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痴痴的坐在棋局前，手中拈着一颗黑棋，翻来覆去的在指尖摩挲。

  还是穿着那一身素茜红的束腰交襟裳尾坠地流云衫，将他整个人衬得十分魅惑。三千青丝绑在脑后，带着一个六菱形岫玉的小银冠，一支雕刻着凤凰花的玉簪穿过。冠上的珠玉链子垂在发后，右边的珠链和青丝落在胸前，柔美而不失阳刚。

  苏陌玉就这样无言独坐，茜红的衣衫衬得他肤色更为白皙细腻，淡静的桃花眼眸里有些失神，若不是手上的动作，真像是人间难见的一副丹青。

  如此赏心悦目的绝美画面，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心动的吧。

  可他自己，却浑不在乎。因为此刻他的心里想的，和这一室的静谧景艳截然相反。

  他的心中不断的有两个声音在叫嚣，一个声音在说：“楚绯澜就算是被夺了帝位或者死了，那也是他活该！如果不是他，父王母后和大王兄就不会无辜枉死，你和王兄就不会无家可归，就不会受尽委屈和磨难！对仇人的心慈手软就是最大的不孝！你不应该担心他的处境，更不应该后悔这么做，太师和楚绯澜自己酿下的苦果，就应该自己偿，一报还一报，一仇解一仇！这是他们应受的！”

  另一个声音又说：“可是这件事一出，整个天下都会知道楚绯澜身为天下共主却残害忠良，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借此机会谋反讨伐，不仅楚绯澜帝位和性命难保，说不定还会天下大乱，战争四起，百姓流离失所，山河破碎……你不是只想给家人报仇吗？如果楚绯澜死了，天下乱了，那你就是千古罪人，你愧对黎民百姓，你手上的鲜血比所有人都多，你万死难辞其咎！”

  “那是他咎由自取！所有的事都是他先挑起的，如果不是他多心多疑，如果不是他自以为是，使那些卑鄙下作的阴谋，父王根本不会死，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楚绯澜对你这么好，你心里真的没有半点纠结和痛心吗？”

  “……”

  无人知晓，这副淡然得不真切的玉容下藏着的是怎样一颗翻涌着巨浪的心；也无人知晓，这副如女人般纤纤瘦态的身子下是如何藏得住这一切的汹涌澎湃、纠结磋磨的。

  可是越多想，他就越难以承受心中的痛楚，从迷惘与噩魇似的冥想中回过神来。他闭上眼，睫羽轻颤，像是在忍耐什么酸涩。胸口开始起伏，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无力的垂在了膝上，修长匀净的手指微微在颤抖。

  他眼神迷惘的看着棋局，眼里没有半分清明，只仿佛一个空壳在机械的转动着棋子，壳子下的那个魂，正在油锅里煎熬。

  此刻他期盼计划顺利成功，天下人都知道了太师和楚绯澜的阴谋，都知道他父王的冤屈，让他能成功为父王报仇，助王兄夺回玉瑶，让自己能回家；又不期盼计划成功，他怕事情会超出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他怕此事一出他和楚绯澜就彻底成为死敌，他最怕楚绯澜死在他手上他受不了……

  可是每当他怀着自私的心理暗中期盼计划失败时，父王、母后、大王兄临死前的面庞就会浮现在他脑海里，浮现在他眼前。王宫里的血色弥漫，尸横遍野，威尚辰的狰狞大笑，还有父王母后的声声泣血，无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报仇，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与无能。

  他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剧烈，胸腔里仿佛有两口气在横冲直撞，几乎要把自己撕碎。

  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爱上了楚绯澜。

  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真是可笑。如同那些他曾看得津津有味又嗤之以鼻的狗血话本子里的故事一样可笑。

  但是他笑不出来，又不敢哭。

  无人懂得他如今心里的纠结与痛苦，他也只敢在一个人的时候稍稍显露出自己的脆弱。

  他觉得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这份痛苦与纠结都是极大的不孝与不义，尤其是在温时温池面前。

  “咳……”

  喉间一腥，他咳呛出了丝丝殷红。

  玉瑶国。

  威尚辰坐在王椅上，扶着额，脸色显得十分疲惫，那双杀气腾腾的眼里酝酿着阴鹜的深涡。

  夏无寒竟然给他设圈套，在陛下面前参他欺君之罪，这次真是栽在他手上了！

  天下共主，权秉生杀，凡璇玑王朝之民，皆遵其令。他一个附属之王，竟然敢欺君罔上，只要陛下想，完全可以捏死他！

  若陛下派来的是那几个士族帝臣，他尚可以贿赂一二，可偏偏陛下派来的是主管司法的廷尉大人。如今那唐廷尉已经带着璇玑医丞给那五个美人诊过脉了，也在后宫勘查了起来，瞒是瞒不住了，也不知道他会如何上报。

