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没有出声，但面色比前两次温和了些，小金权当他默许了。

  温热的手指随着悠扬婉转的慢摇滚音乐，轻轻落在男人的额头，在男中音低声吟唱中翩翩起舞：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男人依旧闭着眼睛，轮廓分明的脸庞在音乐声中显得平静而柔和……

  一首《当你老了》结束后，中间停顿了几秒。当母亲和儿子都在等待下一曲时，一首熟悉的旋律《后来》，作为背景音乐缓缓响起。

  歌声逐渐低下去时，一个他们三人都熟悉的朗诵声在低缓的音乐声中凸显出来：

  【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

  【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

  【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

  【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些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后准……】

  【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

  【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

  【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也行……】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母亲多次来园子里找我……我明明已经看到她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

  【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历数前生，你能够与我一同笑看，所以死与你我从不相干。】

  摘自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小金的声音戛然而止，背景音乐声逐渐放大：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十几分钟的音频结束后，房间里一片沉寂。按摩椅上的男人面色如常，双眼紧闭，眼角和睫毛微微湿润。

  在音频未播完时，小金看到一滴泪从他凹陷的眼眶里滚出来。她假装漫不经心地用她的按摩指帮他轻轻擦去。

  她很想知道男人在想什么，是在为自己的病难过？还是在为自己的母亲难过？或是在为他曾经失去的爱情难过？她不得而知。

  黄姨起先是坐在沙发上认真听音乐的，小金朗诵到后半段时，她起身走出了房间，直到按摩结束她都没有再进来。

  后面一个多小时，成宇再没睁开过眼睛。明知道他没睡着，结束时小金也没敢喊他。他也没有再对她说句“谢谢”。

  小金走出卧室，也没有看到黄阿姨，保姆把她送到门口。

  黄姨怎么了？是不是我太自作聪明，好心办了坏事？她站在电梯里想。

  反正三次做完，工资也结完了。或者黄阿姨有什么急事，没告诉保姆就出去了？

  她甩甩脑袋，企图把那些自我否定的想法丢出去。已经尽力了，再无遗憾。

  第二天早上，黄姨发来信息：“小金，实在抱歉，昨天你走后，成宇很不舒服，我们现在还在医院，按摩的事再说吧。”

  小金回复道：没关系黄姨，成宇在哪家医院？如果方便，我下午过去看看他。

  黄阿姨过了很长时间才回复：“谢谢你，不用了，他不想见任何人。”

  小金回复：“好的，需要时再联系我。”

  大约过了七八天，就在小金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给成宇按摩时，黄姨突然转给她三万元钱。她以为对方转错了，正想点退回转账，对话框里收到了一条信息。

  “小金，这是你帮成宇按摩一个月的酬劳，提前付给你。还是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明天就开始吧。”

  “黄姨，不是五百一次吗？您发错了吧？”小金问。

  “没错，是两份工作的报酬。”黄姨回复。

  “两份工作？”小金更加迷惑了。

  “对，一份是按摩的工作，一份是你朗诵经典文章的工作。”

  “朗诵那些也要不了那么多工资呀？”

  “以后可不像你昨天只朗诵十几分钟，每次要朗诵一个小时左右，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小金回道。

  虽然妹夫有的是钱，但哪有自己赚的钱花着心安理得，且有成就感？

  “主要看你的时间和身体，如果时间和嗓子都没问题，可以朗诵时间长一点，反之短一点。”

  “要求我朗诵什么书吗？”

  “没有什么特别要求，你看过的书，你喜欢看的书都可以。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比如你不舒服，或者说你特别忙，用IA代替你朗诵也是可以的。”

  “好的黄姨。”

  小金回复完信息，高兴得想手舞足蹈。如果不是躺在医院透析室的床上，她真就原地蹦跶起来了。

  证明自己不是废人，证明自己是有价值得。她握紧拳头，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嘴里还念念有词：小金，加油！

  “小金，什么事这么高兴？是中大奖了还是医生通知你找到肾源了？”隔壁床的病友问。

  “比中大奖还要高兴的事。”小金不知道怎么跟病友解释，喃喃自语道。

  此刻一个三十来岁，皮肤黝黑，高高瘦瘦的男人正站在透析室外，隔着玻璃墙朝小金的方向看。

  “成宇，你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男人扭头看了一眼朝自己走过来的母亲，上前一步，挽住她胳膊，一起走去隔壁CT检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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