你说的对,你们俩只是没在一起,我走的时候就想,他不能得到你,你不能嫁给他,那好,你们一辈子守望相助也好,就像宸极府与侧帽台,这样至少你不是他的,但也不会是别人的。或许这辈子过到最后,他也只是遗憾而已。可现在你有了帝婿,他还只能在你身边看着你、护着你,你想过他会有多难受吗?你怎么就忍心?"

她不明白,聪智绝人的宸极帝姬,怎么就会不懂这一点?她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一点?

可这一回,伊祁箬分明是不假思索的便告诉她:"我不忍心,可我没得选。"

千代霁听罢,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伊祁箬本想叫住她,可等她能再发声的时候,已经走出门去的千代霁却又自己回来了。

冷着眼,仿佛从不认识眼前之人一般,她道:"我与楼御史一同回返大梁,靠岸之后便分手了,不过他已平安到达大梁地界,许是返都路上有事耽搁了,一时未到也是有的。帝姬就不必太过担心了。"

说罢,不等伊祁箬说些什么,她便已经再度转身。

"你去哪儿?"

这回,宸极帝姬皱眉的当口,倒是及时问上了这么一句。

千代霁却只偏了偏头,道:"小女与越太傅素无过从,此地自然不宜久留。"说着,她一顿,咬着牙添了一句:"帝姬保重吧。"

说完,遍头也不回的纵深一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伊祁箬坐在那儿,久久未动。

而等她将意识回笼时,却是发现,自己已经在归去来兮殿前,推门而入了。

跪在蒲墩上,幽暗昏黑的烛光里看着那人的灵龛,她忽然觉得崩溃离自己是这样近密。

"他们都说,我是最轻视诺言的人……"她望着越栩的牌位,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的情绪,"你知道吗,我活这二十多年,真的是活够了。"

"当年死的人不该是你们,应当是我。"

"是我选错路了,当年……除了灭越与舍弃重华之外,我原来还有第三条路可走的……"阖眸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大错了,"殿下,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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