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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预演


这位姑妈的一再出现,使洛追本能地感到后面还会有麻烦,当时,他就写了一封信,让贡布尽快送到拉萨。这么些年来,洛追忠实地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每次去信只是汇报相关情况,从不涉及其他,现在真相就要明朗,他第一次提出建议:请加快运作,夜长梦多。

  太阳快落山时,贡布赶到第巴府。桑结阅信后,非常感谢并理解老同学的良苦用心。他吩咐贡布好生休息,明日中午取信返回。

  为了灵童顺利坐床,桑结可谓绞尽脑汁。

  有两个问题需要迫切解决。头一个是坐床典礼的仪式。一世、二世达赖是后来追认的,年代也早,且不说。三、四、五世达赖是在未当政时,作为一个教派首领举行坐床典礼的,加之当时的环境、条件,仪式很简单。现在黄教执政,达赖喇嘛不但是教派首领也是全藏政教最高统治者,坐床仪式要符合新的身份、地位。

  根据桑结的设想,一是全藏僧俗各界全民参与,包括萨迦法王、敏珠活佛、达莱汗,以及其他民族、宗教等各方面的代表。二是仪式的气氛要隆重、热烈、喜庆。三是拉萨以外的地方也举办庆祝活动。为此,近几天他几乎每天都同达瓦、却杰等人研究商议,分配任务,详细到每一个步骤、细节。

  以后历辈达赖喇嘛的坐床典礼,大体沿用了这一程式。

  第二个问题才是真正的困难。

  历史给第巴大人出了一道空前绝后的难题: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三四岁的幼童,而是一位十五岁的英俊少年,况且他才华横溢、卓尔不群,又有宁玛背景……桑结已经有所考虑,所以让塔布只率几名随员前去,众多仪仗队在浪卡子等候,并嘱咐塔布与洛追设法将灵童带离达旺,到浪卡子再宣布。又考虑灵童尚是俗身,若宣布后难以接受、适应,发生抵触,势必陷于极大被动,除解释说服外,特请五世班禅为其履行出家手续,断其退路。

  桑结在给洛追的复信中强调了几点注意事项,命央金率500民兵一路护送。同时命副总管诺尔布和领班侍从丹珠儿,带上灵童袍服和一应物品前往浪卡子恭候,同时恭迎五世班禅。此前,四世、五世达赖曾拜四世班禅为师,五世班禅拜五世达赖为师,开创了两大活佛互为师徒的先例,故桑结特邀五世班禅为灵童剃度。

  贡布20岁了,体格健壮,眼神机敏,且很有经商头脑,每次来拉萨总要抽空到八廓街转寺,顺便考察市场,所以他收购的农副产品,在拉萨货栈很容易出手。他采购的物资回到当地也很受欢迎,且价格从来公道合理,故这些年生意逐渐做大,提起山南贡布商铺,几乎无人不知。

  这天上午有空,贡布在街上转了几圈后信步走进怡和堂。范老板正在接待两个女孩子,一个十一二岁,另一个还要小点,长着一对杏仁眼。

  “小姐,夫人用药后可否减轻?”

  十一二岁的回答:“阿妈说不甚疼痛了,只是还有血。”

  “小姐,我再开一付,加两味药,回去安慰夫人,莫性急。”

  “多谢阿伯。”岁数小点儿的付了钱拿上药。

  范老板瞧见贡布坐在一旁,忙上前招呼:“哎,贡布你是错那的吧?菩萨保佑,佛爷已在你们那里转身啦。”

  贡布一惊,张开嘴不知说什么。

  “你不知道?灵童叫洛桑。”范老板颇觉奇怪。

  听着这话,那两个女孩子也在门口站住了。

  贡布的嘴大大地张着,心想,洛桑?叫这个名字的多啦,怎么可能正巧是他,便说:“我出来有些日子了,当时消息还未传过去吧。”

  岁数小点儿的捂着嘴笑道:“小姐,你听,山南的,舌头打不过弯儿。”

  贡布向她们背影望去,心想难怪一首民谣唱道:

