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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巴姆


五月的拉萨,天天都是艳阳高照。

  在宫顶平台上,几个年轻人刚习练了辩经,满头大汗坐着歇息。

  “又一个多月没来了,你们光顾着自己高兴,别忘了老朋友,说说有什么新鲜事。”

  “我们天天念着佛爷呢,你不知道,这四五月份,圣城几乎天天在过节,我们场场诵经作法,忙得不可开交。萨嘎达瓦节还未过完,贡堂寺的跳神会就开始了,这不,过几天就是煨桑节。”

  “还有呢,”阿旺接着说,“五月底六月初,有个转山节,主要是转宫后的娘热沟,朝拜前世佛爷闭关的帕崩卡岩洞。”说着,用手指了指那个方向。

  “哎,”色朗忽然想起了什么,“上次佛爷让我们留意可以加入歌舞法会的故事情节,贡堂寺的女神叫贡堂拉姆,我打问来历,人们也说不大清,但似乎很传奇。大人知识渊博,佛爷不妨问问。”

  洛桑很感兴趣地点点头,“叫贡堂寺?”

  “对对,在圣城东边不到二十里,整个一面山坡全是各色野花,美极了。”

  桑结从当雄回来后,惦记着洛桑,次日就进宫看望。

  “阿伯!”洛桑一眼看去惊讶道,“你病了?”

  “噢,没什么,刚从藏北回来,有点累。”

  别人不敢说,但都能觉察出大人瘦了,也明显老了。

  桑结询问了近况很满意,他也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不再是原来那个体格单薄的少年,而变成一个身板壮实的青年了。

  “阿伯啦,色朗他们上个月去东边贡堂寺做法会,回来讲贡堂拉姆女神的故事,他们讲了半天也讲不清,阿伯啦,你给我讲讲。”

  洛桑的请求,勾起了桑结对头一次去塔布家的回忆。

  当桑结讲到赵文成被驱赶到南岸时,洛桑觉得赵文成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猛然忆起:他不就是阿婆的师父却央的汉人师父吗?

  “阿伯啦,后来卓尼去找那个汉人了吗?”

  “若依卓尼姑娘的性格,她会去寻找的,哪怕是找到白发苍苍,可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桑结望着远处的雪峰,接着讲下去——

  卓尼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几乎昏厥,姨妈看着心疼,只好劝道:“卓尼啦,寺里人太多,咱们上街走走。”二人来到寺前广场,卓尼觉得除了头顶上那个明晃晃的太阳,周围什么也不存在了。姨妈说些什么,也根本未听见。忽见周围人群躲闪让开一条道,锣鼓吹打,一顶大轿行来,姨妈见状忙去拉卓尼,不想卓尼动作迟缓,差一点被轿夫撞倒。只见那轿在前边停下,两名侍从手持黑色绳索奔过来,拉住卓尼扯到轿前。轿帘掀起,一个肥头大耳的喇嘛圆睁双目,用手指着卓尼大叫道:“巴姆,巴姆!”

  卓尼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姨妈醒悟过来,忙跪到轿前恳求道:“活佛啦,她是个好孩子,没有过错,放过她吧。”伏地连连磕头。

  “施主请起,你看她印堂发青,五蕴散乱,双目深凹,人行鬼步,若不将她魂魄索拿,必殃及家人、邻里,今被本僧路遇识穿,也是施主福报善缘。”胖喇嘛一副悲天悯人之态。

  呼地一声,围观人群后退数步,卓尼发现姨妈的眼神充满恐惧,天哪!怎么回事?

  回家之后,姨妈将巴姆一事说与她。卓尼先是大惊,继而大笑,根本未放在心上,但她很快就发现,不管自己如何解释,甚至助人行善,可村民甚至过去的好友都用异样目光瞅她,疏远她,更有人见她就唾。

  她不知道,那天遇到的是全藏闻名的萨迦大法王。历代法王都练就一双“毒眼”,若是鬼魂进入哪个女人身体,他能一眼识破,一经认定,终生无法摆脱。“巴姆”即“女鬼”之意,要在萨迦寺登记,立一个假身,寺内施“锁魂术”镇伏。

  今后可怎么办呀,姨妈请求贡堂寺大喇嘛指点。

  大喇嘛无奈地说:“萨迦法王的确认,谁也更改不了。”

  姨妈不甘心地问:“可有补救的办法?”

