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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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洛桑头回一个人光明正大地走出宫门。秋阳晃得睁不开眼,略带凉意的秋风,从领口、袖口钻入,沐浴着肌肤,他畅意地舒展着身躯,回首望望雄伟的布达拉,顿觉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他先来到那家小酒馆,老板娘稍一打量便认出了,表情夸张地打着招呼:“什么风吹来了贵人?快请坐,我这里新近上了几坛赵村葡萄酒,少爷尝尝。”
“酒家妈妈,我戒酒了,是想打问那个叫卓玛的姑娘。”
“噢——怪不得人们说酒色酒色,不过少爷能惦念着一个热巴女,也算有情有义,可是她和她的扎西大叔有一阵子没来过了。”
洛桑道一声谢离开,他不想费舌解释。私访前,桑结提醒他,除了走走转转,一定要交几个知心朋友,才能了解到实情,并举了东嘎寺那个喇嘛的例子,他很自然想到了卓玛。
顺着八廓北街走到东头,一溜低矮的棚屋,敲了几次门才找到。开门后,中年汉子打量半天才认出来人,赶忙弯腰请进。屋里光线很暗,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大叔啦,这一段时间跑生意不在拉萨,你们过的好吧?还常去酒馆吗?”
大叔叹口气,表情怪怪的,说:“少爷啦,你是好人,我能看出来。请问,卓玛,她是不是在你那里呀?”
这真如晴天霹雳,洛桑一惊,“大叔啦,你……自从分手后,我一直未见过卓玛,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真不在你那里?那她能去哪儿?”大叔慌了。
原来,卓玛每过些日子,拿上织好的卡垫,送到西街南头一家专卖店,剩余的则在酒馆饭店卖唱推销。五六天以前,她去送货,天黑了也不见回来,扎西去店里问,人家说她根本没来过。开始时大叔还思谋着,说不定是去走亲访友,可一直没个音信,也不可能走丢了,莫非遇到什么意外?
洛桑问准了店铺位置,临走摸出一个尼币,安慰大叔别着急,一定能找到。
随着经济发展,消费能力增强,川湘一带乃至京城,不少富人互以拥有一块做工精致的藏制卡垫为自豪,而且还出口到印度、尼泊尔、俄罗斯,甚至欧洲。这极大刺激了以江孜为中心的卡垫手工业,一个好织手,各作坊争着要,身价倍增。
洛桑来到西街南头,路东是大昭寺广场,路西一字排开六七家卡垫商铺,兼营收购、出售、贸易等项,路边还有不少出售的地摊,触目皆是,眼花缭乱。洛桑边转边问,发现地摊上的货较粗糙,店内的档次相对较高,询问得知,各店都与定点作坊签有合同,以保证质量、数量,店员指着挂在墙上的几幅单人卡垫得意地介绍,这是皇宫大内订做的样品。
“还可以订做?”
“当然啦,完全按照客户指定的图案、颜色、尺寸来做,价格嘛,至少要翻一倍。”
他到处打听卓玛,半天也没问出个眉目,只好无果而归。
绕八廓街转了一圈,洛桑深切感受到手工业、商业的兴旺。沿街已形成数个集贸中心,除了毛毯卡垫,还有皮毛奶酪市场,金属制品市场,佛教物品市场,茶糖烟酒市场,大牲口市场,粮食药材市场等等,他还看到山南家乡出产的木碗、藏刀、红木佛珠。回到宫中,洛桑向桑结谈起所见所闻。后来,毛毯卡垫作坊也成立了行业吉朵。
传说佛祖因思念母亲,便上天去与母亲团圆,后在世间众生请求下,于藏历九月二十二日返回世间,于是这一天被称为佛降节,是一个隆重节日。节前数日,居民要对房屋清扫刷白,还要连日歌舞以示庆祝。大昭寺和小昭寺更要供千盏佛灯以示迎接。
这一年佛降节前,拉萨街面上就传出一个消息,说拉昌汗从安多请来一位蒙古勇士,节后要在大昭寺广场摆三天擂台,欲与藏中勇士一比高下。这在当时拉萨算个新鲜事,人们纷纷争睹为快。
这天中午,济隆将上午所见向佛爷和大人汇报。
“比试摔跤、射箭、赛马三项。那蒙古人体格强健灵敏,功夫确实了得。上午有两人上去比试,一个是大毛手下的卫兵,另一个像是个康巴汉子,三项都败下阵来。多尔济坐在台子上,甚是骄狂。”
洛桑问:“赛马怎么赛?”