  欺君之罪，罪无可赦，杀头为轻，重则诛灭九族。

  若陛下一怒之下，一杯毒酒都算是给了他一个君王的体面。

  夏无寒，你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帮着苏氏对付我，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你等着！

  威尚辰越想越气，一拳打在了结实的椅木上。

  本来局势就对他不利，因为苏陌玉，陛下心中越来越偏向苏陌颜，他也渐渐失了帝心。苏启焕之死虽然是他与陛下同谋，但身为天下共主，哪里能容许有人抓住自己的把柄，知道自己的龌鹾。身为天下共主，自然应该在天下所有人面前都是德才兼备、高风亮节，这种污点，当然是赶紧剜去的好。终归是他愚蠢，竟现在才反应过来。

  陛下偏向苏陌颜，或许也有这方面的思量。所以即使他不断示忠，从不敢将那些事透露半分，更不敢用那此事威胁陛下，可陛下始终还是忌惮着他，更是三番四次的明着站在苏氏那边。

  他一来不是正统，天下没几人真心顺服；二来他和苏陌颜正僵持不下，国力已经消耗；三来陛下的态度又总是扑朔迷离，大有随时过河拆桥之势。如今此等欺君大罪被夏无寒揭露，自己又对陛下没什么用，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顺势将自己灭口。

  他得赶紧想办法自救。只要让陛下知道自己对陛下的忠心，让陛下知道自己还有更高的利用价值，那么陛下一定不会再想除掉自己。

  就在威尚辰烦躁思索之时，宫人来报：“王上，薛将军求见。”

  薛蛮？

  威尚辰皱了皱眉，那张阴鹜寒厉上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随即道：“让他进来。”

  薛蛮急急忙忙的进了大殿，脸上惶恐之色甚重，仿佛发生了什么恐怖至极的大事。他连行礼问安都没有，走进来直接噗通一声跪地，大喊道：“王上，出大事了！”

  威尚辰心头一震，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里升起，右边的眼皮狠狠的跳了跳。

  他沉声问道：“什么事？”

  薛蛮虽面上惊慌，但眼底却并没有恐惧与慌乱，他沉声道：“昨日既安城里有人抄写了王上和帝师当初密谋的书信上千份四处撒落，还把原件张贴在既安城最显眼的地方。王上和帝师密谋杀了苏启焕一事已经彻底暴露，再过不了多久，恐怕天下皆知啊！”

  “什么！！！”

  威尚辰激动得“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满脸震惊，睚眦尽裂，随即感到头晕目眩，身体摇晃着重新瘫坐回王椅上。

  “怎么会？！那些书信……太师应该藏得严严实实的才对，怎么可能会被人暴露出来，到底是谁干的？消息确定吗？”

  薛蛮喘了几口粗气，道：“消息属实。至于是谁所为，微臣也不知道。这消息是那齐大夫传来的，想来不会有假。”

  威尚辰心里好像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但那一瞬间，他又没抓住那团疑影。威尚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沉吟片刻，在殿中来回踱步，而后沉声道：“此事一出，世人抨击最大最多的一定是陛下和太师。至于本王，其实当初本王坐上这王座之时，天下人心里就已经知道是本王篡位，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本王没有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便当做不知。如今此事被人翻出来公布天下又如何？纵使千夫所指，又能对本王造成什么伤害？”

  薛蛮点点头，眼里透露真切的关心：“也就是说，如今最紧张的，应该是陛下才对。只是微臣还是担心，万一北朝利用此事造势，收拢民心这对王上可是大大的不利呀；或者陛下为摆脱谋害附属国君王的嫌疑而想要让王上一人揽下所有怎么办？”

  威尚辰浓眉一锁，侧目看向薛蛮，一双如鹰般凌厉恐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薛蛮，茶色的瞳孔里仿佛闪着嗜血的光芒，他道：“那本王就绝不能坐以待毙！”

  威尚辰慢慢走下台阶，走到薛蛮身后，双手背负于背后，加上端庄凌厉的仪态，给人以不怒自威的威严。即使密密的抬头纹已经深刻的停留在他额头上，增添了几分苍老感，可那张脸还是那么的让人畏惧。