  “人死后,可举办一场护摩法会,除尽今生余业,驱走鬼魂,以一个干净灵魂进入后世轮回。”

  姨妈转告了卓尼。数日后,卓尼告诉姨妈,请大喇嘛过来有事相求,她的巴姆身份是不允许进寺庙的。

  “师父,我已听姨妈讲了,我想现在就做护摩火祭。”

  大喇嘛尽管定力甚坚,还是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

  姨妈闻讯过来,“傻孩子,不是跟你讲了吗,那是……以后做的法事。孩子你放心,我现在就把法会费用一并付清,到那时候寺院会做的。”

  “师父,肉身不过是这一世的‘相’,若能以洁净灵魂转生,有何不舍?”

  大喇嘛像拨浪鼓一般摇着头,“这,这,这断缘之事,老僧可,可是万,万,万不敢做的,要,要下地,地狱的。”

  “唉——”姨妈恳求地说,“师父啦,你也见过那些巴姆过的是什么日子,孩子还小,才十几岁,往后这一辈子可怎么过呀。师父啦,一定想个办法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啊。”

  大喇嘛使劲闭了闭眼,猛一睁开,“施主想必知道止贡提吧。”

  姨妈点点头。

  “该寺的天门法术,施主想必听说过,”见姨妈又点点头,接着道,“止贡活佛是老僧幼时学伴,你去求求他,或许能有办法。”

  讲到这里,桑结顿了顿,将目光投向岁月深处。那年塔布讲完这个故事后,给自己的印象太深了,他就任第巴后,头一件事就是请五世达赖“封神”。赵文成被封为赤村一带守护神,掌管农业,神号“赤宗赞”,在坟旁建一庙,塑着主人年轻和老年两尊像。卓尼被封为贡堂寺护法神——贡堂拉姆,每年四月十五举行跳神法会。

  “阿伯啦,止贡活佛有办法吗?”洛桑忽闪着眼睛问。

  “有。可是卓尼拒绝了。”

  “为什么呀?”洛桑瞪大眼睛问。

  待听完整个故事,洛桑足足呆了半晌道:“阿伯啦,卓尼为了灵魂不惜舍身,真是太感人啦。”

  “佛爷啦,灵魂对于我们藏人是最最重要的,这并非不珍惜今生,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我们无限眷恋这片雪域高原,无限热爱并不懈追求美好人生,所以珍视灵魂,不使它蒙上罪业,必要时甚至可以舍弃一切,以求世世转生在这片土地上。”

  桑结的这番话,同样令洛桑感到震撼,沉思有顷,“阿伯啦,是不是可以说,佛教是众生情感和理念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

  “以我多年修学的体悟,其实佛法并未讲任何道理,只是告诉众生悟道的方法而已,故佛祖将佛法比喻为度人到彼岸的船。”

  “什么方法呢?”

  “每个人从身边的生活中去寻找,没有相同的方法。所以佛祖说,‘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

  “阿伯啦,学佛究竟何益?或者说,如何引导众生走上修习之路呢?”

  “就世间法而言,佛法将娑婆世界所能达到的最高道德境界神圣化、绝对化、日常化,引导众生毕生追求,以冀娑婆变为极乐。一辈未达,世世追求;如若作恶,自有报应,概括之,即‘因果轮回’四字而已。”

  “阿伯所言,洛桑当谨记。我想借鉴吉祥天女节的思路,将贡堂拉姆的故事,改编进跳神法会的表演中,行不行?”

  桑结赞许地点点头。

  尔后几天,卓尼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洛桑的眼前,尤其故事的后半部分他不知回忆了多少遍——贡堂镇距止贡提有一百多里崎岖山道,次日尚未破晓,姨妈揣着大喇嘛书信,领着卓尼上路了,身后是一名侍女,还有两个家丁赶着一百只羊。

  “别那么丧气,有大喇嘛介绍,咱们苦求活佛,菩萨会保佑的。”

  听了姨妈的安慰,卓尼的精神好了一些。

  第四日一早,山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姨妈一打听方知,这两日恰逢止贡属寺羊儿岗,六年一届的噶珠节跳神大法会。

  羊儿岗位于止贡山沟沟口,一侧倚山,但见石壁凌空,另一侧下临清澈湍急的雪绒河。寺前空地是经过按仪轨整修的跳神坛场,卓尼她们下午到达时,早已是人山人海。

  姨妈张望一会儿,向着一位年轻喇嘛走去,“小师父啦,我们是专程从贡塘前来求见活佛的,这么多人,不知去哪里找。”

  年轻喇嘛上下打量一下说:“求见活佛的人多啦,等过了法会吧。”

  “我们等一两日不妨的。”

  “现在是夏日神舞法会,从沟口往沟里跳,会期要一个多月呢。”

