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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彩琉璃


时光匆匆,很快,桑结、塔布和洛追的学习生涯就结束了。同窗数载的同学,一朝分手,都有些依依不舍,互道珍重,那场景也颇感人。经师过来通知洛追,让他明天进宫去献书,就是五世达赖特别属意的《彩琉璃》。

  桑结已被任命为宫中助理,塔布任宫中助理医官,其他学员或回原地、本寺,或有新的委任,总之都明确了去向,唯有洛追“去向不明”。

  “以洛追的才干,佛爷定有重用。桑结,噢,不,助理官,提前给透个口风吧。”

  “别开玩笑了。我确实不知道,不过佛爷近来多次谈及达旺,对那里十分关注。”

  “难道要洛追回达旺?是不是有点屈才了?”

  “二位别说了,我明白佛爷的意思,佛爷不开口,我也会主动要求回达旺的。”洛追神态坚定地说。

  说起这哲蚌三高足中的洛追加措,还得从多年前的一件事说起。

  每年藏历正月初一,五世达赖都要登上布达拉宫宫顶广场,接受三大寺代表和宗本以上僧俗官员献哈达致敬。依程序,献过哈达后,一干人等要退回两侧观看贺岁歌舞,这次却奇了,一人竟站在原地不动,众人一看,是错那宗的宗本贾雅巴。只见他徐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双手恭敬捧上,说:“今天是吉祥的日子,特备一件礼物敬献佛爷。”

  五世达赖曾规定,不许属下送礼,因此面露不悦,说:“是何物件啊?”

  见大家的目光都盯着自已,贾雅巴淡定地说:“佛爷一看便知。”

  见佛爷点了点头,侍从上前接过了小包。小包很轻,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打开一看,是一包普普通通的茶叶。五世达赖不解地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是本宗自产的茶叶,请佛爷品尝。”宗本躬身回话,自产两字明显加重了语气。

  “自产?”众口一词地惊问。

  五世达赖身子前倾问:“何人培植?”

  “是本宗达旺镇一名喇嘛,叫洛追加措,门巴人。我亲到茶园去过。”

  “当真?”又是众口一词地问。

  “岂敢哄骗佛爷。此人机巧过人,在川西茶场学习过,后请来茶农指导,自建茶园,今夏采摘,经烘焙,气味清香,不输川茶。”

  五世达赖捏起几片放入口中,不住地咂嘴点头,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语音略带含混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雪域高原终于有自产的茶叶了。”然后猛地站起,高声道,“根敦活佛,立派铁棒喇嘛前往达旺传谕,破格收取这个洛追加措入哲蚌学习。”

  铁棒喇嘛传达的命令是铁定的。

  难怪达赖喇嘛这么激动,殊不知,茶叶,对于藏区太重要了。一个以肉类和糌粑为主食的民族,离不开茶叶,它是生活必需品。酥油茶和奶茶里少不了茶叶,高原缺少蔬菜,茶叶是补充维生素的一个重要来源,茶叶还能入药,故藏区人普遍有饮茶习惯。但自古这里不产茶叶,要以毛皮、药材、玉石等同内地交易,换取茶叶。这条商路,漫长艰险,就是着名的茶马古道。

  从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茶叶在藏区是一种战略物资。每次朝廷来人慰问或大施主布施都要熬茶。锅极大,小喇嘛入内刷锅,上下须用梯子,准备的柴禾堆积如小山。喝茶是要抢的,倒不是喇嘛们缺乏谦让,是他们把这喝茶也视作节日中的一项游戏。你看吧,有互相推挤的,有拿盆碗敲打对方光头的,还有的以本寺僧人为一队,与别寺僧人用勺碗为“武器”集体“格斗”的。要的就是这场面,这个红火热闹劲儿。

  洛追是个有心人,脑瓜也聪明。明朝后期错那宗开了贸易集市,本地有了商队。他十几岁就跟着商队帮工,几年下来长了不少见识。有一次路过川西一个茶场,望着满山遍野的茶树,他羡慕死了,像他这样的平常农户,不是逢年过节或来个客人,是轻易喝不上茶的。第二年,他提前做了准备,随商队下来到一处茶场打工。他在寺里当喇嘛学习过文化,平时除了辛勤劳作外,他将茶叶生长、培育、采摘、加工全部流程都仔细观察并记录下来。老师傅见他勤快,也很喜欢他。有一次,洛追说想在自己家乡也种茶。师傅大笑,说茶叶树在那样高原寒冷的地方是长不成的。但他不气馁,通过进一步观察,掌握了茶树生长所需的高度、坡度、温度、湿度等方面的知识。干了将近一年,老师傅被感动,临走时,送他一大包茶籽。

