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第116章 想疯都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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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微笑道:“相逢不如偶遇,眼看正午,不如找个酒楼,本王请你吃饭?”
沈柒在深呼吸中慢慢松开刀柄,“卑职皇命在身,耽误不得,王爷请自便。”
“再怎么尽职尽责,饭总是要吃的。再说,沈同知现正查的案子,本王也略知一二,可以提供些线索。”
豫王把话说到这份上,是摆明了要请这顿鸿门宴,不去也得去。沈柒不怕跟他独处,怕自己一时没忍住,不计后果地向他下手。
手也是要下的,但不能鲁莽行事,他擅长的是借刀杀人,不能在这里乱了分寸。
沈柒勾了勾嘴角,露出个冷淡的笑意,“王爷盛意,卑职就愧受了。”
豫王说是去酒楼,请客的地点其实是个私家园子,一套名厨班子也是重金聘请的。酒案设在临水的露台,席间不作歌舞,请了位年轻清俊的道士,远远坐在青松下操琴,生生把骄奢放逸变成了件风雅事。
照规矩向主位敬酒一杯后,沈柒直接问道:“关于案子,王爷有何线索,还请赐教。”
豫王悠闲地饮着杯中酒,“东市旁的一处小树林里,红豆杉是连夜新栽的,如果耙开地面荒草落叶,还能看见土壤仓促堆填后的痕迹。辛家那三个幼儿,被卖糖葫芦的小贩引诱到树丛边上,看见有人折红豆杉的枝条喂马,还说马儿爱吃。小孩子嘛,有学有样,就攀折了被人拽到低处的枝条,回到自家马厩。本王掌握的线索,目前就这么多,沈同知猜出凶手是谁了么?”
问的是刺杀案,答的是坠马案,答非所问,却又句句切题。
沈柒面不改色地说:“辛指挥使坠马一事,刑部已有定论,是意外。王爷若想翻案,可向刑部尚书王大人提出,卑职不负责此案,与我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
豫王大笑,虚虚敬了他一下:“无论如何,沈同知的能力本王是欣赏的。”
言下之意,心性就不予苟同了。呵,强取豪夺,难道就比诡计多端高贵?沈柒举杯:“彼此彼此。”
两人各怀鬼胎地喝了这杯酒。
豫王放下酒杯,两旁侍立的婢女上前布菜,其中一个年轻貌美的,趁着布菜去撩沈柒的大腿,纤纤玉指沿着膝盖往腿根划去。沈柒手一歪,沾鱼生的酱料碟子打翻在她裙幅上,斥责:“如何穿着脏污的衣裙侍客?还不下去更衣。我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那婢女羞愧得满脸通红,急忙福身退下。
豫王冷眼旁观,哂笑:“这婢女的确笨手笨脚,但沈同知也不必如此严厉。”
沈柒神色淡漠:“卑职是个粗人,比不得王爷怜香惜玉,见笑了。”
豫王道:“哪里,孤王是浪荡子,我皇兄才是真正的怜香惜玉。而且他眼中的香和玉只有一人,那般苦心经营,叫本王望尘莫及。”
沈柒还没摸透他的言下之意,干脆不吭声,等他继续往下说,图穷匕见。
豫王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话锋道:“本王听说,苏御史在陕西失踪了?”
人是九天前失踪的,三天前消息才通过锦衣卫的密报传回京城,皇帝没有对外宣扬,豫王如何得知?莫非那批随侍的锦衣卫里也有他的眼线?
沈柒觉得不太可能,被他和皇帝筛过两遍的名单,如果还有第三人的眼线,那这个人在朝内外的势力该有多么庞大与无孔不入!困居京城,被皇帝盯在眼皮子底下的豫王办不到。
也许是发现锦衣卫人马调动异常,从太子嘴里套出的情报。
清河的安危再重要,又与他朱栩竟何干!沈柒面无表情:“外官之事,卑职不知情,朝廷并无相关知会。”
豫王嘲道:“你与苏御史颇有交情,当初你伤重卧床,不是他夙夜贴身照顾?如今一句‘不知情’,未免太过凉薄。沈七郎啊沈七郎,凡事矫饰过头,必有蹊跷,欲盖弥彰的道理还要本王教你?”
