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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长水无桥(二)


流放之路走了不到三天,伊祁箬便发现,重华派沐子羽来管这活儿,实在是他这一生中极大的一道败笔。

话说宸极帝姬养尊处优这么多年,本身虽一时半刻没有些身为囚犯的自觉,但架不住身边有一个比她更没自觉的人,这样相形一比下来,她反倒成了规行矩步的那一个,还时不时就要看不过去眼一次。

只是,因着温孤诀那一回事,虽说看不过眼,但她却还置着气不爱同沐子羽说话,沐子羽看出她的意思,表现倒也云淡风轻得很,索性也就不讨她的嫌,是以一路上,两人之间倒是相敬如宾的很,半句话都不曾同对方说起过。

直到,行经持烛城这一日。

持烛城一地,早年天下尚两分时,乃是不折不扣的边境之城——距昔年梁夜分界之一的孽龙岭,不过寥寥数十里之路,盖因此,此地风土人情,多混杂着梁夜两地之俗,民风之上,既不单像北境般狂放狷介,也不全如南境般温和婉约,倒平添了许多中庸之风,很是得宜。

然而最重要的是,持烛城名吃小食花样繁多,于食客而言,最是人间极乐地。

当靠在慢悠悠的车驾里,看见前头戴着个银面招摇过市,领着手下大杀四方的宗正大人正弯着眼抱回第四袋花糕时,宸极帝姬终于忍不住,主动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已然持续了半个来月的僵局。

乐弯了眼睛的宗正大人抱着花糕刚蹦到车沿上,没等坐稳,便被从车里伸出的一只胳膊给拽了半个身子进去,好在他是练过的,手里稳当得紧,这才能在此等突如其来的境况中保花糕一个周全。

车里原就只有她们主仆两个人,伊祁箬也没打算给沐子羽留脸,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即便道:“沐子羽,我是被流放不是去南巡,你也收敛些好不好?”

再这么下去,她还真有些担心等帝都里的摄政王听到自己这一路历程的时候,会不会气得直接提剑杀来。

她说完这话,刚巧宗正大人才咽下去半块花糕,正伸出长臂朝车外一勾,下一刻,便见他勾进了一根冰糖葫芦,颇有兴致的往嘴里送了一颗山楂。

伊祁箬险些一口气不来,直接朝他的天灵盖拍过去。

好在宗正大人是极有眼色的——也可能是看到数日的冷战下来,竟是宸极帝姬先低了头破了功,总之,在帝姬朝他下手之前,他掀了掀眼皮,祭出那弯弯如新月,风情万种的一双眸子,笑吟吟的看了她片刻,颇喜悦的道了一声:“好啊。”

他这么爽爽快快的答应着,随即真就将撒出去各处卖吃食玩意儿的手下都源源不断的给召了回来,弄得伊祁箬倒有些发蒙,在看着他那双水亮亮的眸子,直觉的自己是掉进某个陷阱里了。

“当政这么多年,果真是懂得纳谏之人。”沐子羽索性将仍在车外的半个身子也挪进来,坐到她一侧,掀了面具从旁一扔,笑意愈发鲜明起来,“连带着,竟还喜欢全名全姓的叫我了,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伊祁箬拿起适才扔在一边的书卷,意味深长的跟他对视了一眼,淡淡道:“我挺喜欢这名字的。好听,意思也好,怕日后没机会,现在,多叫两声罢了。”顿了顿,抬头看向他,眼眸含着似笑非笑之意,问道:“你不喜欢么?”

沐子羽客气的一颔首,“承蒙青眼,不胜荣幸。”

伊祁箬哼了一声,没说话。

马车继续前行,两人一个专注的看着书,一个专注的吃,相安无事片刻后,伊祁箬却忽然偏头,又是突如其来的,朝他看了过去。

沐子羽注意到她的目光,疑惑的回望过去。

眯着眼,质疑的目光浓浓切切,她缓缓的问:“你不是出身草野,起自寒微吗?”

沐子羽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以问代答:“怎么了?”

她慢悠悠的朝他手里的花糕看过去,抬眼意有所指,不咸不淡的道了句:“早几年,我头一次带尧儿微服出宫时,他也就你这德行。”

是凡市井百姓家的东西,那是看啥都新鲜,胡吃海塞没够。

反之,见了珠光宝气,旷世繁华的鼎贵,反倒自若安然。

沐子羽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终于明白了她何以有此一问。

于是下一步,他毫不留恋的抬手,拿着手中还剩半袋子的花糕就要往车窗外扔去。

然而眼疾手快的帝姬没有给他始乱终弃的机会。

一瞬间的十指触碰,沐子羽先是为那触感一惊,转眼就看到伊祁箬从他手里抢过险些被他扔出去的半袋子花糕,瞥了他一眼后,仔细拿在手里。

他就不解了,“你做什么?”

伊祁箬瞪了他一眼,淡淡道:“惜福懂不懂?”说着,将花糕递给思阙仔细收起来。

沐子羽眯了眯眼睛,看着她若有所思。

车驾将行出城门时,伊祁箬正好掀开车帘朝外头看了一眼,眼看城门将至,她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兀自呢喃了一句:“出城再有二十里不到,便是孽龙岭了罢……”

沐子羽闻此一笑,道:“我忘了,你是征战过天下的,身边有你,连地图都不用看了。”

伊祁箬回他一记哼笑,目光往东方一挑,道:“你不必征战天下,也定然知道,东方三百里外,是什么地方罢。”

持烛以东,三百里外,是为琉璃滩。

沐子羽勾了勾唇,眼角眉梢风情无限,朝她问道:“有兴致故地重游?”

