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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佛珠


五世达赖的灵塔已造好,安置于红宫灵塔殿内,五世班禅为灵塔开了光。

  这天一大早,桑结、佳莫、小丽、旺秋、贡布和敏珠活佛一众人等陪着曲珍前往大昭寺瞻拜五世达赖法身。

  桑结请工匠对法身进行了整饰,将腮部垫高,涂上一层油粉,盖住黑黄的肤色,也使面部显得丰润。由于身体收缩,特制一副衬架,上面套着顺治皇帝当年赏赐的湖缎袈裟,头戴桃形尖帽。于昨夜移置大昭寺前殿,加设一道护栏。

  没想到消息刚传出,广场上已聚集了数百人,昨夜就开始飘雪花,人们不顾地上泥泞磕着长头,然后纷纷涌到殿前瞻仰,将洁白的哈达挂在护栏上或递交给里面两个侍从喇嘛,许多人都是含着热泪离开的。

  曲珍来了。由桑结和佳莫一边一人搀扶着。昨晚安放法身时,桑结已经来过,他给阿伯敬献了一条长长的哈达,挂在脖子上。法身前是一个供桌,点着五盏酥油灯,每两灯之间放一大盘,堆满供品。殿前两侧摆着旗、伞、幡、幢,殿角扯着风马旗,在寒风中飘扬。

  曲珍感觉像是在梦中到了天宫,香花彩旗,仙乐悠扬,高大的殿堂,熙攘的众生。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东张西望,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左顾右盼,他们终于互相看见了,拨开人群,扑向对方。像是分别了许久许久,又像是刚被挤散好不容易寻到,先是仔细地互相端详,接着相拥而泣,很快又笑了,拉着手转圈圈,噢,是在跳锅庄,少年动作调皮,少女舞姿端庄,他们的目光再没有一刻分离过,跳着跳着,向远处灌木丛生的山坡跑去……

  “阿妈,您怎么啦?”佳莫关切地问道。

  “阿婆,看着脚下的石头。”旺秋刚说出这句话,一想,不对呀,她怎么叫阿妈呢?

  云层再厚,报时喇嘛也能准确判断日出时刻。这时,布达拉宫顶上,法号呜咽,唢呐凄厉,海螺哀婉,经声如泣。大片的雪花缓缓直落,犹如无数条哈达从天垂降,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顶礼朝拜的人浪就像起伏的潮水向前涌去。

  人们都被这种氛围所感染,曲珍却感到疑惑,这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昨晚她整宿未睡,靠墙坐着,感觉桑结兄弟就坐在对面,他不说话,静静地望着她。她就自己说,一直说到天明,她告诉自己,见了面不能哭,也不用多说什么,叫上他回去就行了。

  进了广场,桑结等人本来准备先行礼拜再到殿前,却见曲珍径直往前行,只好省了礼拜,紧紧跟上老人。

  “这么多人,一大早来拜佛?”

  “阿妈,这么多人都是来朝拜阿伯的。”桑结解释。

  “孩子,他们都认识你阿伯?”

  桑结一时语塞,还是佳莫来的快,“阿妈啦,认识,不光他们,这雪域众生都认识他。”曲珍并不糊涂,只是在她的概念里,还没有将“桑结兄弟”与“达赖喇嘛”完全对等起来——或许在她深层意识里就不可能也不愿意这么做。

  对面不断走来瞻拜过的人,小声议论着佛爷十五年双目未闭的奇异。桑结一行人不断绕过伏地跪拜的人慢慢走,路滑,贡布扶着敏珠活佛。曲珍眯着眼用力张望。

  “好闺女,在哪儿啊?”

  佳莫一指,“阿妈,到啦,前面就是。”

  “那像是一道墙呀?”

  旺秋赶紧插嘴:“阿婆,不,阿妈啦,那是挂的哈达。”

  旺秋和佳莫的目光在一瞥中碰撞了一下,旺秋有点儿得意。

  好不容易挤到护栏前,除了曲珍,其他人都下跪叩拜。献哈达时,仁钦活佛再也控制不住,仿佛哽咽又仿佛太冷,只听他声音颤抖:“佛爷啦,小弟仁钦来看你啦……”一语未毕,已是老泪纵横。看着活佛如此动情,佳莫等人无不暗自垂泪。

  “仁钦啦,阿姐还没看着呢,你哭什么?”