  “你说的不错，陛下恐怕早已下定决心放弃本王，此事一出，陛下确有很大的可能把罪责全部推到本王身上，咱们还是要赶紧想办法，早做准备才是。”

  薛蛮赶紧表忠：“只要王上一声令下，刀山火海，微臣定然在所不辞！”

  威尚辰一顿，想起薛蛮跟随自己多年，自己还是将军时就一直忠心耿耿，即使自己要谋反，也还是义无反顾的支持自己，虽然有些时候办事不力，还背着自己搞小动作，但功劳苦劳也颇多，忠心也还是有的。

  威尚辰亲手将薛蛮扶起，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只要你忠心本王，本王必不会亏待了你。”

  薛蛮趁机道：“王上，微臣想到一条妙计，既可助王上消除心腹大患，又可让陛下重新选择王上，亲自除了苏氏兄弟。”

  威尚辰眼中精光一闪，疑惑而兴奋的道：“哦？”

  薛蛮按照齐承安信上所说，答道:“待此事传到玉瑶，王上再假装才知晓此事，派人去查找真相。然后当着天下人的面，说此事是陛下身边的苏陌玉所为。因为他恨王上害死他父王，又被陛下折辱，所以想出这种一石二鸟之计，意图用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来报复王上和陛下。那些信件其实是伪造的，是苏陌玉派人这么干的。就连之前王上和太师在玉瑶酒楼相见的谣言也是他派人传播的，其实王上和陛下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威尚辰狐疑道：“陛下已经被苏陌玉迷昏了头，怎么可能会相信是他所为？天下人都知道本王与苏陌玉是死敌，这不是明晃晃的栽赃陷害吗？”

  薛蛮诡秘一笑，心道：“不仅陛下会信，天下人都会信的。因为那些传言和信件一事，确实都是苏陌玉干的。”

  “什么？！”威尚辰瞳孔猛地一缩，眼神立即狠戾起来。

  薛蛮立即低头，赶忙解释道：“齐大夫在信中是这么说的，齐大夫说：他也是无意之中得知此事，但目前还没掌握绝对证据，苏陌玉深得盛宠，他也不敢随便说出来。不过，王上赠他的金银珠宝让他心生感念不已，他愿意努力找寻证据，相助王上。”

  他若是不解释清楚，只怕王上觉得他居心叵测，明知苏陌玉做了这些事，却不在他行动时及时阻止。但他确实也是齐承安告诉才知道的，只希望王上不要多心他和璇玑那边的联系才好。

  威尚辰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薛蛮和齐承安的联系上，他脑子现在想的全都是苏陌玉是怎么知道他和陛下之间的筹谋的，他又是怎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些事来的。

  他又想，一旦把苏陌玉的真面目揭穿，那么陛下必然会大发雷霆，或许一般男人会选择爱美人不爱江山，但天下共主不行，陛下一定会选择帝王的威严和江山的稳固。到时候就算陛下不忍，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一定不会放过苏陌玉，说不定还会迁怒苏陌颜。

  到时候他不但能将心腹大患除去，陛下也再没有别的选择，一定会重新信任自己，并且夸赞自己这件事处理得妥当。

  威尚辰用食指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石扳指，冷静的分析思考了一会儿，觉得齐承安这个主意确实不错，不过他还是应该谨慎些，做好万全之策才好。

  他没有细想，玉瑶和璇玑国既安城隔着快马需五日、信鸽也需三日的距离，齐承安为什么能在事发后一天就把消息送到了玉瑶南朝王城来；也没有怀疑，齐承安如果真的知道了真相，收集了证据之后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陛下，找出谋害陛下的真凶，这可是大功一件，利益当头，齐承安怎么可能会舍得把这么好的事情让给威尚辰。

  自然，齐承安想要谋利，就是因为想要权和利，他才会劳心劳力筹谋这一切。但告发苏陌玉的这份利，他是千万不能要的。如果由他或者金楠等人去告发，那么苏陌玉必定会为了报复他而把他们之间合作的事情也抖落出来。此事他必须跳出局外，不能惹任何人注意才行，无论什么事，明里他都不能动手。

  而威尚辰，他和苏陌玉有仇，又是局中人，由他揭发苏陌玉再好不过。届时他既弄死了太师，狠狠重伤了楚绯澜，又能弄死苏陌玉，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如今他已经布局好了一切，只需要等。

  等苏陌玉把太师弄死之后，威尚辰再跳出来把苏陌玉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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