  围绕大昭的八廓,

  窗户比门多;

  窗户后面的姑娘,

  骨头比肉软和。

  贡布常来这里,范老板帮助介绍内地几位朋友收购贡布商铺药材,所以若有灵芝、老参等稀罕物,贡布会留下卖给怡和堂,范老板给价也很慷慨。今天贡布是想同范老板商讨能否在当地开展药材粗加工,增加农民收入,提高采摘积极性。二人说了一会儿,看看天气近午,贡布起身告辞,往第巴府行去。

  到第巴府后,桑结让贡布装好信,嘱咐他:“你直奔浪卡子,若央热喇嘛一行还未到,就沿东行大道经哲古错一路迎过去。”然后,又叫侍从提来一袋糌粑和一壶酥油茶,让贡布吃饱喝足再上路。

  “阿爸——”随着清脆的喊声,一个女孩儿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年龄小点儿的。

  待贡布抬头一瞅,双方都愣住了,小点儿的小声说:“小姐,山南的,他怎么在这里?”

  贡布赶紧站起向大人的千金点头弯腰致意。

  桑结过来说:“这位是一个朋友的孩子,来看望我,这是我女儿,不必客气。”

  贡布在往回赶的路上,不断忆起大人的千金,印象太深刻了,而且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半天,咧咧嘴笑了,自言自语道:“对,就和寺庙里玉石或象牙雕刻的度母一样。”

  贡布走后,江央说:“刚才给阿妈拿药,在药店碰到那个小伙子。”

  “阿妈吃药了吗?好些不?”

  “刚吃下,正在休息。家中来了一位客人,姑妈让你赶紧回去。”

  江央和侍女尼雅一蹦一跳地走在桑结左右。

  客人是旺堆,一见到桑结就急切地说:“这些天正跟随庙里一位退休的老巫师学习降神,过几天就正式接手了。大人在布告时说,灵童坐床日期由乃琼降神来定,小僧想先征询大人的意思。”

  “九月是来不及了,十月有几个吉日?”桑结问。

  “小僧已查看,初三、十五、二十五三天。”

  “初三有点紧。”想了想,桑结说,“那就定在二十五这天吧。”

  旺堆匆匆告辞而去。

  塔布是半夜赶到达旺寺的,从寺门到僧舍,两个老同学互相扶着,像喝醉了酒一样。洛追没有拨亮灯,呆坐了足有半个小时。塔布理解洛追此刻心情,断断续续地说道:“桑结来时让我说,他感谢你,格鲁感谢你,雪域众生感谢你。他已在大昭寺前宣布,立你为达旺活佛。”

  这些话就像一阵小风吹过,洛追一边听一边摇头摆手。

  “灵童的名字也宣布了。”

  “谁?”洛追猛抬起头,目光似乎含有惊恐。

  “洛桑。”

  说得很轻,可听在洛追耳朵里犹如两响巨雷,他预感到,雷声后面将是暴风雨。

  又停了片刻,塔布讲了设定的计划。

  洛追双眉紧锁地说:“计划很周到,可这第一步就不好办。就算你走得快,消息二三天后也会传过来,让他不知情,又要带离这里能办到吗?”

  “桑结留了一手,宣布时只说是转生在错那,没讲具体地点。”

  洛追点了点头,接着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塔布疲惫已极,坐在那里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诵经时,塔布跟着洛追在经堂转了一圈,根据暗示,塔布从侧后对洛桑留意瞧了几眼。他的个子比同龄者略高,皮肤有些苍白,一头卷发,斯文秀气,两只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神情。他念经很认真,同别人一样,抓紧间隙喝奶茶,用剩下的少半碗拌上糌粑揉成团儿吃。

  中间休息时,僧人们出来活动。

  “师父,师父安好。”背后传来问候声,塔布扭头一看正是洛桑,不由往后缩了一缩。再看洛追,已是慌乱无措,身子竟有些发抖。

  洛桑合十问安,诧异地说,“师父面色不好,可是不舒服?”洛追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出话,幸好钟声响起,众人纷纷返回经堂。

