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陆屿然的身体霎时有些僵。

  从前有段时间,温禾安在半睡半醒,不太想管事的时候,也会有这样无意识的情态,但和现在还是不太一样,现在更亲昵一点。

  一种叫人心尖发软发甜,无从拒绝的亲昵。

  面对那双眼睛,陆屿然顿了顿,眼睫低垂,随后微蹲下身,先将满捧沁着栀子香的氅衣拢起来,拢在掌心中,堆在她的椅边,又将这人系得松乱的系带收紧,将她的肩骨和中衣都严密遮住。

  “嗯?”他声音有点天生的清感,稍低:“回去睡?”

  两人离得近,温禾安定定看了看他,脑袋一偏,下颌歪在他的肩头上,感受跟前骤然凝住的身躯和放缓的呼吸,她抬眼与身后目瞪[kou]呆的商淮对视,顺着他的节奏,也眨了眨眼,好似在问他怎么了。

  再给商淮活上一百年,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两位在外手段雷霆,叫人闻风丧胆的主谈起来,会是这样的画面。

  看看陆屿然这弯腰,低声的动作,俨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商淮不由默默合拢了嘴。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

  陆屿然半拥着没骨头一样要懒懒寻个支撑的人,感觉她的气息亲密地贴在自己颈后,发丝披散,落在他的肩与手背上,质感像柔顺的绸缎。

  他的怀里,面颊上,耳边和衣裳上因此沾惹上无边际的花木香,像拢着一捧才摘下的新嫩花枝。

  他为此低头,感觉手背上的青筋中恍如注入另一种不受控的跳动,从来清冷的人禁不住虚虚握了握掌,好半晌,冰凉手指缓缓压了压她的发丝,喉结微动:“……先去楼上?”

  温禾安不说话,他将这人的脸颊捞出来一看,发现她杏眼含笑,两腮微热,透着一点懒懒的劲,没吭声,也不拒绝,又是那种,好像都可以听他的,天真烂漫至极,半懂不懂的样子。

  实际上,她就是坏心眼。

  之前就是非要他先将话说得明白,将妥协列得清楚,就是要他先来找她,先弯腰,先哄人,看似叫他掌控了所有的主动权,实则她占尽上风,眉眼弯弯的无辜,看他在她给出的亲近中无措,看他迷失。

  然而他确实,拒绝不了。

  陆屿然忍耐地吸了[kou]气,回头看若有所思看戏还假装无事的商淮,神[se]又凛又寒,商淮顿时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转身进厨房,心中愤懑:装什么,刚才对温禾安你可不是这样的!

  陆屿然牵着温禾安的手腕,她亦步亦趋地起身,一阶阶踩着楼梯,直到关上房门,被他倏的半抵在壁柜上,清冷的气息[bi]近。

  他透过几近燃尽的烛光,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是真困,漂亮眼睛里还藏着压不住的血丝。

  他静了静,声[se]稍哑:“真困?”

  温禾安轻轻地嗯,叹息,低声说:“我明[ri]还要去一趟徐家看看,那边大概出事了。”

  徐远思的求救都怼到她脸上了。

  跟禁术相关,他可能会是个关

  键的突破[kou],她确实要去一趟。

  陆屿然闭了下眼,睁开眼时,中指指节无可忍耐地挑开她的面具,触了触她唇角,以为能稍稍遏制心中[chao]涌的[yu]念,却不想仍被那种惊人的柔软度惑得难以自抑。

  他自己跟自己较劲,半晌,倏的伸手抵着她的脸颊,鸦黑长睫低垂,唇带着冰霜般气息落下来。

  很轻,又凉,没有更近一步,力道起先轻,后变重,像唇上落下了一片雪花,他的气息偏又无比灼热。

  温禾安呼吸微滞住。

  一触即离,陆屿然有些狼狈地撇了下视线,指了指里边的床榻,说:“去睡吧。”

  他伸手摸了摸她左脸上的裂隙,眼中[yu][se]稍减:“……明天让罗青山看看。”