沈柒冷冷道:“那么纸包不住火的道理,王爷自然也无需卑职来教。”
豫王挥手斥退席间所有侍从,起身一步步逼近,“孤王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惜你从一开始就立错了箭靶子。什么样的俊彦士秀,需要天子亲自为其加冠?又是什么样的柱国重臣,失踪几日便牵动君心,使得天子亲军都动荡不安?五千精锐人马,都够再打一回河南廖疯子了!长途急行陕西,粮草糜耗无数,宁可事后被得知内情的言官文臣们犯谏抨击,不惜有损天子圣名,就为了区区一个苏清河——你说我那皇兄莫不是疯了?”
豫王每说一句,沈柒就把后槽牙咬得愈紧,逐字逐句都像利刃插在他胸口,残酷地提醒他,与他争夺心爱之人的,是个多么至高无上、掌握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男子。对方甚至不用动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把他碾成尘埃里一只粉身碎骨的蝼蚁。
这般尊贵无俦的身份,想什么样的人得不到?
怜香惜玉是天子的度量,衣紫腰金是天子的赏赐,犯事不咎是天子的宽容,此番为救一人兵发千里,自然也是天子的大恩大德。
他沈柒算什么,没有天子的一个点头,他连城门都出不得半步!
“可惜啊,像你我这样的身份,就算想疯都疯不了。没有天子的一个点头,我们连城门都出不得半步。”豫王感慨,“如此看来,你我与诏狱里的囚犯又有什么分别呢?也就是吃得好些,穿得好些,但同样没有自由。”
沈柒冷笑:“照王爷这么说,全天下的人,除了九五至尊,谁都没有自由。”
“但庶民百姓至少可以尽情追求他们的意中人,无论成与不成,都不用担心掉脑袋。你能么?”豫王倾身靠近他耳畔,轻声道,“你敢不敢在我皇兄面前正色宣告,‘苏清河是我的人,别打他主意’?”
沈柒的手指抽搐似的抖动了一下,随即紧紧捏住曳撒的裙摆。
“你自然是不敢的。换作是我,我也不敢。”豫王轻叹一声,“所以你对我满是敌意又如何?在皇兄看来,你我都是个笑话。
“他现在是刚得了手,就迫于形势不得不把人贬官外放,还顾不上收拾我们。待到找回了人,再往京城一调,到那时就是饿虎护食,你还想有沾手的余地?醒醒吧,沈七郎,莫说独占了,将来你怕是连私底下见他一面都难上难!”
沈柒目露凶光,像是惊愕,又像是不出所料,声音嘶哑得可怕:“‘得了手’是什么意思!”
豫王笑了笑,笑影里有怜悯的意味,似乎在说,大家都是男人,这种事还需要本王详细解释?
沈柒木着一张脸,却仿佛有万千刀光剑影在皮下攒动,忽然光影一收,满目寂凉:“下落尚且不明,谈何将来!”
豫王所虑却并不在此,他提起桌案上的酒壶,给沈柒的酒杯斟满,“对此本王倒不太担心。苏御史何等机灵的一个人,又是天生的福运,延安城里面对数百劫狱悍匪,都能逢凶化吉,区区几十个鞑靼骑兵,哪里会在阴沟里翻船。
“对了,本王记得有个叫‘吴名’的刺客,他亲口认作小妾的,此去陕西是否随行?”