  曲珍双手扶着护栏,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殿内昏暗的光线。

  桑结附耳说:“阿妈你看,那就是。阿伯坐在法座上,穿着缎面袈裟,生前就是这样子。”

  曲珍这回看清了,久久凝视着,法身距护栏也就二米左右。

  来之前,佳莫主动向桑结提议,掌握好时间,防止老人太激动发生意外。

  “桑结兄弟,阿佳来看你了,那年你一走,快七十年了吧,可在姐眼里你一点没变,宽宽的脑门,圆圆的眼,一高兴嘴角就上翘,还皱皱鼻子,洛桑也是这个样儿,一个人似的……”

  佳莫轻轻瞅过去,老人微微侧着头,目光柔和,面色赧红,像在对着睡熟的孩子说话。可能是这份情感蕴积得太久,或许是想倾吐的话语太多,曲珍接下来的话,只见嘴唇颤动,却听不清声音了。雪花落在银白的头发上,洒在那件蓝细布做的僧袍上,她浑然不觉,仿佛宇宙间只剩下她和他。

  “还是老喽,走那年才十五岁,正是洛桑现在的年龄。阿佳也老啦,八十多岁的老太婆啦。老看着我干嘛,没什么好看的啦。你要就是为了看阿佳一眼,这回也瞧见了,合合眼吧,直睁了十五年,你不累呀。”

  一阵风卷着雪花扑来,待人们睁开眼时,发现佛爷的双目已经合上了。人们先是目瞪口呆,接着跪下一大片,磕头礼拜。

  “太不可思议了。”佳莫心想,给桑结使个眼色,两人上前劝老人,“阿妈啦,咱们回去吧,天太冷了,别冻坏了身子。”

  可曲珍像个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对两人的话毫无反应,只有白发和蓝袍在风中抖动。一会儿,只见她又对着五世达赖的法身说:“桑结兄弟,你听见我说话啦?阿佳就问你一个事,走那天你说一定会回来看阿佳,可等到你……也未等到啊。你捎过信儿让我来,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啊……”说到后来,曲珍的声调已是悲怆的哽咽了。

  风渐渐紧了,隐隐传来哲蚌寺低沉沧凉的法号声,这是母寺对儿子的告别。

  桑结含泪劝道:“阿妈,别责怪阿伯,他也是身不由己呀。我不是说过嘛,您赠送的红木佛珠,他现在还拿在手中呢。”桑结命殿内侍从喇嘛将湖缎袈裟的袖子捋起,露出手中握着的那串红木珠。

  一见这红木珠,曲珍一下子跪坐在雪地上,嘴中不停念叨:“他没忘记我,他没有忘记阿佳……”然后又猛地站起来,向护栏内伸出双臂,自己那一串红木佛珠在枯瘦的手腕上晃动,涕泪俱下,“桑结啦,我的好兄弟呀,阿佳没有白等你一辈子,只要你心中有阿佳,我情愿再等你一世。洛桑来了你该放心了吧,阿佳是来接你的,兄弟,咱们走吧,回达旺那个家看看,告诉阿爸阿妈咱们回来了,再回乌坚岭,咱们在那儿住下,任它千轮百回,永不分离……桑结啦,你听见了吧,阿佳在前边走,路远又下着雪,你可跟上啊……”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呼叫在大昭寺广场上空回荡。佳莫、旺秋、贡布和小丽早哭成了泪人儿,桑结搀扶着老人与另一旁的仁钦更是泣不成声。广场上人越聚越多,人们自动闪开一条道,默默注视着她们。

  回宫后佳莫悄悄问桑结,当时为什么不打开护栏让老人进去。桑结叹口气,只说了一句:“有碍格鲁教规呀。”

  过了整整一天一夜,曲珍才苏醒过来。室内只有洛桑一人,能看出已坐等多时了,还不时打个盹。见阿婆醒了,洛桑赶紧坐过去,紧紧握着她的手,“阿婆,可急死我了,这下好点儿了吧。”

  “是赶生啊。唉,没事啦,看你困的,回去歇着吧。”

  洛桑习惯性地扭扭身子说:“不,我就这么陪着阿婆。”

  曲珍抽出一只手拍拍洛桑的手背,目光木然地盯着屋角,平静地说:“赶生啦,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身份不一样啦,菩萨保佑,这身份求不来也推不掉,往后听第巴大人和你师父他们的话,努力修习吧,阿婆过几天就回去了。”

  洛桑点着头,听到后来又摇摇头。

  曲珍抬起眼望着洛桑缓缓道:“赶生啦,什么事也要随缘,不可由着自己的意。你回吧,你在这儿别人不方便来,连我也觉得不自在。”

  洛桑一惊,自己从小跟着阿婆长大,都十几岁了,每次从达旺放假回去还同阿婆挤一个床睡呢,今天怎么啦?阿婆好像是个陌生人似的。兴许是太累了吧?洛桑迷惘地慢慢退出,由丹珠尔陪着回寝宫去了。