  “洛追,你这么紧张失态可不行,要露馅的。”

  领经的翁则喇嘛大声说:“请圣城来的布达拉宫总管塔布宣布重要事项。”

  塔布站在台上,宣读了第巴府封洛追加措为达旺寺活佛的通告。经堂内立刻响起赞颂的经声,洛追加措热泪盈眶。

  即使在藏传佛教中,能够被公认现世成佛者也为数极少。诵经毕,全体喇嘛对活佛行叩拜礼,由当天执事僧为代表敬献哈达,洛追为每一位僧人摩顶赐福。瞅见洛桑也排在队里,洛追不知该怎么办了,明知对方身份再去摩顶显然不妥。塔布附在洛追耳边悄声说:“我还未宣布,所以你也不知道。”摩过之后,洛桑合十道谢,两眼射出喜悦的光芒,这还是他第一回由活佛摩顶呢。

  消息传出后,附近村民歌舞庆贺,排成长队请活佛摩顶,寺内也做法事祝贺。人们依习惯称他为央热活佛,传承至今,央热活佛仍为达旺寺最大活佛,在尼泊尔、不丹、锡金、印度都颇有名气。

  这几天,达旺镇很热闹,除了当地出了首位活佛外,不少人找旺秋看病,民兵们则请求佳莫、小丽教他们武术。

  “洛追啦,我来三天了,说话就入九月,得快点想办法呀。”塔布焦急地说。

  洛追沉思了半天缓缓道:“我想再请个人帮着出出主意。”

  “谁?”

  “佳莫,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

  “桑结说过,此事除你我不要外泄,不过时间紧迫,也只好权变,我同意,佳莫确实是个不寻常的女子。谁去说?”

  “当然你啦,你是手持第巴府通令的总管。”

  “好,我去说。”

  塔布发现洛追的情绪终于有些放松了。回到屋子,塔布正准备去向佳莫说这件事,央金推门进来,还模仿戏中人物的动作,作揖一鞠躬,“下官拜见总管大人。”

  “别开玩笑啦,有事吗?”

  央金关上门,故作神秘地说:“我打算给旺秋提一门亲事,她都二十好几了。”

  塔布何尝不着急,况且他一直对这个小妹疼爱有加,只是女孩儿大了,摸不准她所思所想,便说:“央金啦,你也能看出来,现在哪有功夫考虑这事,回去再说吧。”

  “塔布大哥,大家都忙,只好抓个空档向你露个信儿,先心里有数。”

  塔布好奇地问:“谁呀?”

  央金故作无谓的样子答:“第巴大人呀。”

  “唉呀,你不是说提亲的事么,怎么又讲到大人。”

  央金斜视着塔布,嘴唇的张阖有点夸张,“我正是想把旺秋给大人提说。”

  塔布似触电一般叫道:“不可,不可。”

  央金见对方不假思索就否决,颇为不快,“那你说说怎么个不可?”

  “我说呢,给她提过几门亲,连面都不见,原来长了这个心眼儿。死丫头,昏了头了,不想想自己……配不配……”塔布没看着央金,好像在自言自语,“央金啦,我现在顾不上,回去再……”

  央金慢慢从椅子上站起,不屑地说:“总管大人,原本我以为您……现在看来与达瓦他爹妈一个样,讲门第,要面子……用不着解释。”说完甩门走出。

  塔布刚才正考虑找佳莫的事,央金的话一下子让他有点恼火。他来到寺里临时诊所,旺秋正为几个老僧和村民扎针,他招招手,旺秋扎好后走出来。

  “刚才央金找我提你的亲事,这不是你的意思吧?她那个人办事不动脑子……”

  既然事已明了,旺秋一咬牙,“哥,你说央金姐提的那事行不行?”

