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灵观外站着一个用头巾蒙住大半张脸的妇人和一个跛着腿的男人，妇人露出的额头上有几道明显的疤痕，弯弯曲曲的，像肉蜈蚣似的，有点丑，有点吓人。不过她眼睛倒是很漂亮，带着媚意的丹凤眼，眼周也没什么褶子，年纪显然不是很大。

  跛腿男人则是二十多接近三十岁的样子，虽然腿是跛的，但五官长得格外出色，只是他神色沧桑，肌肤粗糙黯淡，生生折损了他的好相貌。

  蒙脸妇人听到观里春水的声音，忍不住嘀咕：“道观里怎么会有女人？”

  跛腿男人也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很快，门从里面打开了，蒙脸妇人抬起眼皮看过去，天色未完全黑透，她顺利地看清对方的脸，很圆很肉很讨喜的一张脸，她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忘记的一张脸。

  蒙脸妇人是蒙嫣，她惊诧地瞪大眼睛：“赵珍珠，你、你不是死了吗？”

  当初听闻梁长天的事，她短暂疯了一下，清醒后发现与江荷同住一房的小姑娘对疯了的她有怜悯之心，于是她干脆装疯卖傻，然后如愿地逃跑了。

  逃跑后想过要把刘来钱的事告诉孔德良，让他把赵珍珠等人全部弄死，随即又想到自己知道这么多事，也活不了，索性就没有去举报，而是选择回京。她迫切地想找到梁长天，见见梁长天。

  不知是不是这个信念太过强大，还是什么的，她真靠着一路乞讨，扒死人的东西，回到了京城。

  江荷等人比她提前回到去，不顾自己名声蒙羞，把她所做之事宣传得人尽皆知，不仅如此，江荷的爹还联合其他被拐姑娘的爹，状告她爹，她爹的职位因此被贬了好几级。

  她姐姐也因她被休了，她嫂子受不了周遭人指指点点的眼光，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整个蒙府把她当成仇人，直接对外宣布和她断绝了关系。她不仅回不了蒙府，也得不到家人的任何帮助，加上她毁了容成为了丑八怪，卖身也没人要，只能又去当乞丐。

  然后很幸运的，她在乞丐窝里找到了梁长天。梁长天的情况很不好，腹部的伤因为长时间没得到妥善救治，溃烂到发臭，一只脚也在和其他乞丐争执时被打断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并且很瘦很脏，比真正的乞丐看上去还磕碜。

  她忍不住生了嫌弃之心，但短暂的嫌弃过后，紧随而来的是激动，她终于可以和梁长天在一起了。

  喜欢梁长天是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那天她领着丫鬟去逛书斋，然后看上了一块名家制作的砚台，想买来送她爹。不巧，梁长天也在书斋，也看上了同一块砚。

  是梁长天先相中的，却在看到她也喜欢后，很有风度地让给了她。

  她心里高兴，准备付钱，一摸袖兜，发现她装银子的荷包不见了。

  掌柜已经把砚给她装好了，她却迟迟拿不出银子，也说不出不要的话，整个书斋的人都在盯着她看，她尴尬得无地自容。

  最后，是梁长天给她解了围，让她先把东西拿回去，随后再把钱送过来。

  梁长天是身份尊贵的恭亲王世子，书斋掌柜自然不会有意见，恭恭敬敬地送了她出门。

  她的心，自此被彻底俘虏，想着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温柔又有君子风度又长得风度翩翩的男人了。

  这事过后不久，容家上门说亲，她爹娘一口答应了，她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也不敢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知反抗没有好果子吃，因为她爹娘虽疼她，却远远不及江荷的爹娘疼江荷，他们疼她是有条件的，一旦她没用了，爱就收回去了。

  后面发生的事，也证明她所想没错，所以她其实很嫉妒江荷。

  不能反抗，她就只能怨恨容家，怪容家来提亲，怪容叙非这个一事无成的纨绔，没有自知之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每天都在诅咒容家诅咒容叙非出事，还专门整了个诅咒娃娃，一天扎个几十针，上百针的。