  姨妈同卓尼着急地对视一眼,“小师父啦,这一百只羊和包里30两银钱,是献给活佛的心意,务请指点。”

  “那就多谢施主啦,只是活佛正在舞扬,神灵附身,按规矩这一个月是不能用俗务打扰的。”

  “活佛也跳神舞?”姨妈问道。

  “看,出场了。”

  顺着喇嘛的手指望去,两位盛装舞者下场了,都戴着不知是狼还是狗的面具。

  “那个红衣红发的是扎日山女神,青衣黑发的是守护神,活佛装扮的,都是雪狮化身。”年轻喇嘛当起了讲解员。

  能看出,守护神舞技高超,既有对女神的体贴柔情,又不失大神的阳刚威猛,舞着舞着,竟似顶天立地般高大。姨妈和卓尼专注地看着,仿佛忘了自己的事情。

  这时,停歇片刻的乐队再次奏响。许是山壁的回音效果,大法号格外雄浑,羊皮鼓声似暴雨突降。“施主啦,下一场是守护神捉妖镇鬼,最骇人的。”

  果然,十几名鬼怪下场了。面具造型不一,极其丑陋,衣服破破烂烂,一扭动,露出赤裸的身子,卓尼发现原来是由女人扮演的,不禁脱口道:“这是些什么妖怪呀?”

  “噢,小施主,这是表演擒拿女鬼巴姆,不使他们危害众生。”

  刹那间,卓尼觉得浑身冰冷,有无数绳索缚住身体。姨妈也脸色陡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哆哆嗦嗦掏出信,“小师父啦,我们有急事要拜见活佛,这是镇上大喇嘛的亲笔信。”

  其实这位僧人正是止贡大活佛的侍从,瞥了一眼书信,说:“既是如此,等一会儿,今天法会结束后,容小僧上禀。”

  姨妈一听,不住哈腰致谢,拉着卓尼到不远处坐下。

  太阳快落山时,法会散了,村民纷纷回返沟外自家的帐蓬。参加表演的僧人阿尼分别在临时搭起的棚内卸装。姨妈和卓尼眼也不眨地盯着“守护神”,只见他摘下面具,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年轻喇嘛上前说了几句什么,他扭过头望望,点了点头,这才看清,是一位体格强壮的中年人,方方正正的脸庞,两道浓眉,双目炯炯有神,深沉又透着慈祥。年轻喇嘛小跑着过来说:“施主啦,活佛看在师兄面子上,让你们过去,这可是头一回破例呢。”

  卓尼跪在姨妈后面,胸中一团乱麻,头也不敢抬。

  活佛反复瞧着那封信,沉默半晌。姨妈不顾一切地爬过去,抱着活佛双腿哭喊,“活佛啦,发发慈悲吧,她不过一时想不开……她还是个孩子呀……”

  天色暗下来,众僧早已回寺,耳边只剩下河水冲击石壁的涛声。

  活佛示意侍从扶起姨妈在一旁坐下,说:“就是这个孩子吧,抬起头。”

  卓尼惊恐地慢慢抬起脸。

  “孩子起来吧。”活佛抬手示意。卓尼缩着身子,仍跪在地上。

  “施主啦,孩子是个好孩子,但眼神飘忽,容貌痴呆,显见是鬼魂入于体内,庆幸的是,为时尚短。开天门乃我止贡独门大法,只是从未施于巴姆身上,也罢,今天一试,救下这可怜的孩子。萨迦法王那边,我自会求他法外施恩。”

  姨妈一下滑到地上,一边叩头一边含糊地念叨着什么,卓尼则全身伏在地上,不住地抽搐。

  其他法事都是超度亡灵,唯有天门法是在人活着时,洗净灵魂的罪业。据说,施法过程中,被施法者的头盖骨会出现一个小穴,灵魂得以超度,死后,灵魂从小穴直接转入三善道。

  侍从已在棚内点燃酥油灯,备好法器。

  “孩子,施法时,你务必配合……”

  话未说完,姨妈急叫,“卓尼听好了哇。”

  活佛沉稳地继续道:“诵经时,你须仔细回忆鬼魂的面目,以待我辨认,击掌三声,天门洞开,灵魂由小穴出来,我即诵降魔咒,将纠缠于你的鬼魂锁拿,原来洁净的灵魂重返穴内,恢复本性,你可听明白了?”

  那侍从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竟似忘了活佛在场,一再叮嘱卓尼,说话也有点结巴了。姨妈嘴唇动着,却说不出话来,瘫软似的。

  “可听明白了?”活佛又问一句,极有耐心。

  卓尼缓缓抬起身,跪在地上,不解地说:“活佛啦,我想了半天,实在不曾有什么鬼魂纠缠之事,我一个女孩儿家见识浅,活佛啦,求求再说明白些好吗?”

