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音谶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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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千辰走出北苑时,苑中空空荡荡,唯有一排柏木影影绰绰,在寂静的夜中自述孤独。
她,终究承诺不了生死前的相伴么……
他说不好此刻是种什么心情,明明告诫自己,对于那女子而言,这样的选择才是最可能发生的、最合理的,明明早有准备,踏出门时,依旧会如过往一般,茕茕孑立。
可心里头,还是异乎寻常的不好过。
尤其还是在刚才同屋里头那个人说完那样一番话之后。
踏一路风花雪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千园的。
那样的心思缠绵之下,踏入园中,他竟然未曾发现自己的寝阁里,那映照在一面轩窗上的绰绰倩影。
听到他回来的声响,伊祁箬还在他内室的炕榻上挑着灯花,推门而入的声音沉沉闷闷的,她心下一动,便了然了些什么,默然笑了一笑。
忽而被内室中一声清脆的声音而拉回神绪,越千辰还没来得及去紧张是谁闯入了自己的寝阁,便听到一记清凌凌的声音从里头传过来,那样平淡温静,却足以勾起他心底所有的热情与希冀。
她含着淡笑,说道:“头一次注意,你园子里种的是木芙蓉吧?等到秋日里开花,想来是片不错的景致。”
越千辰在原地站了许久,怔怔愣愣的,不敢相信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自己心里所想的那个人。
伊祁箬已然搁了手里的小剪子,见外头半天没有反应,却也不急,只是起身,朝着外室而立,等着他何时自己回过神,走进来。
也是一通儿好等。
越千辰挑起纱帐竹帘,一眼望进去,看到的就是她默然静立的身影。
出乎意料的,那样美的一副容颜,那样俊俏无双的一握身姿,此时站立在这红尘俗世之中,竟也别有一番融洽之态——仿佛那样合适。
他痴痴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隔着三两步的距离停住脚步,也不说话,就那么细细的看着她。
——那样一张脸,恍若从未见过,美到可以得到一切。
她歪了歪头,背过手去,微微一笑,看着眼前的人问道:“这一路从北苑走回来,那人的话可消化完了?还是说,你一直想着我来着?”
越千辰动人的双唇微微张开,却还是没说话。
她轻笑一声,无奈的打趣道:“你哑了?”
话音落地,他毫不客气的抱住她。
她只觉得周身筋骨都跟着一疼,可见他是下了多大的力气。
细腻的声音仿佛从谷底弹回,他贴着她的耳鬓细细厮磨起来,对她说道:“我的大悲大喜,全在你——这可怎么好?”
——明明,前一刻还因为她的拒绝而锥心蚀骨,可现在,只这一眼,他却如同被人从地狱里捞了出来,如蒙大赦。
闻此,伊祁箬微微朝他那边歪了歪头,虽是极小的幅度,但也叫他极是开怀,只听她问:“你不喜欢么?”
他欢喜的笑出声来,低吟吟的,好听极了。
“箬箬,箬箬……”一遍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记忆里,他从小到大,都未曾这样欢喜过。
可欢喜之中,一丛疑虑,却也悄无声息的滋养开放,在他心底久久不能平息。
伊祁箬只觉扣在自己背脊上的手掌兀然又紧了一紧,随即,便听到他在耳边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她微微一怔,想了想,用了些力气,挣开他的怀抱。
看着他的眼睛,她认真沉静,说道:“我不是选择你,我是选择了一条路。”
这个答案,在越千辰而言并不算做答案。
他眸光微沉,心头略一忖度,说道:“在没见到你之前,我根本就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想要宸极帝婿的位置,这便是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选择了铅陵蘩。”说话,他垂下眼眸,拉起她的手,温柔细致的看了半晌,抬起头,正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可是现在,即便这条路崎岖、纠结、畸态、艰难,我都还是要你——在生死之前,我要你是我的。”
他的话穿耳而入,伊祁箬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忽而就有些感慨。
——天下第一美人,是凡得见,必以心相倾。这么多年,有少人爱上过这张脸,可又有哪一个,对自己诉过衷肠呢?
——天下第一美人,又能怎么样呢?
这样想着,她听到他顿了顿,继续问道:“箬箬,你可以拒绝的,可你又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呢?你明明是想要杀我的,难道只为了《太平策》吗?”
后一句话,他问得很是试探。
他在担心,是不是今时今日她的所有选择,就像她一早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为达目的的不择手段,而眼下,也不过是一场献祭?
越千辰这样想着,可是伊祁箬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彻底震了一震。
她说:“有时候我看着你,也是很心疼的。”
他看到,她淡然的眼眸里,含着轻淡苦涩的笑意,当真有心疼的意味。
她是真的在笑呢……
低眸一眼,看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上去,轻声道:“你承不承认都好,其实所有事情,我比你要看得明白。你所要的相伴,或许在你那里是出自于情爱,可于我而言,远没有那么复杂。我想杀你,其实归根结底,却也与你这个人无关,不过是因着你的血脉、你的姓氏。在这场生死之争之前,在我,与你生在一起,也没有多不能接受。”她抬头真切的望着他,目光浓浓淡淡,很是诚定,“就算是为着出生时天音子把你我牵扯在一起的预言也罢,我难过着自己,也心疼着你,为此,我愿意成全你。”
这样的一番话,他一时之间竟也无法判断,到底是应该欢喜还是应该忧愁。
但归根结底,这不是他最想听到的。
可她却没有就此打住,想了片刻之后,还是追加一句,道:“越千辰,爱也就罢了,你要记住,你我之间,终究必有一死,你一定要记住。”
爱,也就罢了。
他很想问一问,你是真的不再懂爱了么?