  皇天不负苦心人，容家真的出事了，她高兴得要疯了。

  但梁长天却也依旧不属于她，他和江荷说亲了。她还没说动江荷退亲，又听闻梁长天出外游学带了个女人回来，并且迷那个女人迷得要死，为了对方，宁愿毁了和江荷的亲事。

  于是，有了她唆使江荷去营州之事，有了她后来的悲惨遭遇。

  经历了这么多，梁长天依旧孤身一人，她也孤身一人，他们两个终于有走到一起的机会，她蒙嫣怎么能不激动？

  她去乞讨，去偷，去拐骗，去杀人，弄到了不少银子给梁长天治病，梁长天活了下来，但断腿却长不好了，成了个跛子。

  她觉得挺好，要是梁长天没什么缺陷，她还怕对方嫌弃她这个丑八怪。

  虽然梁长天病好了，但他的身份注定他不能光明正大地活动，他又不屑当个乞丐，于是，也还是由她养着梁长天。

  梁长天没问过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沦落至此，只是在某天很寻常地提出和她结成夫妻。

  没有喜酒，没有拜堂，没有祝福，什么也没有，她却还是很高兴，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他。

  从此，两人紧紧地绑定在了一起。

  但她却是知道的，知道梁长天依然念着秦文茵这个所谓的神女，一直想去见对方一面，即便那会秦文茵的身世和过往被爆了出来，神女的神秘和威严不复存在，从神坛跌落凡尘。

  她恨得要死，但也无可奈何。还好，没两天，秦母和秦文茵反目成仇，把秦文茵做的卑鄙事一一宣传了出来，秦文茵名声扫地，京城再也没有人称她为神女了，所有人提起她都是一脸厌恶。

  梁长天也跟着打消了要去就见见对方的执念。

  之后没多久，营州爆发了起义，起义军的首领陆北公开了自己是容叙非一事，并迅速占领了营州，全国各地很多小型起义军去投奔了他。

  再接着，恭亲王也在青州起事，恭亲王当初既然能对梁长天下狠手，说明已经不顾念那点父子情了，她和梁长天自然不能去投奔他。

  她想了很久，打算带着梁长天去投奔容叙非。容叙非并不知道她厌恶他，她到时候卖卖惨，应该能得到庇护。

  结果她不仅没得到庇护，容叙非还打算杀了她，因为赵珍珠是他的女人，她曾经妄想过迫害赵珍珠。

  她又惊又愤怒又嫉妒。

  她是不喜欢容叙非，但容叙非是她的前未婚夫啊，他怎么能喜欢别的女人呢？

  赵珍珠这么个商户女，地位低，容貌也不扬，凭什么能得到容叙非的偏爱？

  她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后面发生了一点意外，她再次平安脱险。

  脱险后，她去查赵珍珠的消息，这才知道赵珍珠死了，死得尸骨无存，她笑得好几天嘴巴都合不拢。

  可谁能告诉她，死了几年的人，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春水也怔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来人会认识她。

  赵珍珠这个名字她不是完全陌生，曾经从老道的嘴里听说过，好像是说那些卫生纸、香皂、香水等精贵的用品，都是这个叫赵珍珠的人发明的。

  她当初还感慨过此人厉害，现在却有人说她就是那个厉害的人，感觉很不真实。

  会不会其实是认错人了？

  春水比蒙嫣早一步回神，憨憨地道：“这位夫人，您想必是认错人了，我名字叫春水。”

  蒙脸妇人看到她时，惊诧的同时，眼神中溢出丝丝的怨气，和那个叫赵珍珠的人大概率是敌非友，不管她到底是不是赵珍珠，最好否认为妙。

  你总不能期待一个敌人好心帮你解疑的。

  朝对方傻乎乎地笑了笑，又道：“你们是来投宿的吧，先进来，我去禀告师傅。”

  蒙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前人确实和印象中的赵珍珠有稍稍不同，身材更为圆润，肌肤黑了些许，神情木讷呆傻许多。

  难道真的是认错了？可是天底下真的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人吗？

  她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劳烦春水师傅了。”

  没一会，老道和冯友过来了，两人不动声色地把蒙嫣和梁长天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一个丑八怪一个跛子，又穿得寒碜无比，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心下做出判断后，脸上露出了同款鄙夷的表情。

  蒙嫣气得咬牙，但脸上却是端住了，讨好地道：“老师傅，听说您这里有美容丹、生子丹，我和夫君是来求丹药的，不想路上有事耽搁了，现在才赶到，还请老师傅允许我和夫君在此借宿一晚。”