  活佛长长地“嗯”了一声,“鬼怪变化多端,也难怪你小女子辨识不出,其实,师兄在信中已说明了。”

  姨妈冲口而出道:“卓尼啦,妖魔就是那个赵文成,是他把你搞得神魂颠倒,人不像人,快按活佛说的去做,把他的魂镇住,你就解脱了。”

  雪绒河的咆哮伴随着一阵可怕的沉默。

  只见卓尼犹如扛着百斤重物一般,艰难地站立起来,全然不见了刚才那种神态。

  “谢谢活佛好意相救,不用麻烦做法事了。”

  言毕,扭身向黑暗深处走去,身后传来姨妈错愕的嘶叫声:“卓尼——你回来,你疯啦,傻啦,你给我回来……”

  侍从拍打着晕乎乎的脑袋,追上几步喊道:“小姐,噶珠节六年才一次,下回未必有此机缘呀。”

  活佛很快恢复了常态,微闭双目,摆摆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不知怎么,很快在镇上传开,隔几天就会出来一个古怪离奇甚至恐怖的版本。有一回集日,不知谁喊了一句:巴姆来了。不大功夫,街道上空空荡荡。其实那天卓尼根本没有出门,她从止贡回来后,就一直躲在家。眼看着家中佣人、雇工一个个告辞,秋天,一地庄稼没人割,最后从远处雇来几个人,才算草草收回家。

  “姨妈啦,我搬到村后山上去住,不然,这个家就垮了。”

  望着瘦弱憔悴的外甥女,姨妈无奈地同意了。

  山不高,在半腰搭了间草屋,隔段时间,姨妈送来些吃的用的。很快,冬天到来,一次,因下雪难行,隔了半个多月,姨妈才上去,卓尼昏昏沉沉睡着,身上滚烫。喝了姨妈烧的酥油茶,费力地说:“姨妈啦,求求你打听准他的下落,我的魂好去找他呀。”姨妈垂着泪点了点头,懊悔当初自己的作法。

  托人打听后知道,赵文成没有走远,就在河南岸赤村,靠给人帮工维持生活,他为人老实忠厚,做活勤快细致,村民都喜欢他,慢慢人们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很同情。

  卓尼听了后,觉得生出一种道不清的盼头,每日向南眺望,希冀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当感到风中有了温暖气息时,她开始咳血,像是有什么预感,于是每天一边在山上来回奔跑,一边拼力呼喊,咳出的鲜血喷向山坡。村民从远处发现,原本只长荒草的山坡上,隐约现出五彩斑点。

  姨妈本想天暖和了,再去一趟止贡提,恳求活佛想个别的办法,没想到这次上山是最后一次了。

  “姨妈啦,扶我到外边坐坐吧。”

  卓尼眯着眼向东面望去,“别跟爹妈说,”姨妈点点头,“就说我得病死的。”

  姨妈觉得不对劲,“你怎么……”

  卓尼摆摆手,向河南岸深情地瞅着,脸上忽然现出一种瘆人的微笑,“姨妈啦,我就要去南岸找文成了,别忘了做那个法事,谢谢姨妈的关照……”

  卓尼终于走完了这一世轮回,姨妈不由痛哭一场。

  法事定在四月十五日,清晨雾气很大,待一阵春风吹过,村民们惊讶地发现,山坡上长满了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鲜花,于是纷传,说化身巴姆的卓尼是花神,是来护佑贡塘镇的。套上一身新衣,打扮成新娘子一般的卓尼,被抬上头一天搭起的高高的柴架。大喇嘛率全寺僧人,隆重举行了护摩火祭,当火柱冲天而起时,村民们都跪了下去,院墙里传出姨妈哭嚎:“孩子,过河当心,一路走好啊……”

  火祭那天,赤村不少人也去了,一开始还不敢告诉文成,但时间一长他还是知道了。从此,每年的四月十五日,他都要沿着河岸向东奔跑,站在贡堂村对岸整夜痛哭。年复一年,年年如此。几十年过去了,由一个青年变成须发皆白的老人。临终前,他请求村民按汉地习俗将他葬在宝瓶山下,起一个坟,那里地势高,能了见对岸,并拜托人们,她要是寻来了,就领到坟上,他攒了一辈子话要对她说,说不完就来世接着说。直到今天,每逢四月十五夜深人静,赤村人仍能听到岸边两个人如泣如诉地互道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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