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母被拉进了里屋，床上躺着的正是她的父亲。

  季母的父亲见到季母非常激动，刚刚还没有动静，现在浑身都在颤抖。只是不知道季母的父亲这口气被硬撑着吊了多久，他想开口对季母说些话，却只能发出如破吹风机一般吱吱呀呀的声音。

  季母盯着父亲看了良久，但她止步于里屋门口，似乎在回忆以前的日子，她想把记忆中权威的父亲和眼前这个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父亲联系起来。

  站在一旁的老妇人轻推了一下季母的手，“你爸让你凑过去点。”

  季母这才恍惚过来，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床边。

  蒋老爷子猛地抓紧了季母的手，神情兴奋无比，一双浑浊的双眼在此刻变得清明，泪水在瞬间涌了出来。

  他嘴唇颤抖着，张开嘴又是吱呀之声。那牙齿已然掉光。

  季母只是沉默，心里五味杂陈。看着看着，又走了神。

  “轰隆——”雷声炸响。

  季母被惊醒，却见床上老泪纵横的父亲在拼尽全身力气告诉她，让她贴过去点。

  季母俯下了身，将耳朵覆在蒋老爷子嘴唇的上方。

  “咳……咳咳……对……不……起……咳咳……咳咳咳！”

  说三个字，蒋老爷子耗光了所有力气，可声音极小，饶是季母仔细听，才听到了父亲欠了自己三四十年的一句迟来的道歉。

  季母哭了，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她无数次想要回家亲口质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爱她，为什么要重男轻女？同样都是自己的孩子，都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为什么要爱一个不爱一个？

  季母哭的很大声，是屋外雷声都掩饰不了的哭声，五十六岁，已经算是高龄，是长辈，此时却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哭的撕心裂肺。

  季母曾想，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过了四十多年，过去的份痛一定会被遗忘。

  可现在看来，并没有，那份来自童年的委屈在季母小小的身躯里不断发酵。

  这委屈不仅仅来自于父母的偏袒，还来自于四十多年亲情的缺席。

  季母很坚强，只大哭了七八分钟而已，发泄完后的季母将手从蒋老爷子那里抽出，稍微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你外甥也回来看你了。”季母说“你……看看他们吧。”

  季母接着对着老妇人说了几句话，老妇人听后就出了里屋，带着季遇礼和许慕白回来了。

  蒋老爷子的注意力一直在季母身上，即便季遇礼和许慕白二人进了里屋也只是分走了蒋老爷子几分钟的注意力。

  季遇礼喊了一句外公，许慕白也跟着喊了一句。

  蒋老爷子并不作声，连吱呀声都停了。

  他到现在依旧不愿承认季父女婿的身份，更不愿承认自己有两个外甥的事实。

  季母懂了蒋老爷子的意思，他想和她单独处一阵子。

  季母将刚进来没多久的季遇礼和许慕白又推了出去，连带着季父和老妇人。季父原想留下来继续陪着季母，可看到季母坚定的眼神还是退了出去。

  季母将里屋门关上了，站在门边过了两三分钟，手扶着墙，深呼吸了几次才坐到了蒋老爷子身边。

  季母没再看床上的父亲，只是双手撑着脸。

  蒋老爷子也克制住了自己的泪，就这么躺着看季母的背影。以前那位十四岁的少女如今也成了一位母亲。

  “我恨你。”季母没来由地开口。

  季母抽出了右手，低下头，在自己大腿上画着圆圈。

  “你为什么要找我回来呢？”季母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找我回来呢？”

  蒋老爷子没回答，他也回答不了。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私奔的气。”季母自顾自地说着，“你觉得我应该跟地主家的傻儿子过一辈子，而不是一个当长工的金毛兽人。”

  “你觉得我会过的不幸福。但我告诉你，我过的比你想象中，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季母开始讲述自己和季父生活的日子，从私奔开始，讲到在城市里流浪，讲到在县城里打拼，讲到结婚，讲到生子……事无巨细。

  季母就像是在向蒋老爷子证明自己过的很幸福，但更像是在展示自己生命中的一件件至宝。

  “轰隆——”

  “轰隆——”

  窗外劈了好几道闪电，响起了好几次雷声，可这些都没有将季母从幸福生活的回忆中拉出来。

  讲到这些，季母的脸上总带着一抹满足的笑意。

  “你看，没有你，我过的非常幸福。”季母眼角含泪，笑着侧头看向蒋老爷子，“你不用担心我过的不好，你可以安心了。”

  蒋老爷子的脸上悠得出现了一丝生机，面色红润不少，呼吸平稳了很多。

  “咳……爸时间不多了。”蒋老爷子趁着回光返照，只想多说几句话，“爸也不指望你能原谅我。”

  季母又将脸扭了回去，偷摸着用左手擦泪。

  “爸晓得你过的好……那就好……爸啊，还是希望你以后能在这个家住下去，以前爸对你不……”

  “不了，我家不在这。我有新家了。”季母打断了蒋老爷子的话。

  “那你以后能不能多回来看看我和你妈？算爸求你了……”一生要强的父亲还是弯下了他的尊严。

  “……”季母沉默了，可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行。”

  “在我衣柜里，有一只金镯子，是你妈留给你的，你走的时候把那个也带上吧。”蒋老爷子的气息又弱了下去。

  “我不要。女儿出嫁了就不是你们家的人了。你们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们家的人吧。我不要。”季母想起了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唉……我和你妈亏欠了你太多……”

  季母不再回话，又发起了呆，神游天外。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季老爷子早已不再言语，季母回过神时，父亲已经离世，只剩残存的体温。

  屋外已然下起了雨，倾盆而下。

  季母走出里屋，看着门外的众人。

  平淡却又大声地讲，“准备后事吧。”

  众人一拥冲进了里屋，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争相握住蒋老爷子的手，痛哭流涕。

  季母只是走到了屋檐底下，看着门外黑漆漆的夜。

  原谅？

  不可能原谅。

  这雨下的可真大啊，是老天在为蒋老爷子痛哭吗？应当不是，这雨是在洗刷过去。

  一道闪电啪地落下，就在附近，照得世界宛若白昼。这光映出季母满脸的泪，季母自己也没注意，只是仰头看天。

  “爸，我最后叫你一声。一路走好。下辈子，你别把我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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