  她实在不甘心自己成了一个丑八怪，梁长天虽然不说，但心里也是嫌弃的，和她行房事时，从来不亲她的脸。

  于是从容叙非那里捡回一条命后，她就带着梁长天四处流浪，想找到能让她恢复容貌的灵丹妙药。

  找了几年，前不久，终于打听到这个小道观出售各种丹药，其中有一味叫美容丹，说是服用后，能让女人变得肤白貌美。

  虽然知道传言有夸大的可能，但她实在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于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这些年，她靠卖惨示弱降低好心人的防范心，然后和梁长天配合着杀了对方的办法，挣了快上千两的银子。

  这些银子，基本上都被她存了下来，买几颗丹药应该绰绰有余。

  也不知是不是杀人劫财的办法太损阴德，她怀了几次孕，却每次都不明不白地流掉，至今还没有孩子。

  所以，生子丹她也需要。

  哦，买丹药啊，老道瞬间变了脸，和蔼地道：“来者皆和我长灵观有缘，贫道自然没有不许的道理。”看向春水，“春水，你带客人去客堂安顿一下。”

  春水应了声，带两人去了客堂，刚准备走，蒙嫣叫住了她：“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春水师傅是从小在道观里长大的吗？”

  春水点点头，“春水从小就被师傅收养了。”

  “这样啊。”蒙嫣似乎却还不死心，自顾自地道：“春水师傅，你真的和我的朋友赵珍珠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她于四年前落水失踪了。她的爹娘寻找了她许久，都没有找到人，以为她过世了，伤心欲绝，坏了身体。我前阵子去看望了一番，伯父伯母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

  春水真诚地道：“希望那位赵姑娘的爹娘节哀，春水帮不上忙，抱歉。”

  蒙嫣没有从她脸上看出破绽，怀疑去了一点，道：“是我过于冒昧了，希望春水师傅别介意。”看春水摇摇头，又道：“我夫妻二人还未用晚饭，不知观里还有吃食不？”

  春水愧疚地道：“食物都是师傅在管，春水做不了主，夫人要不去问师傅？”

  谁要给心怀不轨的人做饭啊，忙了一整天了，累得慌，想都不要想。

  蒙嫣皱了一下眉头，“那食物先不要，麻烦春水师傅给我们上点热水吧。”

  春水再次愧疚脸，“热水师傅用完了，春水要重新烧，可能需要夫人你们等一等。”

  她还没吃晚饭呢，送水什么的，怎么也得等她吃完饭然后歇一歇再说吧？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蒙嫣有些窝火，刚想把火气发出来，一直没开口的梁长天拉了一下她胳膊，阻止了她。

  她只能道：“行吧，你下去吧。”

  等春水走了，她不忿地对梁长天道：“道观这样怠慢我们，你干嘛阻止我？”

  梁长天心里嗤笑，蒙嫣也只敢欺负老实人，对上老道又是另一副态度了。

  但他没在脸上表现出自己的不屑，这些年，他基本上是靠蒙嫣养活的，蒙嫣还是他的妻子，他不能也不该惹蒙嫣生气的。

  他道：“你确定她和那个赵珍珠长得一模一样吗？”

  蒙嫣点点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梁长天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道：“嫣儿，我有一个主意，要是成了，以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蒙嫣被他的笑容晃到，先前那丝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要梁长天愿意和她在一起，愿意哄着她，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事情都愿意为他做。

  她依偎进他怀里，嗲声嗲气地道：“什么主意呀？”

  “容叙非不是很爱那个赵珍珠吗？他为了赵珍珠不娶后也不纳妃的。如此重要的软肋，你说，快被容叙非灭族的胡虏子想不想拥有？”

  蒙嫣一下子振奋起来，她知道梁长天是什么意思了，把春水当赵珍珠卖给胡虏子获取重酬的意思。

  她摘下脸上的布巾，激动地吻了一下对方，崇拜地道：“长天，你真聪明。”

  她以后再也不需要杀人劫财了，她可以和梁长天找个地方定居下来，养育一个像梁长天也像她的孩子。

  而且，这事还可以同时报复到容叙非，再妙不过了。

  至于春水是不是赵珍珠，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长得像赵珍珠，所以，就算胡虏子查到春水不是赵珍珠，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客堂是有两间的，两间相连着，只隔了一道不太厚的墙壁。说去烧水的春水此时就藏在另一间客堂，听着夫妻俩的对话。

  虽然听得不是完全清楚，但基本意思是明白的了。她发呆了一下下，然后轻手轻脚地回了厨房，正式进行自己的晚餐。

  什么事也别想耽误她吃饭，哪怕人命关天，哪怕这条命是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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