济隆说:“从广场跑到格桑林卡再返回,往返总共十多里。”
桑结凝眉道:“这绝非单纯的比武,多尔济是想借此压下对他不利的舆论,同时在暗示,西藏的事情,谁的武力强大谁就说了算。”
洛桑气愤地说:“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和威胁吗?”
“他一个光杆王爷,却有人巴结,就因为他在人前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安多那边如何如何,有人就被他唬住了。”桑结道。
洛桑若有所思地说:“下午,我陪二位大人去见识见识。”
下午有三人上前比试,无一项能赢。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蒙古勇士箭法娴熟,准头极佳,那张硬弓,一般人能拉开一半就算不错。洛桑看得非常仔细,同时好像还在用手指掐算着什么。此外,最令人难忘的是司仪官道布登尖利的嗓声,人群中一阵阵哄笑,洛桑也忍俊不住。
回来一入宫门,洛桑便说:“明日做准备,后天我去试试。”
“你!?”桑结和济隆异口同声惊问。
把马交给侍从,三人坐在一株松树下。
济隆笑问:“佛爷如何有此想法?”
“我要让人知道,藏族勇士不比任何人差。”
“那个人不好对付,不必与他争一时之高低。”济隆担心地说。
“佛爷有几成胜算?”桑结冷冷问道。
洛桑思忖片刻,道:“目前是五五,经过明日准备,可有八九成。”
济隆满脸疑惑。
“说说你的‘五五’。”
“三项中,射箭不敌他,但赛马一项,我自信白龙马能胜他一筹。”
洛桑说的白龙马也叫汗血马,乃马中上品,通体纯白,无一杂毛,且存世极少,系康熙剿灭噶尔丹时在天山所获,后赐予达赖喇嘛,专供洛桑骑乘。
济隆试探道:“佛爷擅长摔跤?那可是要有气力的。”
桑结的口气还是不冷不热:“说说你的取胜之道。我知道山南人善摔,但对付这个蒙古人,恐怕力有不逮。”
“取胜之道就在大人手中。”
“此话怎讲?”
“记得大人给我讲过当年前世佛爷和益西总管在京城逛庙会的故事,其中讲到他们观看的一场摔跤。”
桑结点点头,“那是老总管讲的,很精彩。”
“大人记得不,那个瘦高个是如何摔倒对方大胖子的?”
桑结回忆一下恍然道:“佛爷莫非是想仿照此法?”
“正是。我仔细观察了,此人身强力壮,跤法精熟,若缠斗必败无疑。相持时,他双腿前后叉开,在发力的瞬间,后腿前靠,取胜就在这一刹那。”
桑结面露笑容,济隆左右望望,不知就里。
次日一早,济隆领洛桑来到一处闲屋,留下根柱守门,不准任何人靠近。进去一看,除了大人还有佳莫和小丽,洛桑自然高兴,却有些不解。
桑结解释:“我想起她二人那年调包救你时,俘获对方将领所用之法与昨日论及之法颇为相似,特请来帮助。”
佳莫和小丽边讲边演示,洛桑和小丽还对换角色试了几把,以体会要领。佳莫叮嘱道:“此招在武功中叫绝杀,比试中只有一次机会,成功则赢,否则即输,关键在心态。”
桑结问比赛顺序,济隆答都是先比摔跤,再比射箭,桑结说:“那就明日设法先比射箭,麻痹对方。”
上午练完摔跤,下午又牵出白龙马,佳莫试骑几个来回,连称确是好马,速度占优,但转弯稍慢。让小丽骑自己的马作了几个快速转弯,白龙马果具灵性,善于模仿。接下来,洛桑反复演练,细加揣摩。
傍晚时分,安多线人报来一个消息,多尔济请来的勇士叫巴特尔,系七王爷贴身保镖,武艺高强,因与王爷小妾私通,扎什命拉出帐外待斩,呼穆乐进劝:“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拉昌汗身边乏人,何不拨去效力。”扎什本不欲此事张扬,正好做个人情,就把巴特尔打发到拉萨来了。
桑结听罢,叮嘱洛桑比赛时务必注意安全,又与佳莫低声说了几句,而后众人商定了化妆细节。第二天就是打擂的最后一天,拉萨几乎倾城而出。距擂台不远处,搭起一排木架台子,上坐第巴大人、宫中总管和随从人等。洛桑和根柱均为藏北牧民装束,头戴软帽,身穿灰色紧身衣,根柱牵着马拿着弓箭,站在木架附近的人群中。
