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陈扬！不许！”

  “二。”

  “那是你的翅膀！你是长寿羽妖你不可以没有……”未尘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一。”

  “师尊，我可以没有翅膀，但是天下不可以没有未尘。”

  “你要继续做他们的英雄。”

  墨千春满含恶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考虑好了吗？”

  陈扬的眼睛是红的，但是未尘看不到，直到他感受到墨千春动了一下，自己豁然得到了光明。他的眼睛被刺激得流下泪水，透过一片变幻的朦胧，他看见陈扬“哗”的一声展开了他白金色的翅膀。

  时间的流逝仿佛慢了下来，金色的碎光以一种极慢的速度从羽毛上流淌下来，如坠银河，溅起流光溢彩的水花，惊起花纹繁复的涟漪。那双陈扬引以为傲的翅膀，象征着长寿羽妖中最高贵的血统的翅膀，带着未尘一起飞行过的翅膀，帮他挡过刀剑的翅膀，由他亲眼见证而生的翅膀，正微微颤抖着。

  “我考虑好了。”

  “我愿意。”

  未尘心脏一痛。

  “不行！你疯了吗？你只有这一双翅膀！它没了，你也会死的！”

  “不要切了它，陈扬，那是你的命！”

  未尘近乎请求地看着陈扬，声音不稳。

  陈扬召出了流霜。他从未想过这把剑上，会沾染自己的血液。剑刃割在了翅膀边缘，陈扬的眉毛微微一拧。只见那翅膀与主人的脊背连接得十分牢固，如龙的鳞片，很难将它们分割开。

  很疼。

  陈扬咬牙猛地往下切去，一缕滚烫的血液喷溅到了未尘的脸上，烫的他开始剧烈挣扎，不顾自己快要被捏碎的下巴。

  “你听我的！我们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要切了，你还那么年轻，有千年万年的光阴等着你去挥霍，我就算被救下来也只是徒留一副病躯苟且在尘世中，什么都做不了。陈扬你听见没有！”

  陈扬死咬牙关，表情强忍着没有显示出痛意，手上的动作不曾停歇。越来越多的血流过他的翅膀，白金色的羽毛如离白山上的雪，雪上流淌着错综复杂的血河。未尘的意识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风雪呼啸的那一天，陈扬抱着他，在空中扇动着他美丽的翅膀，肆无忌惮地倾诉着他的爱意。

  自己却忽然拿出匕首，狠狠地开始切割他的翅膀。未尘忽然觉得，是自己在操控那把匕首，一点点削去徒儿的命。

  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身边人反而越死越多，天下和陈扬，他一个都没有护住。

  “呜……”

  陈扬没忍住，唇缝间溢出闷哼声，未尘猛地回神看过去，却不敢直视他已经摇摇欲坠的一边翅膀。脊背处的血肉被陈扬硬生生用剑砍断，筋骨连接处也被毫不留情地挖去，身体里的血丝和骨肉肌理纤毫毕现。

  站在不远处的人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未尘心如刀绞，仿佛有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戳刺在他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喉头的哽咽如破风箱，完全发不出声音。

  他恨不得此刻墨千春就剜去自己的双眼，他的脊背甚至跟着出现了幻痛。有一根棍子在他的脑海中拼命翻搅着，未尘的思绪乱得一塌糊涂。

  “我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犹如恩赐般，未尘的眼角终于划过一滴泪水，被陈扬敏锐地捕捉到。

  “你做的够多了。”

  陈扬站不住了，他单膝跪下，平视着未尘的眼睛：“师尊，你别哭，我想再看看你的眼睛。”

  未尘止不住他的眼泪，那双墨玉一样的瞳眸此刻溢满了泪水，泛起的红似天边残霞的血色。

  一声轻笑飘了过来，未尘眨了两下眼，努力想看清徒儿的面容。

  可是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还是很漂亮……哭起来也很漂亮。”

  “师尊，你听我说。你现在不听，我不安心。”陈扬口腔里隐隐有红色，说出来的话字字泣血。

  未尘闻言勉强镇住心神。

  “我走之后，你还是回第二峰吧，那里有你的亲人，很热闹，你在那里会很快忘掉这一切，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在那里，你还有一个徒弟，他跟我一样喜欢你，忠心于你，我知道，他也很会做饭。”

  “滚滚也在那里。”