  塔布大惊,指着妹妹羞红的面孔结巴道:“你真……你怎么长了这个心眼儿?你量清自己身份,死了这个心吧,人家可是全藏的法王……这些年蒙大人不弃,待你我如兄妹,你……竟敢胡思乱想……”

  旺秋脸色由红变青,“哥,央金姐没说清楚,我不是要嫁过去,我去他家当佣人作侍女总可以吧,你当总管了,怕丢人就别认我这个妹妹。”

  塔布的脸也青了,“好,好,现在没时间扯这事,回去再说。”一着急,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就转身走了。径直来到佳莫这里,叫上一起去找洛追。

  三人坐下,塔布望望左右,压低声音说:“佳莫啦,到如今,此事不需向你隐瞒了。大人日前已在圣城宣布了灵童,就是洛桑。”佳莫双目大睁,接着长出了一口气,并无特别惊讶或是慌乱的表现,仿佛塔布的话只不过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而已。

  洛追接着说明了请她来的用意。

  沉思良久,佳莫开口道:“洛追大哥,过去寺里组织过僧人去拉萨吗?”

  “去过几次,组织僧人和村民雪顿节去圣城表演藏戏、歌舞。”

  “他去过没有?”

  “他很有歌舞表演天赋,还改编过《诺桑王子》的剧本,只是大人为避耳目,不同意他去。”

  “二位大哥,我有一个想法,你们看可行否。”

  佳莫讲了她的计划,洛追和塔布不住点头,连口称妙,经过仔细研究,决定尽快进行。

  下午,洛追把洛桑、根柱、另两个大学僧和十几名小学僧叫到僧舍南端的草地上,由佳莫组织活动,只见学僧们都在交头接耳。洛桑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佳莫。

  “来,站好队。你们在说什么?”

  “阿姨啦,镇上人都在传说第巴大人宣布啦,达赖佛爷转生在咱们错那,灵童叫洛桑。”一名学僧回答,说完,大家都向洛桑望去。

  佳莫飞快地瞅了一眼洛桑,他很平静,多少有一种感到莫名其妙的表情。

  “都看我干嘛?叫洛桑的多的是,要不你赶紧改名也叫洛桑。”他指着一个小学僧说道,大家哄笑。

  佳莫想:他态度谈定,对权势并不希求甚至不在意。

  洛追走上前,先介绍了塔布,又介绍说佳莫是宫中歌舞团团长,此次来是要挑选几名学僧参加燃灯节的藏戏演出。孩子们一听,兴奋地跳着、叫着,洛桑则投来好奇、热切的目光。塔布和洛追随即离开。佳莫让大家围成一个圈子跳锅庄,她和小丽也加入进来。几圈过后,佳莫示意停下,问:“咱们当地的特色舞蹈是什么?”

  “对对舞!”一齐回答。

  “谁示范跳一跳?”

  “洛桑!”又一齐回答。

  佳莫招招手,洛桑起初有点不好意思,但下场后,不一会儿便投入进去。佳莫想:转换角色还算流畅。

  小丽在一旁模仿着,边跳边问:“对对舞是要两个人跳吧?”

  “对,要一男一女才能配对对。”小僧们答。

  小丽欢笑着过去和洛桑跳起来,以她的才华,稍一用心,那姿式在外行看来颇有模样了。

  众小僧在外围击掌唱曲。佳莫发现洛桑在尽力地配合小丽,舞姿灵活、到位,却未直视对方,而是侧目望着遥远的什么地方。洛桑那眼神让佳莫揣度了好几天,后来在浪卡子她突然悟到,那一对眼睛不正是卡加村的清晨吗?

  只几眼,佳莫就看出小丽的舞姿缺乏激情,过于程式。小丽也觉得自己跳得不带劲,停下来让洛桑指点。旁边一个小僧喊道:“小丽姐姐,对对舞是情人舞,不是情人跳不好,不用学。”

  小丽听了一脸飞红。

  佳莫让大家站好,她跳了一段舞蹈,然后要求每个人模仿动作,看谁掌握得快。这是西亚一带流行的双脚交替快速踢踏的舞蹈,孩子们都是头一次见,学习半天还是不得要领。洛桑独自在一旁练习,他不像别人光盯着双脚,而是抬头面对着雪峰,双手叉腰,双脚由慢到快一遍遍练习,掌握了基本步伐后,腰肢即兴微微摆动,双臂自由地屈伸。佳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想:稍加点拨,他将达到舞者的最高境界。