其其格出事那晚,多尔济得到宫中密信儿,获知朝使郭奔大喇嘛通过观察,肯定了六世达赖的身份,再加上坊间议论用印之事,甚为懊恼,正巧呼穆乐领巴特尔前来,于是想出了摆擂台这个主意。巴特尔连战皆赢,多尔济觉得在藏人面前抖够了威风,今天又想出一个怪主意。开始之前,照例由道布登上台讲几句,最后宣布:“汗王决定,谁若是赢了,这个人可由他任意处置。”这对观众更具刺激性,可巴特尔看来事先并不知晓,面露意外之色。
观众对蒙古汗王的傲慢心甚不平,有几个年轻人跃跃欲试,但大约是虑及实力不济,都没有上场。巴特尔在台上来回走动,不时作出挑战性的动作,人群中发出吼声。
桑结作出暗示,洛桑提着弓箭进场。道布登一看,应赛者提弓箭上台,也就顺势宣布先比试射箭。箭靶立在台上,二人站在百步开外。众人不住呼喊,为这个藏北小伙子鼓劲,可赛完,人们只能纷纷叹息。
接下来是摔跤,人们紧张地顾不上喊叫了。
巴特尔不愧跤场高手,臀部下沉,防守严密,对方一有缝隙,即快速出手。洛桑步法灵活,尽力周旋。对方似乎并不急于进攻,那鹰一般的目光盯得让人发毛。洛桑很冷静,他清楚,自己没有实力与对方对峙,时间一长难免不出漏洞,必须主动出击,比对方接招。他做出双臂前抱的假动作,对方果然身体上提准备接招,就在对方双腿并拢的瞬间,他正要猫腰去搂,却不防对手身体迅速逼靠。没有成功,不过还好,对方似乎没察觉出他的意图。
再次周旋时,洛桑扫了一眼“场外指导”,只见小丽一条腿微微后摆,洛桑已知其意。昨天演练时,小丽结合那次擒拿敌将的战例讲解道,如果不易下手,那就在缠斗中待其上身前扑时,身体迅速侧移双脚弹起,用后跟猛磕其腿后弯儿,并约定了暗号。洛桑运用此法,果然取胜。莫说巴特尔跪在地上发楞,连观众也未看清到底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四周才爆发出欢呼声。小丽挤挤眼,冲他伸出大拇指,洛桑微微点下头。桑结长出一口气,济隆紧皱的眉头也展开了。
下一场是赛马。当根柱牵过白龙马,全场喝彩。二人在起点等待发令时对视一眼,洛桑发现对手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五官棱角分明,动作敏捷,只是目光中闪过一丝紧张不安。洛桑故意环视四周,招招手,他清楚心理优势在自己这边。可是比赛一开始,这点优势立即消失了。
对方所骑是当地名马——安多马,每年作为贡品选送朝廷。此马训练有素,起跑如箭,一下子快出半个马身,途中跑时,骑手几乎纹丝不动,少有挥鞭动作,那马步伐均匀,频率如一,马脖平伸,一往无前。洛桑一瞧开局不利,加了两鞭,但调整不到位,速度发挥不理想,白龙马奋力跟进,快到转折处时,才略超出。
拐点是林卡前一棵大树,等踏上返程时,洛桑发现自己落后了近一个马身。他这次没有急躁,略夹了夹马肚,他对后半程很有信心。在白龙马的记忆中,还没有落后的记录,因此不用加鞭,马儿自己也会奋蹄急追。观众远远望去,只见白龙马步幅巨大,挟风裹尘,高扬脖颈,渐渐逼平。听见人群中爆发出的呼喊声,巴特尔甩了两下鞭子,俯下身体,向终点猛冲。洛桑也身体前倾,同时脚后跟磕一下马肚,那马立时狂奔,并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
快到终点时,白龙马已超出对手半个多马头,在最后冲刺的刹那,洛桑轻提马缰,二马同时撞线。这个动作那么细小,观众是看不出来的,可经验老到的巴特尔却察觉到了,停下马后,他向洛桑投去感激的一瞥。
回到宫中后,大家纷纷向佛爷表示祝贺。佳莫轻声道:“佛爷慈悲。”言毕,与小丽对视而笑。桑结则走到一旁,低声问:“是不是那个呼穆乐?”佳莫点点头。
