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世子雪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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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月光景,却是冬雪春风替,新桃换了老梅,风雅仍旧,风趣却已截然。
站在她门前,姬格想,下一次,不能再走这么久了。
脑子里的念头来不及散去,下一瞬,便见一道白影自内疾奔而出,依旧,是叫人心疼的熟悉。
伊祁箬从府里出来,一眼映在他身上,一颗心,稳稳落地。
——银冠摇翅,蹀躞华衣,溶一身点点星芒,他站在那儿,温润俊赏,宛然玉树琳琅。
不曾伤到,亦不曾有丝毫改变。确定了他的平安,她放心的同时,身体也如失重一般,脚下虚飘飘的步伐来不及收住,在他跟前一步之外,硬生生的跌跪在地上,周身,是止不住的颤抖。
他想过去扶她,可一步尚未迈去,便见她手臂一抬,几乎是下意识的便拦住他上前的脚步。
于是,他只能低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依旧。一切,皆依旧。
沐子羽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跌跪在地上!她!……跌跪在地上。她,竟跌跪在地上……
他有些疑惑。不远不近的看着她的背影,他看得出她在颤抖。他下意识的,微蹙了眉。
再抬眸,却是一眼惊艳。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许多年后,当沐子羽已经不再是沐子羽时,他都依然记得,这一世自己唯独惊艳过那两次,而头一次,说来可笑,竟却是因为一个男子。
——修罗世子,绝艳侯,姬格。
在宸极府前,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世子时,沐子羽有片刻的恍惚,回过神来,他首先想到的,却是那日林太傅刑场之外,温孤诀议宸极帝姬封号时,所说的一典——
‘……她头一个封号,唤作‘华颜’……’
‘天下第一美人啊……’
‘……那年归朝还都,先帝伊祁垂见到女儿容颜,时下感叹‘华颜’二字之苍白……’
绝艳侯。
据说,最初时,修罗姬氏的世子,才是征和帝选中的女婿。
据说,那年解了宸极帝姬同千华太子的婚约之后,整个帝都在说,姬世子会是宸极帝婿的不二人选。
据说,这些年,绝艳侯,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能管得了宸极帝姬的人。
今天之前,对前两条,沐子羽半信半疑,对后一条,他只觉是玩笑。
然,片刻前的清室里,他却亲眼看到宸极帝姬在酡颜的那一句话之后,摒弃了所有礼仪寒暄,甚至没再同自己说一句告别的话,就那样提起裙摆,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而这一刻,她就跌跪在那人的眼前。
不是玩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缓过那口气,理敛心神,从地上站起来,他听到她对姬格说:“我已六日不曾见过日月,眼下,疏雨天晴。”
他没有看见她的表情——没有人看得到,可是她的语气,却那样平静,那样自然,就好像适才她的一切激动与失态,都不过是世人过眼的一番幻象,而当下这番话,也那样理所当然。
对面的男子淡然浅笑着,眼神一丝不漏的落在她身上,对她说:“我路过首丘岭,就想到了你。以后,再不离开这样久了。”
沐子羽想,时间,真的过了好久。
深吸一口气,拿出十成精神,他举步,施施然走到伊祁箬身边。
含一目斯文端晏,白衣男子对那玄衣男子拱手,唤一声:“侯爷。”
姬格这才注意到他。
一望,风流斐然,地道是水如环佩月如襟。
世子还礼,笑意谦然,回一声:“王婿。”
他认出了他。
一个时辰后,紫阙。
宸极帝姬同绝艳侯却辇而行,并肩走在前往圣德殿的路上,一众侍者远远跟在后面,偶有活泛的,抬头偷偷看一看前头那两道身影,夜色宫灯里,那是种近乎溶于一处的得宜,每尝一见,便总能叫人心头大叹起般配。
“水路?”
听完他的话,伊祁箬有些吃惊。
姬格一点头,“西南河流多已融了,要赶在花朝节之前回来,保险起见,水路自是比陆路快些。”
说着,便发现她叠起了双手。
——这是她惯常的一个小动作,紧张时、烦闷时、无措时,是凡心底不平静时,她总会如此,像是防御,又像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看着她微垂的眼眸,姬格一笑,心头有些无奈。
负手悠然了半晌,他微低着头,尽可能的靠近她,兀然问了一句:“请教帝姬,不知‘杞人忧天’四字怎书?”