  温禾安点了点头,她怔了会,在他的视线下,用指尖摸了摸才被他亲过的唇瓣,又抬头去看他,眼里有点懵,又有点不知死活的纵容神采,陆屿然看得瞳[se]微深,指骨轻拢。

  只得告诉自己,

  她还在毒发期。

  温禾安撩开纯[se]的帐子,往里一躺,半趴着,偷偷看他,每次触到他带点警告的眼神,就若无其事地转头去看别的地方,隔一会,视线又落在他身上。

  跟妖骸打[jiao]道,向来死守原则的一个人,却能容忍她脸上这个东西,这让她感觉自己待在他身边,跟待在没有边际感的空间里一样,不会有碰壁的时候,放肆舒服得没有限度。

  她再看看他,看他满身清冷散去,沾上一些乱七八糟的难耐情[yu][se],再一想他竟完全偏向她,完全属于她,又觉得很是新奇,很是……喜欢。

  温禾安睡着了。

  陆屿然在书案前静了静,又捧着卷书靠在书柜后看了会,等回到自己榻上的时候,发现珠帘上,帐子上,还有枕头上,床褥上,初雪的气息被毫不讲理地压住了,取而代之的是[chun]天的花枝,一种看似温柔,实则尤其张扬的生命力。

  他盯着看了会,觉得她还跟以前一样霸道。

  陆屿然转去湢室洗漱,出来时用手轻推了推她,垂着睫,也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说了句:“过去一点。”

  隔了一会,温禾安卷着大半边被子滚到了里侧,留给他一道纤薄后背,他执着被角躺下去,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她从前下意识养成的蜷过来的动作。

  这无疑在阐述一道事实。

  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但也确确实实,隔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有那么一霎,陆屿然不知心中是怎样的滋味。

  他最终靠过去,将人勾过来,她起先很不乐意,不满地挣了挣,但他这时候出乎意料的强硬,连气息都不动声[se]放出来了,抵着她背脊不清不重地安抚,半晌,温禾安被这种完全贴合的熨帖勾得舒服了,懒得动了,脸颊都透出嫣红[se]。

  陆屿然阖了阖眼,感觉心中被尖牙狠狠咬过的隐秘小洞终于有止血的征兆。

  ==

  子夜时分,随着楼下小院的厨房里炸开一道不大不小的动

  静,凌枝捏着自己的衣角,被呛得咳了一声,又伸手抹了抹脸上的灰,迎着风和商淮对视了好几眼,最终还是如愿了。

  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商淮就将烤好的热乎的饼干用牛皮纸包着,又很讲究地垫着一层手帕递给她。

  转头一看,这小姑娘蹲在院外的小树下,手里拽着根青[cao],左晃晃右晃晃,他没办法,沉沉叹了[kou]气,觉得自己真的作孽,又转到水井边把帕子浸湿了给她擦手。

  她吃东西的动作优雅,但速度不慢,一边问商淮:“温禾安呢?”

  商淮摸了摸鼻子,点了点楼上,就差翻个白眼:“楼上呢,她估计是不会下来吃饼干了,我劝你也别喊,免得被人记恨上。”

  “我才不喊。”凌枝朝那边扫了扫,又捏了块饼干咬得清脆发响,难得还能把话说得字正腔圆:“怎么这么快?”

  她拍了拍手,一会后,又点点头,眯起眼睛,自顾自地道:“不过也还好,毕竟是陆屿然,带劲,上了不亏。不亏就行。”

  商淮被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说得愣住,不管再看几遍,他都想象不到凌枝怎么能顶着这么张幼稚的脸庞说出如此生猛不避讳的话,他咳了咳,尤其不明白为什么她这样的[xing]格能在凌枝的手下做事。

  凌枝又咬住一块饼干,纳闷地道:“我都耗几年了,怎么就没她这样的速度。”

  商淮原本想问她家主的事,听到这话,想了想,还是顺着问了句:“你耗什么?”

  凌枝与他对视,没所谓地道:“我师兄啊。”

  商淮现在根本听不得师兄二字,一听,他就忍不住[chou]了[chou]嘴角,俊俏的脸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也有师兄?[yin]官家所有女子难不成都有个师兄?”