第二天,一次最高三人会议在达赖喇嘛寝宫进行。
“原本我想,他不签协议但只要维持现状就相安无事,可摆擂台这件事暴露他已急不可耐。另据安多方面情报,七王爷在大肆整兵备马,资金主要由二王爷的公子罗卜藏丹津提供。”由桑结作开场白。
济隆狠捶着拳头:“必须压住他的咄咄气焰,让他趁早死了这份心。可是大人又说不能动硬的,这……”
“大人讲了三个方面因素,不能不顾及。那天打擂时,我看观众也甚为不满,正可利用这一情绪,轰赶他,让他立脚不住,知难而退,不需我们直接出面。”
“佛爷这个设想有道理,只是具体形式还要细加考虑。上次佳莫去当雄,对北路防御提出一些建议,我明日前去检视,顺路查问各地差役派遣情况,每年秋收后,这方面问题比较多。这个问题等我从当雄回来再商议。”
后来经反复研究决定,以纪念五世达赖和祈祷雪域安宁为主题,从下一年开始,二月二十三到二十九在大昭寺广场举办小召法会。以后历年举行,至今不废,是由官方主持的仅次于大召法会的大型法事活动。
小召法会在仪程上基本仿照大召法会,只是规模小些。由甘丹寺池巴主持,广邀藏区上层人士参加。头一天在宫前挂出巨幅佛祖和弥陀佛唐卡,称之“晒佛”;乃琼法师降神;成立一支临时仪仗卫队,根据洛桑提议,附近农民、城内热结巴、流浪者及各色人等,符合健康、年龄要求,均可报名,抓阄录取;二十九日“驱鬼”;三十日,举行“亮宝”大巡游,上下密院数百僧人华服盛装,牵着大象,抬着各种珍宝器物,沿八廓转经路展示,以此表示驱走魔鬼后,雪域高原的平安富足。连日歌舞狂欢。全程由大毛率卫队维持秩序,朗玛吉朵配合表演。
小召法会与大召法会仅隔一个月,且内容、形式相似,耗费如此巨大资源,其最初的直接动机,从“驱鬼”活动中可窥端倪。在藏区法会节庆中,多有“驱鬼”仪式,“鬼”被视为不祥的化身,或是无形或以物替代,用轰赶或焚烧表示驱逐。然而小召法会中被驱赶的却是“真鬼”,即由人所扮,这个创举在全藏独一无二。
从小召法会头一天即二十三日开始,拉萨街头就出现了“鬼”,他身穿蓝呢蒙古长袍,头戴三棱尖锥形高帽,外套翻毛白羊皮坎肩,脸上涂得一半黑一半白,一手持不祥之物——黑牦牛尾,一手提个口袋,在城内横冲乱撞,向店铺和行人索要钱物,并不时挥动牛尾以威吓,无人敢拒绝,人们像害怕瘟疫一般唯恐躲之不及。
二十八日即“驱鬼”的头一天晚上,“鬼”钻入大昭寺。
二十九日太阳一露脸,仪式开始。大昭寺院中搭起高高的法台,甘丹寺池巴坐于其上,两侧是强久林寺堪布率领的数十位驱魔高手——该寺在曲水,由五世达赖资助修建,寺风勇猛,以善于捉妖送鬼闻名全藏。
院子周边三层楼的回廊中早已挤满贵族、官员及他们的家眷,院外广场和整个八廓街上则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将身上或家中不洁之物揉入糌粑团中,预备送鬼。法器奏响,众僧唪经,旗幡摇动,风马飘舞。待活佛说法毕,“鬼”从殿中跑出,徜徉院中,只见强久林堪布率众喇嘛上前怒喝:“鬼呀,鬼!拉萨是神佛的地方,没有你们妖魔鬼怪的藏身之处,赶紧从这里滚蛋吧!”偏那“鬼”赖着不肯离去,竟与喇嘛发起争执,最后双方来到甘丹池巴前,请大活佛作裁判。活佛让他们用掷骰子的办法赌输赢,赢者为雪域圣地的主人,输者离开走人,并发誓绝不反悔。
“鬼”掏出的骰子,比拳头还大,每边都是一个点,强久林寺堪布也取出同样大小的骰子,每边都是六个点。掷三次,当然是“鬼”输,于是他绝望地喊道:“完了!完了!我完蛋了,我失败了,拉萨圣城再也没有我们的立身之地了,我要逃到地狱去了!逃到‘鬼’的家乡去了!让我把拉萨的一切灾难和不幸都带走吧!让我把对达赖喇嘛的一切妨碍都带走吧!天啊!”喊毕向甘丹活佛磕头认罪。
于是,强久林寺喇嘛或诵降魔咒,或吹驱邪号,或敲送鬼鼓,或跳金刚舞,将“鬼”降服。这时回廊上的观众纷纷将糌粑团扔向“鬼”,让一切灾难随“鬼”离开得远远的。