伊祁箬愣了一下。
随一声几不可闻的笑,她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人人都来请教我的学问。”
话里有话。
世子不多言,只歪了歪头,堪堪一字:“嗯?”
还有谁,是同他心有灵犀,且行在前的?
她干脆的给出答案:“沐子羽。”
“唔……”姬世子抬头望月,若有所思半晌,笑了一声,“……他呀!”
伊祁箬交叠的手指勾了勾腰绳,道:“他说他出身草莽,你信吗?”
姬格淡淡一笑,反问:“桀骜风骨,尊贵幽华,光采斐然,何以寒微?”
是啊,那么个人,何以寒微。
有些事,还要一步一步去看,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
“不要担心,我在这儿。”
他的声音,总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传来。
脚步一停,她抬头,忽然道:“世子,你知道,我会担心的。”
看似没来由的一句话,可所指,又那样清晰。
西南的水路不平安,他不识水性,在船上,鱼龙混杂,一切都是未知。
姬格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止我,好多人都在担心,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她又这样说——显然,这回指的,是有心之人设局,传他身陷歇山雪崩之事。
姬格眼中的神色变了变,片刻,才笑了一声,道:“怎么不知道,下船时,头一个听到的消息,便是宸极帝姬谕旨,若是忠信王两日之内救不出身陷歇山的修罗世子,便要整个覆水连氏为之陪葬。”
伊祁箬渐渐低了头。
姬格的眼神愈深,眉间的忧虑也更重。
想想,若非父王顾全大局,初闻此事便一封折子递到了帝都,罪己求情,再三请帝姬收回成命,只怕今日,已然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良久,他语气深沉,只道:“你中计了。”
她抬头,目光里透着些鲜见的急切,“你别生气。”
“你知道我气什么?”一听,她又低下头,他叹了口气,替她说了答案:“你未尝不知这是计,可连华还是成功了。”
她当然知道。
她知道这是计策陷阱的可能性极大,但是,还总有那么个万一,是他真的遇险了。
姬异说得对,哪怕万一之事,只要同在乎之人关联起来,也会投以一万的上心。
何况,是眼前这个人?
她赌不起。
他摇了下头,眼里是满满的不放心,“你和重华都不该如此冲动。”
沉凝半晌,伊祁箬却笑了一下。
四周仆婢侍卫,都离得老远。
她缓缓摘了鬼面,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姬格眼里,生出一抹悲伤。
她笑了一笑,既不短,也不假,对他说:“我错了。”
话是诚恳的话,语气,亦是由衷。
他却有些哭笑不得,替她说了后一句:“可下一次,你还是会这么做。”
她不反驳,只是笑,淡淡的笑,就着月光,耀眼夺目。
“傻子。”
——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用来形容她。
宸极帝姬还是不说话。
这一回的沉默,比之前都要长久。
毫无征兆的,姬格忽然说了一句:“我很高兴。”
她点头——她当然知道他会高兴,可是……
他又说:“但我不愿这高兴,是用你的自取灭亡换来的。”
就算她再怎么不介意,他也还在意。
他问:“你还记不记得尧儿登基那日,我对你说过的话?”
她一颤,瞳孔一紧。
“若是有朝一日,你因我而受制于人不能自救,那我救。”他说着,抬手悬在她脸前,很想去碰一碰她,很想,掀下眼前这一层面具,好好看看她。
可他到底不曾。
——他的触碰,是她的忌讳。
收回手,他道:“你颖悟绝人,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就明白,也一直就不能接受。
“世子。”沉吟半晌,她眼里聚满了肃然固执,适才的动情之色,却已不见。
姬格微蹙着眉,等着她说话。
她断道:“你也一定知道,如何制人。”
这一句话,睿智如他,瞬息便明白个中含义。
明白,她的意思。
“你……”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他知道她要说的话,自己很不想听,但却也清楚,那是逃不开的事实。
她问:“很多事情是改变不了的,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吗?”
姬格眸色一黯,这世上,还会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的吗?
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鬼面,她抬了抬手,想去触碰他,隔了半晌,终又放下。
她告诉他:“你我,从来都是互相牵制。真要比狠,只有两败俱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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