“什么小妾,江湖草寇而已。”沈柒毫不客气地讽刺道,“捉弄之语,王爷自己想当真就当,何必说出来,徒惹笑话。”
豫王竟没发怒,心平气和地点点头,“那么就是随行了。那刺客我是交过手的,知道他的斤两,他若全力以护,苏清河出不了事。”
见他说得如此笃定,沈柒也沉默了,不再出言挑衅。
豫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本王这只鹬呢,也不妨与你说句真心话。我的确喜爱清河得紧,他出京前一日,我从你府邸门口将他接走,本只想好好说几句话,作个别,却被我发现他与皇兄间的私情——”
沈柒的肩膀在他手掌下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拔刀,但最后还是强忍着没有发难。
“你不知他当时是如何维护皇兄的,说皇爷对他恩顾有加,仁至义尽;说他对皇爷只有感激,没有丝毫不满;说他二人之间清清白白,从未越雷池半步。那股因情掩讳的意气,把我一颗心都要擂炸了!”
“从未越雷池半步,你信?”豫王嗤笑一声,“瞧瞧皇兄那副老树逢春的热烈劲头,反正我是不信。”
沈柒恶狼似的盯着他,嘶声问:“说完话之后呢,你让他受了什么委屈?”
豫王神色复杂地看着露台外的水面,隐隐浮现负疚之色,“本王……”
本王从不在床上让人受委屈。本王非但没让他伺候,还倒过来伺候他。本王送了他一场天大的快活。
不知为何,想到苏晏看他的眼神,这些轻浮话语就统统说不出口。
他张嘴又闭嘴,闭嘴又张嘴,最后吐出一句:“本王……少管了他一顿晚饭。”
一瞬间沈柒仿佛要杀人——豫王这番情态,这句话,是天底下最晦涩的自白,但他毫无障碍地听懂了。
他甚至连刀都等不及拔,用尽全力的一掌猛地拍了过去。
豫王与他站得极近,躲不开,也没想躲,直接伸手与他对了一掌。
激荡的真气轰然相撞,掀飞露台上的桌案,酒水菜肴洒了满地,余劲向周围四散,激起的水浪有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远处廊下的婢女在尖叫,守卫们手持武器匆匆赶来。
沈柒不管不顾,与豫王接连又对轰了三掌,没有招数,不动身法,全凭满腔怒气和一身真气硬碰硬。
他的肺腑在对方雄厚的真气下震荡不已,嘴角淌下血丝。
豫王没有动用全力,也没有用真气防护自身,喉头涌动着一缕腥甜味。他需要这股伤痛,来镇压自己心头的愧意。
侍卫冲上露台,将沈柒围在中间,林立的刀剑指向他。沈柒垂着手,红着眼,死死盯着豫王。
豫王把那口淤血咳出来,胸膛内仿佛松快了一点,摆摆手,有些疲倦地道:“都退下。”
侍卫们惊疑不定。
豫王提高了声量:“本王叫你们退下!”
侍卫们只得擎着刀剑,谨慎地向后退出数丈距离,仍精神紧绷地观望着场中局势。
沈柒一动不动。豫王叹息:“说开了也好。本王还是那句话,鹬蚌相争,还能各凭本事,渔翁若要一网打尽,谁都逃不了。你好生思量吧。”
他转身没走几步,又驻足说了句:“东宫刺杀案是个好机会。”言罢大步流星地走了。
王府侍卫们疑惑不定地打量沈柒,又看了看豫王的背影,最终收起武器追随而去。
沈柒衣襟上酒印斑斑,站在空无一人的露台,转头看湖水。
风过无痕,湖面恢复了平静,看不出半点激荡过的痕迹。
他心中梗塞难当,又夹杂着诸多纷乱杂沓的思绪,此刻只想立刻出现在苏晏面前,好好看他一眼,好好抱一抱他。
可眼下远隔千里,音讯断绝,彼此都有那么多的不得已与不如意、不甘心与不满足,如何解?如何圆?
我欲话时穷,非君谁与从。相思无尽处,樽酒几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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