  “那也没有。”

  凌枝慢吞吞地说,唇齿间都是漫开一种香气,她扭头看他,有点眼巴巴的:“我明天还有点心嘛。”

  商淮想说他真的很忙,没有时间,在陆屿然手下做事真的不容易,然话才开了个头,就见凌枝伸出手指,拢着那袋饼干,说:“我知道家主的事,很多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商淮将话咽下去,认命地道:“……我尽量。”

  ==

  翌[ri]一早,温禾安醒来的时候,发现床榻上已经空了,她难得有点懵,抓起四方镜一看,发现陆屿然发了两条消息,昨晚也有,不过她那会睡着了没看到。

  他问了月流,知道她今天没有下无归的计划,但巫山这边还得再去。

  后面跟着句,说他今晚会回来,让罗青山看看她脸上的东西。

  知道她会担忧什么,最后那条消息只有两个字。

  【放心。】

  温禾安回他:【好。我戌时回。】

  她出门时天气还不错,万里无云,空间裂隙直接传送到徐家,徐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光是来回的路程就需要两个多时辰,而就在她踏进裂隙之时,萝州的天气就变了。

  昨[ri]无归上

  整那一出,三条入[kou]都被妖群堵住,所有人无功而返,顶多被温禾安震慑了一遭,又看了一出关于王庭的戏,就都被[yin]官不管不顾地送上来了。经过一夜的休整,大家都铆足了劲,想要在无归发现些什么。

  三大家也不例外。

  然而还没下溺海,最先察觉到不对的也是这三家。

  在溺海边上建起的那三座观测台,观测了几[ri]没看到除了海[cao]之外的别的东西,今[ri]人才下去,隔着几层仙金,却见到了前所未有,极度骇人的一幕。只见海下五六米,海水狂卷,已经不复之前幽蓝的[se]泽,而是和海面一样纯正的漆黑,像倾倒进了天底下所有的墨汁。

  墨汁下,是躁动的妖群,数量极其多,多到视线中好像都快要装不下那些东西。甚至没人能分得清那些东西,只知道是手,脚,骸骨,水[cao],狐狸尾巴和豹子头,世间无数种东西没有秩序的胡乱凑合。

  它们昨[ri]还知道齐心协力一起对付外人,今[ri]就变了样子,彻底没了心智,大的吞噬小的,模样再次发生转变,又渐渐朝海面上涌,往上浮。

  这片海,露出了真正吃人的模样。

  负责看管观测台的执事们头皮发麻,瞠目结舌,短短几息后,他们猛地回神,匆匆一拂手,道:“快,去通知少主。”

  顷刻之间,萝州乌云压城,一声炸响之后,暴雨倾盆。

  [yin]官们察觉到了不对,但别的家族没有观测台,雨帘一落,海面一[dang],对底下的情况一无所知,不少人都站在溺海边上,等着[yin]官说那声好,他们就开始往下跳。

  凌枝半夜没睡,原本在补觉,猛然间她被那种[shu]悉至极,烦厌至极的力量搅得心头巨震,直接在床上捂着心脏的位置坐了起来。再一凝神,就感受到外面完全变了的天,以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起来的溺海。

  她脸[se]一时难看至极,连外衣都没披一件,径直往外走。

  与此同时,[yin]官家家主的命令传到每位身在萝州的[yin]官耳里:【[yin]官所属,三刻之内,远离溺海。】

  家主的意志,任何[yin]官都生不出任何一点抵抗的意思。

  他们开始后退。

  许多家族不明所以,但看三家有负责人到了,紧接着也跟着退了,再看看今[ri]卷得与众不同的海面和飓风,心头惊疑不定,自然,懊恼也有,可没有办法,[yin]官不走,自己下溺海,多半只有死路一条。

  人群总算散开,然而整个萝州之内,酒楼里一半的窗子都大开着,大家探头,又摇头,想打探消息,发现都不知道准确的消息。

  凌枝携着满身寒气径直闯了巫山的酒楼,陆屿然正在书房中,看着负责观测台的执事一边擦汗一边连说带比划地形容海里的动乱,看不出外放的情绪,倒是商淮站在一边,眉心紧蹙,吊儿郎当的姿态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罗青山侯在一边,很是紧张。