  回去不久,洛追开办茶园的特大新闻就传遍了全宗,不少人特地赶来观看,连宗本贾雅巴也来看过,对他的开拓精神大加赞赏。采摘茶叶时,贾雅巴又来过一次,说加工好了他要送到拉萨,亲自向佛爷报告这一喜讯。其实,不但茶叶,洛追还试种过其他一些汉地的作物、果树,比如甘蔗、油菜、葡萄、小麦等等。

  那一年,当哲蚌寺的两位铁棒喇嘛  在错那宗官员陪同下,向洛追传达了他被破格录取入哲蚌寺学经的法谕时,整个达旺都轰动了。第二天凌晨,人们还在熟睡,一个身影上路了,磕着长头上路了。在东方刚刚露出的一抹鱼肚白的映衬下,那身影格外高大,顶天立地一般。从家乡到圣城拉萨,洛追加措第一次用身体丈量了千里冰雪。当他站在布达拉宫广场时,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洛追加措了,他通过次第涅盘获得了一次新生。

  后来,五世达赖称其为奇人,将洛追收为入室弟子,除了他种出西藏第一棵茶树,还因为他有极好的歌舞天赋。

  洛追进哲蚌学习第二年的雪顿节,头一天在哲蚌晒佛,次日学员们参加在布达拉宫的晒佛仪式。本来只有大小法号、法鼓、钹等伴奏,却突然响起了唢呐声,曲调高亢悦耳,顿时为庄严的仪式添加了一种欢快喜庆的气氛,效果不凡。

  仪式结束后,五世达赖召见了他。

  “洛追啦,是你刚才吹奏的唢呐?”

  “是,是,请佛爷责备。”洛追紧张起来。

  “我一直有个想法,法事活动不要都搞得那么呆板沉闷,佛教要利乐有情,众生见到佛应该欢喜,唢呐嘹亮欢快,把气氛一下子调动起来了,很好。益西啦,请转告三大寺,就说是我的建议,以后晒佛仪式加进唢呐吹奏。”

  “是。”

  五世达赖示意侍从给洛追上茶。洛追不敢喝,刚才摆上的坐墩也空着,他一直站着。

  “我十四五岁那年,为躲避噶玛藏巴汗追捕,在山南一带东躲西藏,到过达旺,住了半年多,和门巴兄弟吃一锅饭,睡一个炕,可是现在,达旺的门巴僧人连坐都不敢坐……”五世达赖不觉间眼眶湿润了。

  “洛追啦,坐下喝口茶,佛爷心里好受些。”益西轻声劝道。

  洛追只得坐下抿了一口。

  佛爷在自己家乡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过,但今天看到事隔多年佛爷仍然如此动情,他深深感动了。回到寺里,洛追学习更刻苦了。歌舞藏戏、雕塑工艺、农业园艺是他强项。寺里半年考核一次,每次考毕,会安排他持成绩单进宫当面汇报。

  当年哲蚌寺在安排学习科目时,五世达赖就明确指示过要设歌舞班,这在当时是很多人不理解的。正是这个看似平常的决定,对藏族民族性格的塑造和宗教信仰的普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而洛追加措无疑是歌舞班中的佼佼者,这大大得益于他生长在歌舞之乡,从小就接受熏陶,别看他平时内向少言,一上舞场就仿佛换了一个人。

  有一次,班里组织学员进行才艺展示,康巴的剽悍,安多的奔放,卫地的精巧,后藏的沉稳,各种舞姿如百花齐放。轮到洛追上场了,他向乐队要了一支欢快的曲子,只见他随着节奏不停的左右小跨步移动,臀部动作夸张,小腿有规律地前踢、后踢,双手掌心向外,配合着左右晃动,生动活泼,连贯紧凑。尽管人们不知这叫什么舞,但无不喝彩叫好,尤其是舞者的面部表情与动作相互协调,幽默灰谐,还不时挤眉弄眼地挑逗,引得观者哈哈大笑。

  桑结拉拉塔布悄声说:“这家伙平时看着挺老实,不知和多少姑娘跳过舞呢。”塔布满脸不解。桑结到底眼利,已经领会了这舞的意思,看出本应是两个人对跳的。

  五世达赖经常观摩学员上课,那天来的较晚,就站在后面,看到洛追的表演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教师一看忙请佛爷到前边来。

  “知道这叫什么舞吗?”