“我吃不消。孽龙岭就极好。”她说罢,沉凝片刻,转而朝他问:“能在那儿多留两天么?”

看着她沉静下的目光,他微微一晃,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点了头。

孽龙岭……心下暗自念了遍这三个字,他也没了玩笑的意思,偏头看着她,问道:“有什么因由?”

伊祁箬看了他一眼,“故地重游。”

入夜时,行仗便在孽龙岭中安顿了下来。

旧日的边界线,如今再无政局意义,却是荒凉依旧,巍峨依旧。

沐子羽发完一封给帝都的文书之后,步出帐中,远远一簇火把下,便见到被上十人的军卫看守着,站在丘头的宸极帝姬。

玄夜白衣,清影飘渺,如梦,唯不知是美是恶。

他一步一步无声的走过去,接过卫军手里的火把,挥手遣退了四下的守卫,站在她身后三四步的位置,静静的看了片刻。

“是因为此地难打?”

他实在想不出,孽龙岭一地,除了耗时极长方才拿下之外,对她,还有什么旁的意义。

伊祁箬对身后的环境变换早有所知,眼下也不意外,他问完许久后,她方轻笑一声,淡淡道:“聂逐鹿不曾告诉你么?”

沐子羽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一并投出去,浊亮的火光里,眼前的荒地,一片阴森。

他轻笑道:“你为什么就觉得,我同聂逐鹿,一定有所牵绊呢?”

伊祁箬心头一动,却是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转过身,定定的望着她的侧面。

鬼面森沉,透着恐怖与虚假,让人不自觉的联想,这底下,究竟埋着一张如何的面皮。

他忽然沉吟道:“昭怀太子……”

鬼面一动,她偏过头,古怪的看向他。

他略一低头,似乎有些不适,随即抬眼与她对视,郑重疑惑的问道:“……真的没见过你的容貌?”

伊祁箬瞬间明白了他心头的疑惑。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过头仍看向那不知名的一处,就在沐子羽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忽然沉凝凝说道:“我第一次正经与殿下相见,就在孽龙岭,夜军帐中。”

沐子羽顿时一讶。

夜军……帐中?

“你身入敌营?”他问道,不等她答,他却又想起一事,惊讶还在继续:“他之前,从未见过你吗?”

难道说,在梁夜开战之前,昭怀太子,从未见过宸极帝姬吗?

可是他们,不是有婚约吗?

他不是说过,她……

她淡淡问了句:“很意外么?”

惊怔过后,沐子羽却是笑了几声,道:“哈,我本以为,我们俩的相遇,已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呐。”

她瞥了他一眼:“这你也比?”

沐子羽又是一怔。

——本来以为,她会说,你也配同他比。

她歪了歪头,慢悠悠的回忆道:“他活着时,其实我只见过他四面,而第一次在紫阙里,他却还不曾见到我,第四次琉璃滩上,他也未必有精力分在我身上,算来,也只有那么两次了。”

“两次?”

也就是说,战中,除却琉璃滩决战那日,她还见过他两面。

“为什么?”他有些不解,探究的目光锁在她身上,“以你的性格,见一次说得通。无非是要面对面来一个了结,那第二次呢?又为什么?”

伊祁箬笑了一声。

“第二次啊……是他邀我相见。”说着,她转头,饶有深意的看向他,忽然问道:“你能猜得到,是为什么吗?”

沐子羽微微蹙眉,尚未说话,便听她又道:“你当然猜不到……”

他越来越不明白了。

他深深的在她的眼神中出着神,拉回他思绪的,是片刻之后,她一记凌厉的出手。

——晃眼之间,等他看去时,她的左手就提在他鬓边耳后,死死的握着一柄暗夜里朝他奇袭而来的剑锋,利刃嵌入掌中,鲜血正汩汩而出。

看着她鲜血横流的手,他眼里的目光忽就有些不对。

未等他出手,伊祁箬已经借剑锋为介,一道内力发过去,将刺客震退了几步,这时,远处的龙影军卫听到动静,已然出动,那刺客见情势不善,边打边退,不到片刻,便已与一队龙影军卫一起没了踪迹。

伊祁箬看着一众人消失的方向,蹙了蹙眉,将手中还握着的剑柄掷在地上,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甩了两下子,她无意的讽了一句:“我本来以为凡我身至处,再无他人堪入宵小之眼。”

说罢,抬起头,就看眼前的男子一步走过来,扯过她的左手,就攥在眼前。

鲜血瞬间将两只手掌一起包裹起来。

沐子羽瞪了她一眼,语气不善的问了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怪我跟你抢刺客了?”

伊祁箬心里一动,下意识的又将眉蹙紧了些,也不接他的下茬,突然想起什么,语气也不大好的问起:“你刚刚怎么回事?”

凭他的武功,该不会连那一剑都躲不过去。

沐子羽低着头,扯了自己的里衣给她包扎手掌,没有答她的问题。

伊祁箬想了想,也不追问,只道:“那人明显是冲你来的,你注意些,别我人还没到拂晓,你先交代在路上了。”

“我知道。”

说罢,他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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