“鬼”被押解出大昭寺,击掌声、轰赶声和尖利口哨声顿时响起,整个城市犹如开锅的沸汤,糌粑团伴着口水、鼻涕雨点般甩出,在东街,有的热结巴、流浪人、乞丐干脆把脏物直接扣砸在“鬼”的头上身上。
到广场西南的鲁布旷地上,举行送鬼的最后一项仪式。
在甘丹法台主持下,乃琼降神,为僧俗众生加持护佑,并以金刚箭点燃青稞草,焚烧朵玛,在鼓号声中,仪仗卫队鸣放火枪土炮,“鬼”在众僧押送下,骑上一匹马狼狈北窜。这个扮“鬼”的人逃出拉萨后,头一晚住多底山沟,第二日翻过果拉山口抵达澎波一处庄园,又象征性住几天,随后才返回拉萨。
扮鬼的人虽说是在表演,但亲身经历那种万人唾骂的场面,还是难免不受强烈刺激,但因收入可观,有的穷人也咬牙去干。但由于扮过鬼的人往往受人歧视,有的人心理上留下了终身阴影。
法会结束后,连续多日有热结巴、乞丐、艺人等在汗王府周围或大声呼叫或编唱歌谣,以表达他们的不满情绪。多尔济当然清楚小召法会的用意,因而整日心神不宁,他知道公开较量开始了。正在他苦思对策时,府内却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的事情。
原来达莱汗身边那个侍女,叫白彦花,因趁乱盗印有功,多尔济践诺将其许配道布登。一个普通丫环,平步成为汗王府大总管夫人,穿金戴银,颐指气使,小人之态尽显。白彦花后来听说金花与自家老公原是相好,不由上来邪劲儿,或是格外显摆,或是刻意刁难,把个金花几乎气疯。
那白彦花本是个精灵鬼儿,渐渐看出,其其格死后,大妃只知吃斋念佛,汗王每日落落寡欢,于是竟仗着有几分姿色,胆大包天,送去秋波。这一段时间道布登正巧常出门,故一来二去,二人居然做出那事,往后愈不避讳,合府上下只瞒着道布登、哲木兰二人。因此,白彦花骄狂日甚,对阿巴代也是呼来喝去,所到之处,众丫环无不屏息敛声,唯恐无端招来斥骂。
一日,金花与几个侍女在花园除草浇水,白彦花见无旁人,命侍女站成一排,从怀中提出一块米黄色大玉,说:“这是汗王刚刚放在我胸脯上的。”说着,她走到边上那个侍女面前,“叫,叫我王妃。”侍女惊恐地抬起头,口中嚅嚅,却叫不出。只听“叭”的一巴掌,侍女只得低头叫了一声“王妃”。接下来,每个侍女都要叫她王妃。
轮到金花时,只见她一脸倔犟,就是不叫,白彦花狠狠在她脖子上拧了一把,顿显一道血痕。看着金花仍不服气的样子,白彦花又说:“今天你要是不叫,哪天我跟汗王求情,把你许配给——”她指了指王府大门。看门的老家丁叫土贵,当年是多尔济身边的小厮,追随至今,年过六旬仍打光棍。这时,听见门外有人走过来,白彦花也就放了金花,自己拿捏作态地出了园子。
数日后,多尔济差遣道布登前去金沙以东康区讨要份银,待其一走,当晚便迫不及待钻入白彦花屋中。自消灭白利土司后,其原辖地便由固始汗委人管理,收入归汗王府支配,老汗王死后,收入由十个儿子平分。多年过去,联系松弛,当地官员逐渐自行支配,只拿出一部分交给汗王府敷衍了事,多尔济每年都派人去讨要,其实名下那份少得可怜。
一天,金花正在院中做杂活,只见侍女包燕撅着嘴从白彦花房中走出。
“想着法儿折腾人,喝个茶,非让取来汗王和小妃原来用的碗,她也配!?”小声说着,回头呕了一眼。
金花听了没做声,摸了摸脖子,即扭身向自己住屋走去。
一会儿之后,包燕端着托盘从茶房走出,金花突然出现在面前:“我看见格根在二门张望,你去吧,我端进去。”格根是护院家丁的队长,与包燕相好。听金花这么一说,包燕自然很高兴的连连称谢,走了。
盘子里两只碗,一只珐琅碗是那年顺治帝赏给老汗王的,另一只是银碗。太阳明晃晃的,金花觉得周围一切都发虚,身子也有点不稳,她停了停,把气喘匀,进了屋。屋里,白彦花衣衫不整,靠在多尔济怀里,仰着脸,吐着鲜红的舌尖,一见金花进来,咯咯一阵怪笑:“汗王啊,金花想嫁人啦,我给她说了一个,她可愿意啦。”
“哦,是谁呀?”
