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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千里堤毁于蚁穴(下)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

  大堂之外,来围观的普通百姓们,也一脸茫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刚刚,站在他们身边,那个看起来就像个平常小老头子的人,竟然是当今皇帝吗?!

  宋钺很快从堂上走下来,“下官宋钺,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宋钺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回过了神来。

  裴肃领着身边一众将士对着当今行礼。

  家主们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间,为什么会这样,皇帝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怎么敢的,这里可是关陇世家的地盘,他要对他们下手,竟然还敢以身犯险跑到这里来,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行了,不必多礼。”皇帝冲着宋钺和裴肃摆摆手,然后他转身走到了堂中,转身看向王家主,“王家主,上次见你还是几年前,没想到家主对朕如此惦念。”

  王家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腥气,“见过陛下……”

  王家主后面的那些家主们,几乎是差不多的心情,无奈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对着当今行礼问安。

  宋钺走到皇帝身边,恭请道:“皇上,下官正在审理的案子,涉及谋反大罪,还请陛下堂上主审……”

  “不必。”皇帝却笑着道,“宋大人乃是一地父母官,在阳直县,你说了算,堂上这些人,是你治下的百姓,你来审理就好。”

  他说着,目光在堂上巡视了一圈,最后指了指堂下另一个空地,“在那儿给朕安个坐的地方就成。”

  骆修远已经搬来了一张太师椅,上面擦得一尘不染,甚至还贴心的垫上了柔软的坐垫。

  皇帝在那太师椅上坐下,后背靠着靠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很放松的姿态,“朕刚刚在外面听到王家主要见朕,如今朕来了,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王家主心情悲怒交加,他眼睛都隐约泛起了红,皇帝安然无恙出现在了这里,足以证明他们真的是放松大意了,皇帝借着宋钺来吸引他们的视线,实际藏在水下的,除了裴肃之外,还有他本人的微服私访。

  “皇上,先帝征战天下之时,我王家尽心尽力地辅佐效忠,不只是我王家,现在站在这里的诸位家主,又有几个不曾效忠过先帝?”王家主红着眼睛看着皇帝,像是在看一个负心薄幸的渣男,

  风家主往前一步,“当初,我风家郎主,为了保护先帝,身受重伤不治身亡,风家多少儿郎战死沙场,一直以来,  我风家从未挟恩图报,如今,宋大人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拿了我等,要给我们扣上谋反的帽子!”

  “对,只凭着几张契书又能说明什么?”常家主义愤填膺道,“我们买下无主的地,这也不行吗?”

  “哦?”皇帝语调慢悠悠地,他抬起眼皮子看向常家主,“无主的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所谓无主的地是从何而来?”

  “低价强买,若强买不成便除掉原主,如此那些地便就成了你口中的无主之地。”皇帝脸上的笑慢慢敛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下面的那些家主,他的目光落在王家主的脸上,“王家主说的朕不否认,先帝打下大晋的时候,的确有诸位的帮助。但新朝建立之后,先帝给你们的,早就超出了当初你们给的所谓帮助!”

  皇帝这话一出,众家主脸色都变得很不好看,皇帝这是什么意思,那么点封赏就想抵消他们的从龙之功吗?

  “不服气?”皇帝冷嗤一声,“认为你们那的功劳,不该被那么打发了?在你们眼里,这天下是你们帮着先帝打下来的,所以这天下的治理应该有你们的一份。”

  王家主一脸理所当然道:“皇上,这天下,本就是皇上与世家共治!”

  “共治?”皇帝气笑了,“你们所谓的共治,便是把所有的好处都往自家揽吗?”

  皇帝看着这些家主,他们脸上只有愤怒,这些人傲慢,自负,认为天下只有自家的利益最重要,在他们的眼里,只有世家与蝼蚁,若非先帝出生的赵氏也是世家,这些人甚至都看不起皇位上的皇帝。

  前朝的时候,有个皇帝想要替自己的太子求娶世家女,结果那世家女百般嫌弃,看不上泥腿子出身的皇家,认为与皇家结亲会有损世家的名誉。

  如此想来,当初他还是太子的时候,这些世家拼命往他后院塞女人的行为,倒也没有那么的高贵,不过是藏在骨子里的清高在作祟,他们好像贞烈无比,但有时候,又跪的比谁都快,美名其曰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何为世家?”皇帝冷冷道,“搜刮一地之才,供养一家,养的你们养尊处优,心狠手辣,不将人命当回事,认为这天下只有你们最高贵。”

  “你们这些世家,霸占着藏本书籍,垄断知识,寒门之子被你们收买,不能收买的就打压,农门子弟想要为官更是天方夜谭,朝堂上的官员,在科考取士之前,几乎都是你们的人。”

  “你们联络有亲,互相包庇沆瀣一气,这天下哪里是朕与你们世家共治啊?”皇帝嗤了一声,“这天下分明是你们世家的天下!”