  最后,佳莫让每个人演示一次,并作点评。表扬了洛桑,同时指出几点不足。

  当天晚上,三人商量了下一个步骤。

  次日晨诵后,佳莫和小丽召集十几名学僧,“我先介绍剧情,然后你们分配角色表演一场,以此确定参加演出的人选。”

  剧本是前些时候桑结根据历史写的故事,交由佳莫改编、润色,还未完成。这个剧本后来经洛追改编,取名《卓娃桑姆》,成为藏戏八大传统剧目之一,至今流传。

  剧情大如下:

  孔雀国国王有两个妃子,小妃聪明贤慧,遭大妃嫉妒。大妃只生二女,得知小妃快临盆,暗使人监视,若生男就除掉。小妃因难产而死,宫女卓娃桑姆偷偷将生下的男孩带出宫中交给一户农家收养。卓娃经常出宫送去衣食看望孩子,自称是他姑姑。孩子大写之后,与其他农家子弟一样砍柴放羊。国王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因为没有继承人而焦虑。卓娃看准时机,向国王如实讲述了15年前的往事,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国王下令接儿子回来继任王位。

  佳莫讲到这里停了停,众学僧听得入迷,齐问:“那后来呢?”

  “后来呀,放羊孩子当了国王,他宽恕了大妃,虔诚地信仰佛祖,还将佛教推广到其他国家。他就是历史上着名的阿育王。”

  佳莫接着道:“今天就表演最后一幕,卓娃桑姆去接孩子回宫登上王位。洛桑,你来演未来的阿育王,我扮宫女卓娃。小丽,你给其他孩子们分一下角色。洛桑,今天不是正式演出,我不作任何规定,你可以完全按照你的情感、想法来表达,这样更真实。其他人也一样。”

  稍事准备,演出开始了。地点在一间大屋子里,小丽成了导演,安排演员上场。

  第一场是姑妈劝阿育王进宫。

  洛桑和几名小学僧扮成放羊娃上场。接着是佳莫上场。

  洛桑跑上前说:“姑妈啦,这么热的天气,别总来啦。”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为姑妈擦汗。佳莫惊诧他入戏这么快,而且从眼神、动作中她能感到一种真情实意的流露。

  “姑妈今天来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其他放羊娃都凑过来听。

  姑妈讲述了往事,催促道:“孩子,不,未来的国王,请随侍女卓娃回去,满朝文武大臣都在恭候您呢。”

  其他放羊娃都流露出惊喜羡慕。

  洛桑的表情在复杂地变化着,他扶起正要下跪的侍女,像是自言自语:“姑妈,如果您是讲故事开玩笑也就罢了,本来这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是真的,我实在不敢想象怎么去适应那种生活,我都觉得可怕。我喜欢头顶上的蓝天白云和脚下的青草碧湖,每天日落时分我们赶着羊群回家,阿妈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晚饭,尽管是粗面糌粑和稀薄的奶茶。待东山顶上升起那弯弯的月亮,我们和意中人跳对对舞,大家围起圈子跳锅庄。姑妈啦,一只鸟被装进金丝编织的笼子里,它还是想念树上搭的窝,渴望自由的飞翔。”

  佳莫震惊了,她用计“套”出了洛桑的真实想法,她还震惊,这孩子随口而出的话,竟如诗句一般优美,她忽然想,要真有这么个小侄该多好。

  小丽发现佳莫有点走神,咳了一声。

  “孩子呀,你的一番话把姑妈都快说服了,如果你能选择,姑妈不反对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可如果不允许你去选择,该如何面对呢?”

  “姑妈啦,难道我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吗?况且我选择的是低贱的生活。”

  佳莫换成女巫的声调低沉地说:“孩子,你放眼看看,同是众生,有高贵有贫贱,有美女有丑妇,这皆是前世作业,今生兑现。铁律轮回是无法选择的。”双方沉默了一会儿,佳莫又说,“你想过没有?你追求的那种田园生活离不开邦国的安宁,如果王位空缺,国家必陷入混乱,溺众生于苦海。”

  洛桑点点头,“姑妈所言有理,可为什么非要我去填补呢?”