  半个时辰后,曲珍在一楼的僧舍内充满了欢声笑语。梅朵和江央来了,央金来了,依照桑结授意,佳莫请来了其其格和乌云,旺秋请来了哲木兰,还有小丽和格桑。

  在会客室,桑结瞧着快一年未见的其其格,他惊讶三十出头的她依旧风姿楚楚,只是没有了十年前的天真活泼,头一次学画时,是在一个春日下午,桃红柳绿……情景历历,给一个青年男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今天,其其格一身藏装,标准的拉萨贵族少妇打扮,端庄典雅,桑结不由多看了两眼。

  “给大人请安。”其其格嫣然一笑。

  桑结发觉自己走神了,忙忙说道:“免礼免礼,王妃免礼。”

  “上回大人吩咐的那件事,已转达汗王,是从学生角度说的。”

  “汗王意下如何?”桑结紧问。

  其其格侧过头望着窗外,片刻方才收回目光,看着会客室墙上一幅唐卡发呆,托着腮若有所思。桑结不解地问:“王妃,可有为难之处?不妨说与我。”

  其其格转过身子,不由一声长叹,别人不理解她的苦衷——她是在故意拖延谈话节奏,哪怕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大人,汗王那人你也了解,没有主意,无可无不可,光凭他我看能接受,可他说这事要与十叔商量,学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正巧大人忙于新佛爷坐床,故未敢打扰。”

  桑结皱皱眉说:“也怪我未加深虑,一步一步来吧,莫着急,我看十王妃通情达理、性格直率,可否先与她透透气。总之,请王妃费心啦。”

  走到门口时,桑结轻声说:“其,王妃,近日还坚持作画否?”其其格能体会出这句话中包含的关切,只说出“偶尔”两字,强忍泪水,低头匆匆离开。

  在另一间接待室,洛追正扶起下跪非要拜师的哲木兰。刚才,当哲木兰突然出现在面前时,洛追半天也没认出来。

  “达旺一别数载,师父一向可好?”

  洛追一下想起来了,笑道:“那时我就察出女施主气度不凡,决非商贾中人。”

  旺秋在旁介绍了哲木兰的身份后,洛追合十道一声“得罪”。

  哲木兰诚恳地说:“上回虽只匆匆一晤,但师父的点拨让弟子终身受用,今日得会当再续法缘,务请受弟子一拜,收入门下为徒。”说着即跪拜。

  洛追顿感措手不及,赶忙去扶,那哲木兰只是不起。旺秋劝道:“阿妈如此诚意,还望大哥成全啦。”洛追知道这女子颇有慧根,于是点头答应。

  哲木兰说:“今日太仓促未备礼物,改日请师父到家再行供养。”

  曲珍的屋子里挤满了人,老人一高兴,精神也好多了。大家说说笑笑很开心,日头快落山时才告辞老人离去。

  这几天,佳莫陪着老人,小丽陪着格桑。佳莫知道老人累了,想早点打发她躺下,曲珍却无睡意,和衣靠在背垫上,“孩子,阿妈住不了几天,说说话吧。”佳莫把被子搬到老人床上,搭在两人腿上,也靠着。

  “我这一走,不知怎么,倒对他放心不下。这些天我细细地瞅着,这孩子学问本事是有,可心眼太实,怕他以后上当吃亏。也不怨他,他阿伯那人就是个实心眼,还能教出……”

  佳莫以为是说洛桑,到后面才听出老人放心不下的是桑结,大感意外,安慰道:“阿妈你看这些年雪域的变化,大家都佩服第巴大人的治理才能。”

  老人微微摆了摆头说:“和这没关系。”但没继续说下去,停了一下转了话头,“孩子,你快三十了吧,女人到这个年龄不成家又没有出家为尼,说明什么?”

  佳莫快出不来气了。

  老人拍拍佳莫的手背,“说明你心里有人呀。”见对方低头不语,接着说,“女人的心事瞒不过女人。当年我去乌坚岭出家,却央师父一眼就看出来啦。孩子,我看出来啦,从你随他改口叫阿妈,更确信了。我同仁钦悄悄议论过,你能干聪明,遇事有主见,和他再般配不过,要真能成了,这孩子就多了一个臂膀,还多了一个,不,多了好几个心眼啦。”

  两个人都笑了。曲珍瞅着佳莫,等对方说话。

  佳莫满面含羞低着头,抓着老人的手说:“阿妈啦,要是真能去伺候桑、第巴大人,那是前世修下的福,只怕大人……”

  “孩子,别担心,阿妈明天就去对他讲。”

  也可能是幸福降临得太突然,佳莫整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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