  教师摇头。这教师是拉萨贵族甲扎巴家的一名管家,倒也能歌善舞。

  “这是错那宗达旺地区的对对舞,是由一男一女对面跳的,洛追虽然跳的好,但少了一半,就像奶茶里没放盐。就表情来说,更多的是舞者四目对视、交流感情,偶尔做个怪样可以增加趣味,多了就有点儿俗了。”

  没想到几十年了,佛爷记性这么好,能作出如此精到的点评。洛追心里由衷赞佩。

  洛追记得,开学那天,五世达赖专门来班上讲了一次话,回忆了多年前在京城看过的戏曲演出,并指出歌舞班的主要任务就是将歌舞搬上舞台。洛追随商队下四川时也曾看过歌舞表演,他通过不断琢磨探索,深切感到歌舞要登上舞台正规演出,须进行一番整合、改造,民间的野外表演,过于随意,动作应该规范化,设计出一套基本程式,同时保留各地的风格、特点,各种舞蹈元素可以合理巧妙的揉和。

  这次表演后,他将这些构思整理成一个纲要上呈佛爷。五世达赖阅后极为赞赏,鼓励他立志完成,并为书取名《彩琉璃》。

  有一次,佛爷给歌舞班上“理论课”,他至今还对那次讲话记忋犹新。

  “西藏位处高寒,地广人稀,我们世世代代生存下来靠什么,靠青稞、牛羊,是的,但是还不够,还有两样东西不可缺少。你们谁说说看?”

  一个学生站起来,合十致敬后回答:“佛教。”

  佛爷赞许地点点头说:“好,佛教的轮回观念使我们藏民族具有了一种特殊的亲和力和凝聚力。还有一条呢?”

  那个学生答不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看看大家回答不上来,五世达赖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记住,我们生存靠的是青稞、牛羊、佛教和歌舞。”答案如此出乎意料,同学们连同那位教师都楞住了,半天教室里一点响声也没有。

  佛爷对教师说:“这个班快毕业了吧,考试的时候,可以让同学们写写这方面的体会。”后来答卷交上来了,佛爷一边看一边摇着头。在毕业典礼上他再次谈到这个话题:“许多同学认识到,歌舞对文化传承和民族认同的重要作用,这是对的,但这仍旧是就歌舞论歌舞,格局未免小了点儿。”

  五世达赖停顿一下,望着黑压压的大经堂,前边是各年级学员,后面是数百僧人,鸦雀无声。

  “在佛家眼中,这世间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众生,另一个是僧人。我们一到这世上就开始了修行,在寺在家都是修行,方式不同而已。僧人修行要举办各种法会,众生也一样,歌舞就是众生的法会。二者交相布施,互为施主,若能修得无复二相,当使世间次第臻于极乐。故佛祖在《金刚经》中反复讲述‘众生众生者,如来说非众生,是名众生’,‘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

  几经修订,快毕业了,《彩琉璃》才终于成书。这是一部关于西藏歌舞的专着,书中通过热巴舞的起源,说明歌舞与佛事活动的密切关联。法会应引入民间舞蹈元素,可插入滑稽小品,参照汉地“五会念经法”,诵经中加入韵律,并可有高低声二部,产生层次感、立体感。在动作标准化方面,洛追设计了数套方案试行,并在书中画有动作分解图,其中“三反一正”或曰“三正一反”成为流行至今的藏舞经典舞步。此外,他对大型歌舞的结构作了统一规划:歌舞的第一节内容是迎神佛迎嘉宾,末一节是祈祷感谢神佛保佑、礼送宾客,中间则根据内容安排若干节次。

  经师通知后,洛追又做了些准备。第二日早晨刚出寺,就碰到布达拉宫两名执事喇嘛骑马来接,洛追加措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在宫门口又遇到卓尼钦热情相迎,遂被引到位于第五层的会客厅,顿感光彩耀目,壁毯、柱毯、地毯一色簇新,他觉出这气氛不大寻常。这时,嘉宾陆续入座,有哲蚌池巴根敦活佛、色拉池巴贡嘎活佛、甘丹池巴恰巴活佛和宫中总管益西大喇嘛,还有数十位三大寺堪布、经师及第巴府官员等,彼此纷纷询问,看来他们对今天会议的内容也不了解。洛追和两位执事喇嘛恭立在一进门的一侧,他看见桑结也在座中。