  “你们为所欲为,看上什么直接上手去抢去夺,百姓的命在你们眼里不算个命!你们不是自诩清贵吗?可是你们做出来的哪一件事不是卑劣的强盗才能做得出来的!”

  “一团锦绣底下藏着的,尽是肮脏的勾当,你们掠夺大晋大半的财富,只为供养你们这几家,你们不知天高地厚,泯灭人性,你们吃用的每一粒米,花出去的每一块银两,有哪一分一毫是干净的?没有!它们都沾着血,占着我大晋子民的血汗!”

  堂上鸦雀无声。

  一道克制不住的哭声响起,像是被这声哭声感染了,大堂外面站着的那些百姓,好多人都哭了,他们蒙昧活着,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可是皇帝的这些话,让他们很难受。

  “皇上!我庄家便是受害者!”人群中,那挑着担子的老翁,双膝跪地,他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他们看中我们家的酿酒手艺,花了一百两银子,强买了去,小老儿无处伸冤呐!”

  “呜呜……我家的春燕,也被强行带走了!”一个满头华发的妇人哭倒在地上,双手捶着胸口。

  “我男人被征走服徭役,至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家的地都没了,原本还是良籍,如今却是奴身!”

  “我么儿只是不小心挡了个郎君的路,他就被打死了……”

  ……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地,那些看起来普通的百姓们,还未曾愈合的伤疤,在此刻被撕扯开来,里面流脓发臭,以为已经过去了,可其实哪里过去了啊?

  这世上,权贵当道,哪里有普通人的活路啊?

  他们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地种地,种出来的粮食却不够果腹。

  他们已经很老实听话了,可是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妄之灾找上门来,他们在这世上活得像是牛马,他们弯着脊梁,跪在地上,明明很疲惫很想哭,却还不得不对着权贵卖笑,生怕失了吃饭的生计。

  他们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权贵世家能活得体面,活得轻而易举,活得毫不费力,他们有怎么也花不完的钱,生活奢侈程度他们都不曾见识过,也不敢想象。

  很多人说,这就是命,他们就是这种贱命,他们得认命,于是他们就认命的活到了现在,为了一口饭,哪怕跪在地上求着曾经伤害他们的人也没关系。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

  他们之所以会活的如此艰难,那些权贵之所以活得那么奢侈,并不是因为什么命,而是他们身上的血都被这些世家吸走了。

  他们本可以有田地耕种,有片瓦遮风挡雨!

  “皇上!求您为草民做主!”老翁一字一句,说的郑重又悲怆,这一瞬间,老翁想,就算死在这里也够了,因为当今皇帝,看到了他们的苦难啊。

  “求皇上做主!”底下的百姓全都跪了下去。

  不知从何时起,县衙外的那一条长街上,已经站满了百姓,他们脸上写满了风霜,诉说着活着的不容易,他们长跪不起,想要讨一个能活得稍微体面一点的希望。

  贺影心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些人,心中不是不震撼的。

  从茶楼离开之后,贺影心就回了县衙,她听到动静出来,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转身回了县衙里面,一路不停地跑到了前衙,她看到了站在大堂后面的贺境心。

  贺影心走上前去,贺境心看到是她来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到了吗?”

  贺影心闷闷地低着头,“姐,我心上不舒服。”

  这一路行来,她看过世家的奢侈繁荣,看过百姓的不容易,看到了野心家,看到了好官,也看到过糊弄当差的庸人。

  可是如今天这样的,她是第一次见到。

  “看下去吧。”贺境心淡淡道。

  堂上,皇帝听着外面那字字泣血地控诉和恳求,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些家主们,“听到了吗?”

  “这些与我们何干!他们太笨了,也太蠢了!”常家主怒红了眼道,“皇帝,你真的要为了这些人,与我们世家为敌吗?!”

  皇帝忍不住笑了出来,“与你们世家为敌?便是如此,那又如何?!”