  “想去填补的人多的是,可菩萨慧眼选中了你,而且从你出生那一刻就已确认。”

  看着洛桑惊讶的样子,佳莫缓缓地说:“个中缘由待以后慢慢讲与你。你若仍执迷不悟,造下罪业,菩萨不容。”佳莫思忖,这些狠话不如借演戏说出,真到那时反不好出口了。

  小丽示意,洛桑随姑妈回宫。

  下一场戏是文武朝拜,新王登基。

  洛桑换了一件新袍服坐在上面,由根柱扮司仪官宣布开始朝拜。

  先是那几个放羊娃跪拜,嘻嘻笑着作鬼脸。接着是佳莫、小丽和几名大学僧扮作卫士、宫女跪拜,除了佳莫别人都忍俊不住,连洛桑自己也差点儿笑出来。最后是两个人戴着大臣面具出来跪拜,洛桑看着其中一人身影极熟,正要问,只见二人摘下面具,洛桑大惊,呼道:“师父、总管大人,快请起,怎能……小人、徒弟担当不起,这……”

  洛追站起,稳稳地说:“洛桑,别忘了你是新国王呀。”

  “师父,这不过是在演戏。”

  “洛桑啦,把世间的事情搬上舞台不就是戏吗?”

  塔布站起说:“新国王一举一动关系邦国福祉,望以众生为念。”

  洛桑一脸茫然。

  第二天,佳莫通知四名大学僧和两名较大的小学僧入选。看着别人都兴高采烈,洛桑不知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当晚塔布感激地说:“佳莫啦,多亏你想出的妙主意,大人面前我一定为小姐请功。”

  佳莫忧虑地说:“两位大哥,后面的事情恐怕不会太顺当。”

  “今天是九月初五,我看隔日出发,怎么样?”塔布问。

  洛追点点头。三人研究到夜深。

  经过旺秋几天来的精心治疗,洛追能骑马上路了,一行人初七早晨出发。洛桑很关切师父的身体,想问问又止住了,他觉得师父这几天好像总在躲着自己。

  “洛桑哥!”是热热正向寺门小跑过来,一缕晨光投射在她身上,洛桑望过去,忽然觉得这个胖乎乎的小妹妹长成大女孩了,一对眼睛好似两颗成熟的杏子,闪烁出少女才有的那种不易察觉的眼波,一时呆住。

  “洛桑哥,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因为不让张扬,洛桑小声说:“我们跟着圣城来的官儿去参加燃灯节藏戏演出。热热,你有事吗?”

  “阿妈让我来看哥哥回来没有,再告诉你那个姑妈早没影儿了,还说明天是集日,专门烙了红糖酥油饼,那你吃不成啦。”

  “明天吃不成了,回来再去吃,谢谢阿妈啦。”

  “洛桑哥,你们走多长时间?还回来吗?”

  洛桑大笑,“当然回来啦,年底前就能回来。”

  热热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洛桑哥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直直地盯着。洛桑用手背拭去她眼眶内打转的泪珠,“热热,你今天怎么啦?我从圣城回来立刻就去你家吃饼,给我留着啊。”

  “洛桑哥,我给你留着,一直留到你回来……”热热一扭身跑了,她就像迎着满天朝霞依依飞去的一只小鸟。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他们看见过对方,她是跪在道旁仰视,他则是远远地了了一眼,没敢走上前去。饼,热热一直给他留着,当得知他的身份后,她对家里人说:“我不配伺候佛爷,这饼是给洛桑哥留的。”后来热热成家了,仍住在镇上,不肯搬离,她把饼挂在门上,过段日子换一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临终时还叮嘱女儿要一辈一辈坚守下去,“他那天早上走之前说过一定回来的。”

  女儿又传给女儿……只是后来不再挂真饼,改挂一张画的饼了。当地人把这种饼叫热热饼,香甜可口,若读者去达旺旅游,一定要品尝品尝。据说那块画着饼的牌子至今还挂在热热后人的房门前,因为与六世达赖佛爷有关,牌子后来刷成黄色。