白彦花趴在多尔济耳边一说,二人哈哈大笑。
“汗王你就准了吧,人家从小跟你,眼看六十多了还没成家,金花去了亏待不了她。”
“嗯,好主意……”二人又大笑。
面对眼前这一幕,金花不再犹豫了,正是恶由心头起,狠从胆边生,遂将姆指轻轻浸入银碗中,上前:“汗王、夫人,请用茶。”
“汗王,人家结婚都是喝交碗酒,今天我和汗王喝个交碗茶。”
“好,好。”于是二人套着臂弯儿,交叉着端起碗。
金花一看,大惊,又不敢喊,即悄悄转身退了出去。她出门靠在墙上,腿软得连步子也迈不开,一身虚汗把内衣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她害怕了,后悔了,跌跌撞撞回到房间,趴在床上,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大不了,自己也喝上一碗。
这边,不到半个时辰,药力发作,先是白彦花满地打滚,接着多尔济也感到肚中不适,强撑着回到寝室,叫人速去怡和堂。很快,范老板到了,进屋时,多尔济正呕吐,把了把脉,观察了舌头、肤色,断定问题不大,从呕吐物的颜色、气味,他已知病因,但不敢冒然道明,只说饮食不周,吃上药休息休息即可。随后,范老板又来到白彦花处,只见床上地上尽是排泄物,恶臭难闻,连翻滚的力气也没有了,翻着白眼,不住的哼哼。把脉观察后,范老板已然明白,无药可救了。
多尔济吩咐阿巴代去范老板的药房将药取回,并叮嘱他一定要问清病因。范老板知道瞒不住,只得告之是蛇胆粉中毒。
天色已晚,多尔济服下药,觉得身上轻松些,将包燕、金花和熬茶厨娘一齐拘到,一问之下,金花都实说了。多尔济震惊之余,庆幸交碗茶只喝了一小口,故无大碍。他闭着眼,看得出,是在强压心头之怒。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慢慢睁开。
“金花留下,别人都退下吧。”
金花知道其其格惨死的状况,怀里已备下药。
“金花,不用害怕,我知道你出手不是针对本王的,”刚说到这儿,阿巴代匆匆进来,附耳道:“药已灌不进去,范老板也说不行了。”
多尔济摆摆手,“明日送进山里埋了,就说得急病死的,谁乱说就割了他舌头。”
阿巴代下去后,多尔济接着说:“你来府上多年,还算勤勤恳恳,也出过力,本王都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于你。白彦花死了,若你愿意,本王做主将你许配道布登,如何?”
金花只觉头轰轰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偷偷抬起头,只见汗王和颜悦色,似非戏言。她还不知如何应答,只听多尔济又说道:“只是在这之前,你要为本王办一件事,一俟办成,决不食言。”
金花暗想,我一个丫环,能为汗王办何事?莫非这个老色鬼要……事已至此,她只得应道:“小女子愿为汗王效力,但不知何事?”
“起来起来,坐下说话。”
“小女子不敢。”金花一颗心咚咚乱跳。
“本王命你坐下,难道还要扶你起来?”
金花吓得一哆嗦,只得起身坐下。
待听完汗王所言,金花更觉头脑轰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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