  见她来了,陆屿然伸手朝执事压了压,唇线拉得微直,道:“知道了,下去,接着看。”

  执事擦着

  汗走了。

  凌枝这时候看不出一点少女未长成的娇俏了,她伸手抵了抵眉心,接受来自巫山帝嗣几近审视的目光,静了静,开[kou]道:“陆屿然,这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得出手。”

  商淮深深吸了[kou]气,眼皮跳了下,压低声音恼怒地道:“这是你们家主的意思?没搞错吧?他还要怎么出手——我们除夕可才镇压了妖骸山脉里的东西,人才小死一回,这才隔了多久,溺海底下不是你们负责的地盘?”

  陆屿然将手里的书简轻丢在桌面上,掀了掀眼,极其厌恶在这件事上出现差错:“究竟怎么回事。”

  凌枝简直觉得邪门无比,她在[yin]官家别的事上确实是不着调,不爱管,可事关溺海,她再不爱也是兢兢业业做事,勤勤恳恳压着不敢怠慢,如今被唯一的同僚责问,还要面对同僚的下属的不满。

  她真觉得冤,又冤又恨,最可恨的是自己这边出了岔子,再冤她也得受着:“就是从昨天你们下溺海开始,在此之前,这条支脉只发生过小小的动乱。一年一次排查[yin]官家从未懈怠,年前姜绥来过一次,也没发现有问题。”

  陆屿然问:“要怎么办。”

  “得压下去。”凌枝道:“这边若是不压下去,很快,两道溺海主支,渊泽之地和妖骸山脉都会出乱子。我没办法……渊泽之地今年也不太平,这边只能你来。”

  陆屿然还没开[kou],罗青山先忍不住了,他生怕眼前这位来历十分不小的[yin]官家大执事胡搅蛮缠,一[kou]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行。除夕到现在,才过去两个月不到,再来一次,公子的身体承受不住。”

  凌枝看向陆屿然。

  别的不说,陆屿然确实强,她现在希望他强得超乎所有人想象,能再挤出余力腾手压一压这些东西。

  但从前他们碰头,要解决的都是小乱子,如今是大乱子,她也有点拿不准。

  她抿了下唇,说:“不用你放血。”

  陆屿然权衡着事态,眉心越皱越紧,半晌,一字一句道:“我的第八感不能在萝州城里动用。”

  “我知道你第八感伏尸千里的威力。”凌枝飞快道:“下溺海。我为你护法。”

  听到这,罗青山的脸都白了。

  商淮忍耐地吸了[kou]气,火冒三丈,看了看陆屿然,觉得这个帝嗣真是拿命在当。

  陆屿然颔首,往外走时扯过自己的四方镜,点开最上面那道消息中,指尖迟滞地顿了顿,算了算从溺海出来自己的状态,半晌,发了条消息出去:【今晚有点事,可能回不去,我明天一早带罗青山去找你。】

  凌枝看了看他,浑身都透着种低气压。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事后排查,要是让她发现是谁搞出了问题,她非得将这人的皮剥了挂在溺海上晒个七[ri]七夜杀[ji]儆猴,她愤恨地抹了把脸,揪着自己的辫子看了会,很是糟心地也捏出了自己的四方镜,找到了温禾安。

  温禾安对自己的东西向来很是看重,你要是不说,她真的会生气。

  她一步跨进雨中,朝着溺海瞬移,十根手指头戳得很快,认错也很快:【对不起。】

  【知道你可能要心疼,但没办法,我这边出了点差错,要拿你男人补救一下。】

  千里之外守在徐家外的酒楼里喝茶的温禾安才给陆屿然回了个好字,就见到了凌枝发来的两条消息,她轻轻放下茶盏,指尖敲了敲桌沿,唇边笑意散去,吩咐暮雀:“接着盯。”

  她回凌枝:【?】

  【我现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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