  这里的人们至今仍深深怀念着六世达赖喇嘛。当地人说,怪不得那天晚上雷电轰鸣,原来打闪是给六世佛爷来到世间照路呢,串串雷声那是为六世佛爷的鼓乐送行。他出生在藏南错那宗的达旺地区,具体地点已很难考证,乌坚岭一带的人们将传说中他的出生地,视为朝拜的圣地,尽管那里只剩下一堆石头废墟,却至今经幡林立、风马旗飘扬。

  离开达旺,一行人向北行去,旺秋带50名骑兵殿后,央金率500民兵间隔半天路程。时令仲秋,但见平畴沃野,林木萧疏,经过夏季消融,雪峰间或露出坚硬的铁色肌肉。学僧们都是头一回出远门,一路上说说笑笑非常快活,洛桑心想,要是阿婆也跟着出来该多好。

  队伍和贡布相遇后,贡布第一眼见队伍中有洛桑,不免一惊,心想莫非真的是他?可瞅瞅周围人的神态又不像,一问才知是去圣城演戏。因往后要不断与桑结联络,洛追建议塔布留下了贡布。一行人继续前行,由哲古错西行300余里即浪卡子,估算可以按时赶到,佳莫提议抓紧赶路,以备往后要有时间应对意外。

  “旺秋,到拉萨后我干脆直接去找梅朵姐姐,把这事定下来,大人不会有意见的。”

  旺秋瞧瞧四周,小声说:“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大家好像都很忙,央金姐,这事先放一放吧,不着急。”

  有三分之一路程是沿着羊卓雍岸边走的,洛桑由衷赞叹,果然不愧雪域第一圣湖。这湖不是一望无际的一片碧水,而是曲曲折折,山环水绕,布局错综,树草繁茂。往往是前方峰崖壁立,可一拐,又是一汪绿水。湖中有孤岛,也有大片高地,怪石嵯峨,芦花摇曳。湖水澄净,倒影如画,仿佛将天地宇宙缩聚于此。难怪为高僧观湖、众生转湖的第一去处。

  秋天的羊卓雍,少了几分神秘,犹如卸妆的清纯少女,在她面前,任何邪思杂念荡然无存,与她对视,亿载不过刹那,瞬间即是永恒。

  一路上,由佳莫伴随学僧。九月十二日下午,队伍在湖畔达隆寺扎营。佳莫向独自在岸边眺望的洛桑走过去。

  “佳莫阿姨,羊卓雍真是神奇,往这儿一站,喜怒哀乐顿消,您有这种感觉吗?”

  “有,一时间烦恼不见踪影。洛桑啦,你的情根很深,这正是修行的基础,见景生情,是止观双修的第一步。”

  “师父讲过,这叫‘喜乐轻安’,进而修到‘寂静轻安’,最后达到‘等持无别’的佛菩萨境界。阿姨啦,你刚才讲到‘情根’,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我想,佛家把众生称为‘有情’,实际上是‘众生皆有佛性’的另一种说法,不知对不对?”

  “洛桑啦,你是个聪明孩子,以后精进修习,会得大圆满。你的对对舞跳得很好,我想把这个舞蹈略加规范,在拉萨推广,也可上台表演。”可刚说完,佳莫就察觉到此话不妥,便没再往下说。洛桑听了却兴致很高,说一定积极参与。

  第二天一大早,佳莫和小丽到湖边散步,雾中影影绰绰看到一个人在岸边徘徊,细瞧是洛桑。只听他轻轻吟道:

  此刻默思上师尊面,

  恰似眼前茫然一片;

  倒是那情人的脸蛋儿,

  栩栩在心中浮现。

  佳莫拽了小丽一把,二人返回。佳莫在心中叹口气:这孩子果然才华出众,然情思太重,只怕以后……虽然她知道诗中的“情人”是指羊卓雍而言,依藏人习惯也可理解为“女神”。

  当天下午,一行抵达浪卡子,这是宗政府所在地,属河谷地区,经济相对发达,市面也较繁荣。住宿地早已安排好,塔布上午派人通知央金,天黑前会合。按原计划,只等五世班禅一到,灵童的宣布和剃度就在这里举行。但佳莫提议临时改到前面20多里的桑丁寺。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那里更适合。”