  未尘摇了摇头，说不出话。不会的，他忘不了，余雪翎跟他不一样。

  “还有蓬莱岛……嘶……交给我那两个朋友管吧。他们一个叫郑远，一个叫杨文，让他们务必帮我看好羽妖一族。”

  “还有……还有秀水苑，我在门口那棵树下还埋了两坛酒，你如果想我，我准你喝多一点，但一定要有人给你熬醒酒汤。”

  未尘忍不住笑了一声，嘴里满是泪水的咸涩。

  “我不想离你太远，你把我葬在你身边就好，无论是哪里，我都跟你去。你不要把我丢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去了就好。秀水山，鹤门山，万骨林，哪儿都好……”

  “如果你嫌麻烦，嫌我重，你就把我烧了，带着我的骨灰，好吗？你要不高兴，也别把它扬了，我怕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想要一个好看的瓶子，最好是蓝色的，那是你灵光的颜色……”

  “最后，如果你有时间，帮我去看看表妹，一两年去一次就好，反正她估计也不希望你多去。”

  一只翅膀已经完全被陈扬切下来了，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痛到麻木，手却还在机械地切割着。

  “师尊……你不要怪我，我很舍不得你的，我真的不想离开你。我很想你的，所以宁愿拿链子拴住你，宁愿你不理我，也不想放你走。我，我有时候就在想，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大概就是你了。”

  “如果二十年前，你没有走进那个义庄，或是你出去之后，没有再回头，那些无妄之灾，会不会就都没有了？”

  “你可以永永远远做一个无欲无求的神仙，天天喝酒耍浑，醉生梦死，多快活啊。捡到我之后，你的身体越来越差，我的佩剑是你的识海换回来的，我的命是用你的半条命救的。还有你的魂魄，也不再完整了。”

  “所以我欠你良多，你不要愧疚。”

  未尘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想再听见切割翅膀的刺耳声音。

  不是的，陈扬，你并不欠我。遇见你之前的日子，仅仅是活着，浑浑噩噩地活着。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英雄不知道如何再找回他热爱的一切。但是你的到来，让他慢慢意识到，自己还在人间，自己还有生活，未来的美好并不只有美酒，那些风水之声从此都有了颜色。

  突然，一声脆响惊醒了未尘。他睁眼一看，血淋淋的流霜被“砰”的一声扔在了地上，而随之落下的，还有陈扬的最后一只翅膀。那两只白色的翅膀被厚厚的血糊住，依稀可见岁月的颜色。

  此刻，墨千春的力道散去了。未尘如行尸走肉般倒在了陈扬旁边，身下都是他的血。

  “师尊……”

  “还有一件事，我想起来了。人死之前或许总能想到很多吧。离白山脚下，我本来应该死在那里，但是你给我的护身符替我挡住了这致命一击，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怎么欠你这么多……我还不清了……”

  未尘摸着陈扬的头发，流干了眼泪。

  “我很抱歉之前那样对待你。”

  “我从没有怨过你。”

  陈扬释然地笑了一下，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挣扎着开口，流出来的却是汩汩血液，未尘脑子里绷着的最后一根弦断了。他疯了一样地念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

  “对不起，师尊，你得当寡妇了。当然，再嫁也是，可以的……”

  “我爱你。”

  “我什么都有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与你白头到老……”

  陈扬看着未尘，眸光深邃，迷人至极。里面满满映着的都是未尘的影子，还有一些更温柔的东西，像是如水的爱意。未尘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叫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陈扬最后弯了一下眼睛，缓缓落下了眼皮，而后再也没能掀起。

  未尘知道，从此刻开始，他再也看不见那双眼睛了。那双圆圆的，亮亮的，大大的，饱含爱意的，只注视着他一个人的，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

  那双瞪过他的，容易泛红的，柔软的，灵动的，恶狠狠地盯着过他，如狼似虎地看着过他，也心虚可爱地瞧着过他的，迷人的眼睛。

  如果未尘知道自己有可能失去它们，那个红光摇曳的夜晚，他一定不闭上眼睛。他一定要全程看着陈扬，好好欣赏它们折射出来的彩光。他一定不再让它们流出泪水，一定不再让这双眼睛的主人，死第二回。

  ……未尘手上聚不齐力气，指尖一片冰凉。

  他紧紧抱住徒儿的后脑，轻声：“我也爱你，全世界最爱你。”

  ……

  好困啊。未尘忽然这样觉得。可是耳畔，变得很嘈杂。

  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几个熟悉的身影在跟墨千春对打。

  一切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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