  片刻后,两位宫中喇嘛进来,将一幅绘有宗喀巴大师像的唐卡,挂在法座后墙壁上。另一人捧着一个精致漆匣置于法案。又由四人将一块大红色四四方方的卡垫,铺在厅堂中间地上。众人疑惑地互相瞅着,暗中猜测一定会有什么重大事情。

  随着一阵清脆的法铃声,担任宫中卓尼钦的诺尔布喇嘛进来宣布:“佛爷到。”

  在座的所有人起身合十致意,待五世达赖落座后纷纷坐下。

  “尊敬的五世经过慎重考虑,决定今天举行一个隆重仪式,正式接受第四位入室弟子。”诺尔布停顿了一下。

  消息突然,大家先是一楞,接着就嘁嘁喳喳议论起来,不过不是用语言,是用目光,极快就得出了结论,一道道目光像探照灯,齐齐扫到桑结脸上。桑结也不知情,不过他觉得不会是自己。

  “佛爷决定收喇嘛洛追加措为徒。现在由洛追加措行拜师礼。”

  如果泛泛而言,黄教僧人都可说是达赖喇嘛的徒弟,但就正式举行仪式收为入室弟子,五世达赖一生只收过四个弟子。前三位即五世班禅、哲布尊丹巴和章嘉,以上师徒四人为黄教中地位最尊崇的四大活佛。第四个弟子就是他晚年收的门巴族平民喇嘛洛追加措。

  桑结的眼神是惊喜,别人的眼神是惊诧。洛追跪下后,感到阵阵眩晕。稍停,待清醒些后,向师父行磕头礼,敬献哈达,又听得司仪说“献礼品”,洛追一时心急,不知所措,座中一人小声提醒:“《彩琉璃》啊。”他赶快将书献上。

  “书,正在刻版,印出后发下去,虽讲的是歌舞,无不暗合佛法。洛追笃实敦厚,聪敏好学,从今起你我即为师徒,望尔后精进努力。”听着师父的教诲,洛追伏地几乎泣不成声。

  “洛追啦,由第巴府行文给错那宗,委你以达旺乡长。职务不高,但为师要交给你两件大事去办。一件是由宫中拨付银两在达旺建造一座藏南最具规模的黄教大寺,事关重大,望悉加体察。第二件,”佛爷一伸手,诺尔布打开匣子,将一卷轴呈上,佛爷将卷轴打开,是一幅唐卡画像,“洛追啦,这是为师送你的一件礼物,是我自己画的,收下吧。”

  在座的人都侧过头去看,画幅不大,只见画上数道稀疏扭曲的线条,颜色呈暗红色。洛追只看了一眼就看出眉目了,和桑结目光对视一下。益西总管站起来,好像没瞧见佛爷摆手示意,只管道:“洛追啦,你看出这是用什么画的吗?这是佛爷用自己鼻血画的呀!”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洛追僵在了那里。相传唐朝时的吐蕃王松赞干布曾用鼻血画过佛像,以示崇敬佛法。五世达赖此举可谓用心良苦,意存深远。此画画的是仙女阿吉拉姆的妙曼舞姿,虽是简单勾勒几笔,但曲线生动,神态逼真,后成为达旺寺镇寺三宝之一。

  “这画上画的是阿吉拉姆,神佛保佑你们,让歌舞让藏戏,还有门巴戏在达旺在藏南跳起来唱起来,让他们,让所有人都听到……”佛爷咳了两声,激动地说不下去了。

  洛追双手高举着唐卡:“佛爷,师父,洛追不过一介门巴喇嘛,身份低微,无有功德,承蒙佛爷召为弟子,当生生轮回,世世相报。师父,弟子洛追加措向佛祖向观音菩萨起誓,为佛法不坠,黄教永昌,为庄严国土,雪域安宁,纵使魂入无间,亦勇往直前。”言毕叩头,咚咚作响。

  五世达赖离座上前,将一条哈达搭在他项上,并摩顶祝福。

  仪式结束后,洛追走出宫门来到广场,回过身面向布达拉宫,神色庄严,合十顶礼,默默祈祷。

  第二天,洛追踏上回达旺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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