可话一出口,却忽然间成了——“你心里的那个人,是姬格吗?”
说出来的一瞬间,他既意外又恍然——原来,这才是自己所在意的。
昭怀太子已逝,而当世之中,他唯一惧怕的,并非眼下她心里并没有自己,而是她心里已有了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旁人,正是绝艳侯。
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自那日宸极府前初见绝艳侯之后,自己心里对那个人,多少是有些害怕的。
——怕,那个人会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需要自己去打败,自己却也无法打败的人。
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盖若此矣。
陡听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伊祁箬心头一动,随即却道:“我不是说过……”
话没说完,便被越千辰打断了。
“你是说过,他是你心中之憾,可你没有说,你对他有没有情爱。”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压下心头所有的恐惧,强自镇定道:“当时我听到你的那些话,就已经不敢再追问下去了,可是现在我想问,我想要一个答案——伊祁箬,你心里的那个人、占尽了你情爱的人,是不是姬格?”
是不是?
伊祁箬微微阖了阖眸。睁开眼后,她轻笑了一声,淡淡道:“或许你问是不是昭怀太子,我还能好好回答一下。”
越千辰没有说话,只在那儿定定的看着她,矢志不渝的,追究一个答案。
她知道,自己避不过去。
眸眼一沉,她松开手,深吸一口气,对他道:“越千辰,不要追究我的情爱。”
他眉眼一动。
她接着道:“这是我这辈子最不想提及的话题,若是你不能接受,那你我就此结束,也无妨。”
“无妨?呵,就是这样,在你心里,我总是无关紧要的,是不是?”自嘲般的一记笑,他眼里溢出极尽隐忍的苦痛,继续道:“我现在都记得因为关其之事,你说,叫我不准冒犯姬格时候的语气、神情,对你而言,他到底有多重要?”
说出来才知道,原来自己心里的那个刺,从来都只是那个人罢了。
伊祁箬却在听罢他这一番话后,沉吟一瞬,定定的点了下头,道:“我与世子的确有交情,”
看着越千辰明显变化了些的眼神,她继续道:“但我不要你冒犯他,并非出自私情,因为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说着,她摇了摇头,“你不会知道他有多好。”
她说:“我这辈子已经不可能是个好人了,就因为如此,才会分外舍不得好人。”微微一顿,她不知想到什么,轻叹了一句:“修罗姬氏的人,总是这样。”
——要么至狠至辣,要么至善至仁。
越千辰深深的望了她良久。
好人——难道,只因为这两个字吗?
可看着她的眼神,他忽然记起来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对绝艳侯之事追问到底。
想了想,他问:“你想做好人么?”
她脱口一笑,怅然道:“每一个坏人,心里都有一个关于好人的梦想,不是吗?”
“我就不想。”他摇了下头,不知怎么的,这一刻她看过去,只觉得他眼中的神情,如若一头手上的小兽,叫人莫名的心疼。
于是下一瞬,伊祁箬做了一件让他讶然的事——她迈过一步去,下巴垫在他的肩上,双手环在他腰间,抱住了他。
热气自心头升腾发散,他又一次妥协了。
“其实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待姬格,究竟有没有情爱。”
说罢,他兀自扯了扯嘴角,接着道:“罢了,不说就不说罢……”
抬手顺着她的腰封一点一点抚过去,细碎的亲吻落在她的颈边,直至腰带被用力的扥开,两人微微错开些距离,他沉情如许,以目光将她网罗尽一片独属于他的红尘,定定道出三字:“我认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蓦然一笑,随即盈袖一挥,带灭了一室烛光。
绡帐一落,徒留一帘旖旎。
第二日天未亮透,她便已醒来,望着头顶陌生的承尘空白一瞬,继而,前一夜所有的回忆涌入脑海心田,如梦似幻。
偏过头去,看到睡在自己身边,眉眼舒然的男子,她心头莫名的动了一动,道不出情肠百结。
小心的起身,理了理亵衣,随手勾过床前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她迈着无声的步子,一步一回头的走出去,推开门,酡颜已然站在门外等候。
看到宸极帝姬仅着一袭亵衣,外头还裹着一件属于那个男子的素白外衣时,酡颜即便早有准备,然心头还是颤了一颤,一时连看着自家主子的目光,都有些躲闪。
见她若此,伊祁箬也并未说什么,只问了什么事,随即,酡颜便如梦初醒一般,想起来自己此来的目的。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呈上去,伊祁箬拿在手中展开一看,当即,神色大变。
那是,天音子给她的第三箴预言——
『你将为你最亲的人背叛,最恨的人侮辱。你心底最重之人将为你折翼,你的生命,将折陨于日落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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