  塔布和洛追合计一下同意了佳莫的提议。十四日天未明,仪仗队先行赶去,大队人马日出后上路,同时派人前去恭迎通知五世班禅,并由贡布禀告第巴大人。

  桑丁寺紧靠羊卓雍西北角,甚至可以说,寺的一部分就建在湖中,山水环绕,风景优美。午饭后,佳莫约洛桑来到湖边,并有意把话题引到《阿育王》的演出。

  “佳莫阿姨,您写的剧本真感人,就是放羊娃当国王有些不可思议,一下子转不过弯儿,特别是师父和塔布大人装扮大臣下跪行礼……”

  “嗯?怎样?”

  “我觉得很别扭,当时的表情和动作肯定不符合小丽姐姐导演的要求。”

  佳莫知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可马上就要面对现实了。她看出塔布和洛追在尽力回避着洛桑,不得已面对时,竟难掩惶恐之态,而奇怪的是,自己心理虽也有些变化,但基本能以平常心待之。佳莫拉洛桑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坐下,她坐在较低的一端,她懂这是规矩。天气暖洋洋的。

  “洛桑,放羊娃命运一夜陡变,这类事情历史上不乏先例。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佳莫望着湖中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小岛讲述着……

  “确是一个动人的传说。”

  “是15年前刚刚发生的故事。”

  洛桑颇感惊讶,“15年?那,那个公主应该还在圣城吧,今年才二十多岁。”停顿一下又说,“阿育王是由下而上,公主却是由上而下,更其不易,该吃多少苦呀。”

  佳莫盯着不远处一棵还剩几片黄叶的杨树道:“众生烦恼何来?皆因将事理由简看繁。佛祖超度众生,方法就是把事理由繁看简。阿育王由下而上,好比是披上一件袍服,并须依新的身份行事,公主由上而下,无非是卸下一件袍服,少了一个身份,相比之下,公主其实比放羊娃更容易些。你想想是不是?”

  洛桑点头笑说:“是这么个理。阿姨析事合理且每有创意,可惜相距遥远,我若也在拉萨,当拜阿姨为师。”

  “洛桑啦,阿姨随便说说而已,哪敢为人之师。身份、名号即经中所指的‘相’,若参透‘诸相皆空’之理,万事复有何难?”

  洛桑心生喜悦,用力向湖中投去几块石子。

  佳莫适时转移话题,引洛桑讲述自己的身世,最后他讲到:“阿婆叫曲珍,听说佛爷小时在达旺避难就住在她家,可她从来不对别人提这事,具体我也说不清。”

  听完洛桑叙说,佳莫突然感到,灵童转生在达旺恐非偶然,这前世今生、因因果果,一时难以理清。不知不觉,太阳西下,秋风阵阵,地上落叶沙沙作响。

  小丽寻佳莫吃饭,发现二人均面湖沉思,走上前对洛桑道:“小小年纪有何心事?”

  洛桑抬头一笑,“小丽姐,我正回想刚才阿姨讲的那个故事。”

  “什么故事?你给姐讲讲。”

  洛桑才复述了没几句,小丽大笑起来,用手指在洛桑额头点一点道:“那个公主就在你身边呢!”

  佳莫挽小丽缓缓起立返回。洛桑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如梦醒一般追上去。落霞满天,从后看去,那两位女子的身影好似贴在锦缎上的剪影一般。洛桑默默道:“可敬的佳莫阿姨,该几番浴火,才换来这般潇洒。”

  他隐隐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而且是针对自己的。

  当晚商议时,佳莫提议明天就宣布,留两天缓冲时间,十七日班禅佛爷就到了。塔布和洛追表示同意,并请佳莫多做安抚、开导工作。佳莫瞅那二人心神不定,仿佛明日将要天塌地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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