  “这天下是我赵氏的,你们世家在百年前,不也如这些你口中太笨太蠢的人一样,都是普通百姓吗?不过是得了机遇,一朝得势,便看不起这些人。”皇帝手里翻看着那些契书,“王家,崔家,风家,常家,韩家,陈家,刘家,何家,范家,侵占土地,买卖人口,贪污税款,结党营私,豢养私兵,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王家主浑身怒到发抖,曾几何时,有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把世家的脸面,彻底撕掉,丢在地上,还要上去踩几脚。

  “来人!将这些家主押下去!”皇帝怒道,“从今日起,凡是被这些世家坑害过的苦主,都可来县衙伸冤!”

  皇帝发了话,可是堂上站着的那些衙役们早就吓的腿软,根本不敢动弹了。

  裴肃做了个手势,便有一队士兵上前去,把在场的那些家主全都按住,就要往大牢里送。

  王家主剧烈地呼吸,胸腔起伏,他看着皇帝的眼睛,红的仿佛要滴血,“赵旻晟!你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却也掩盖不住你就是个阴险小人的事实!你一早就想对付我们了吧,何必找这么多的借口,你分明就是想公报私仇!”

  谁也没想到,王家主会忽然暴起,他大概是猜到自己不得善终了,皇帝绝对会对他们王家斩草除根,既如此,他还顾忌什么,他不好过,皇帝也别想好过!

  裴肃脸色铁青,上前一把捂住王家主的嘴,“大胆!”

  宋钺显然被这一变故给惊到了,他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王家主,这人现在看起来疯疯癫癫,哪有之前见过的半点风骨了,他如此口出狂言,是笃定自己活不了了吗?

  他下意识看向皇帝,本以为皇帝会很生气,毕竟被人指着鼻子骂阴险小人,换谁都会生气的。

  但出乎宋钺预料的是,皇帝表情甚至都没有变一下,“带下去吧。”

  裴肃亲自押着王家主,和其他士兵一起,将堂上那些家主都带了下去。

  而前来告状的刘大全此时正低着头,双肩压抑着轻轻颤抖着。

  “草民,谢皇上做主,谢大人做主。”刘大全弯下腰去,再次一跪到底。

  “起来吧。”皇帝道,他看向从始至终都跪在一边的两个半大孩子,“把他带回去吧,等到王家的一切罪行都审理结束,刘家庄的那些田地会退还。”

  刘大全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谢皇上。”

  那两个半大的孩子,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长时间跪着,小孩吃不消的。

  徐知鉴上前一步,扶起跪在地上的刘大全,领着那两个孩子,一起走出了县衙大堂。

  大堂外站起来了的那些百姓,看着他们走出来,默默地让开一条路,目送着他们离去。

  然后慢慢地,那些百姓也默默地散去,他们要把今天的所见所闻都说出去,让那些被坑害过的苦主来县衙。

  有人抬起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暴雨之后是晴天,他们阳直县也能等来吏治清明的一天吗?

  堂审结束了。

  宋钺却没有从主审官的位置上站起来。

  皇帝看向他,看到了宋钺眼中的复杂之色。

  时隔大半年,再见到这位他亲笔点出来的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他好像没有变,但又好像与之前截然不同。

  曾经的愣头青,读不懂气氛,不懂迂回说话,得罪一堆人的青年,如今看起来稳重了许多。

  这把他精心打造的刀,被养的很锋利了。

  “我给你起字随锦,期望你成为国之重器,成为大晋的有用之才,看样子,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皇帝面上表情变得温和,“你做的很好,张书鹤在我面前提起你都是夸赞,如今到了阳直县,一来就立下如此功劳,想好要什么奖励了吗?”

  皇帝看着宋钺,眼中有着期待和鼓励。

  宋钺却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知道皇帝想听什么,想听他表忠心,想听他说会效忠皇帝,替他披荆斩棘。

  识趣的话,本该如此的。

  可是——

  “回皇上的话,这一切并非臣的功劳,非但如此,臣到了阳直县之后,就遇到了两桩命案,至今不曾抓住幕后凶手。”宋钺撩起袍角,在皇帝跟前跪下,“这是臣的失职,臣一定会尽快破案。”

  他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口表忠心的话,他没有办法踩着如鸢娘,春杏,刘大全,徐掌柜这些人,去揽不属于自己的功劳,摘取不属于自己的荣耀。

  他知道,皇帝想要他成为他的刀。

  他并不排斥成为一把刀。

  但能握住他的人,只能是需要他的悠悠百姓,是求救无门在黑暗中挣扎的受害者!

  皇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额头点地的状元郎。

  这把刀的确被打磨的很好,甚至开了刃。

  但这把刀——

  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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