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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4 章 雨水(一)


山门一闭,洞府当中无人感知得到外面的昼夜变换,玉海棠在中山殿中坐,山中弟子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洞中时有滴水声响,那是再多的熏香也烤不干的[chao]湿水气。

  漏刻亦有滴水声响,无声昭示时间已过去三个昼夜,如今是第四夜,惊蛰就在中山殿外待着,他不被允许进入细柳所在的那间石室,第一[ri]乌布舜出来过,惊蛰看见他满手都是血,神情十分凝重地让人赶紧准备止血的[cao]药,然后再一头扎进石室里,直到此时也没再露面。

  “山主!”

  中山殿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整个洞中的死寂陡然被打破,惊蛰一下起身回过头,在殿门外,他看见那女弟子跪倒在玉海棠的面前。

  “谁准你出声的?”

  阶上,玉海棠倚靠在椅子里,一手撑着侧脸,睁眼瞥她。

  那女弟子一整张脸顿时煞白,俯身叩头,无声求饶。

  无怪女弟子一时忘记山规发出声音,而是玉海棠此时的脸[se]实在苍白无血,满鬓都是细密的汗珠,方才她闭着眼,那女弟子上前送汤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昏过去了似的。

  玉海棠拧了一下眉,冷声:“下去。”

  女弟子如蒙大赦,赶紧起身下了阶去,往中山殿外走。

  她经过惊蛰身边的一瞬间,惊蛰仿佛嗅到她身上一分药气,再抬头看向中山殿中,玉海棠那张脸实在有些不对劲,她甚至要一手扶住那椅子边沿,才能撑起来身体,端起那碗东西,一[kou]饮尽。

  山主武功卓绝,惊蛰还从没见过她这样。

  难道她受伤了?看起来并非是什么小伤,否则山主不会连行动也这样艰难,惊蛰收回目光,神情晦暗。

  忽的,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来,在这间洞府中,除了一个人以外,无人敢不顾山规疾行,惊蛰一下抬头,只见甬道中走出来一个人,赫然正是乌布舜。

  他熬了整整几[ri],雪白的胡须都沾着些血迹,那双眼睛都熬出血丝来,浑身的汗干了又出,身上就没个干爽的时候,惊蛰见他步履如风,直奔中山殿内去了。

  玉海棠听见他的步履声,那双眼睛一瞬抬起来。

  因为封住了山门,女弟子们在殿中[cha]的山花将枯不枯的,还有点残损的香气,乌布舜走近,在一只大花瓶前站定,他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开[kou]:“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乌布舜这几[ri]不敢有一点分神,昨儿晚上灌了一碗虫茶提神后,到现在他也没顾得上喝一[kou]水,嗓子正干哑得厉害。

  玉海棠发髻早散开了,那一头原本乌黑的,长至脚踝的头发已隐有几缕泛白,她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倾身看向底下的乌布舜。

  “蝉蜕想钻到她的脑子里去,”乌布舜与她相视,随即抬手从自己颈部略后的部位到肩峰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她用簪子,从这里再到这里,划出了一道很长的[kou]子,将蝉蜕扎在了她自己的肩胛骨里。”

  玉海棠鼻息乱了一瞬。

  乌布舜继续说道:“颈部的位置本就很危险,但她自己很聪明,用内功将蝉蜕[bi]到了一个她相对不受掣肘的位置。()”

  但哪怕是这样,那也还是颈部,原本就很脆弱,很危险的位置,一旦差之毫厘,大出血止不住,她这条命就算是保不住了。

  以死搏生,这是我教她的道理。()”

  玉海棠的声音虚浮而无力,却仍然那么冰冷:“她有些像程芷柳,却比程芷柳还要倔,她甚至自小都是一个叛逆的[xing]子,我越是惩罚她,越是践踏她的尊严,越是打压她,她就越是要向我展示她那点野[cao]般的生长力,野[cao]的根茎是全天下最韧的东西,烧不尽,吹不散,无论谁踩她一脚,她也永远不知疲倦地破土、长生。”

  匍匐在天子的脚底,只有不要命,才可以有机会活得下去。

  “她死了吗?”

  末了,玉海棠冷声问。

  “她的毅力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乌布舜说到这里,神情不免有些动容,“三个昼夜,她未有一刻向蝉蜕低头。”

  “而今蝉蜕偃旗息鼓,她失了太多气血,若要醒来,只怕还要些时间。”

  存在于细柳身体里的蝉蜕并非是世上唯一一只,但乌布舜却只在她身上看到了属于人的胜利。

  “倒是命大,”玉海棠紧紧蜷握的手松懈了一些,那副眉目却依旧[yin]寒,半晌,苍白的唇轻扯,“可她还不知道,她活了下来,往后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芷絮,你这是何意?”

  乌布舜眉心一跳。

  玉海棠面无表情道:“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去劫狱救陆雨梧,我亦不会在当今圣上面前用她是先帝指定的下一任山主做借[kou]。”

  先帝从未放下对周盈时的杀心,又怎会指定细柳做下一任的山主?

  这不过是她骗姜寰的罢了。

  “她因为一个陆雨梧,葬送了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玉海棠唇边露出一分讽笑,“你说,若她知道陆雨梧辜负了她一番好心,没有逃走,她该是什么表情?”

  先帝去了,新帝姜寰又并不知道周家这些密辛,也不会在乎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个周盈时随时可能翻出周家大案。

  原本,玉海棠是可以放她走的。

  从此天大地大,她不需要再是周盈时,也可以不是细柳,人海茫茫,随便她是谁。

  “你何必这样说呢?”

  乌布舜长长地叹了[kou]气:“那个孩子与你不一样,芷絮,你与你程家所有人一样,困在对姜家皇室的一个‘忠’字上,你不得自由,是你的心不自由,但她没有你们程家世代相传的这个枷锁,哪怕要担起紫鳞山的重任,她也是自由的。”

  “你如今没了内功护身,身上常年积累的[yin]寒便压不住。”

  乌布舜看着她,说:“芷絮,随我回苗地吧,去那里医治你身上的[yin]寒之气。”

  “不行。”

  玉海棠拧眉,冷漠道:“我一[ri]活着,就一[ri]还是紫鳞山中人,我哪里都

  ()  不去。()”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平野长大的地方吗??()_[(()”

  乌布舜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此刻,玉海棠那副冷漠的神情骤然有了一道裂缝,她抬眼迎上乌布舜的目光,苍白的嘴唇颤动。

  “你若能去他的故乡,他一定很高兴。”

  乌布舜慈和的目光仿佛能够洞悉她冰冷皮囊底下的那副本相:“不用担心盈时担不起你的期望,她连蝉蜕都可以战胜,她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孩子,你也不要担心她会因为紫鳞山这个责任而痛苦,我说过,她与你不一样,她不是程家人,她从来都自由。”

  又是数[ri],山门初开,洞府内外紫鳞山弟子无声静伏,临近四月,此时山中细雨沙沙,玉海棠从洞中出来,雨水顷刻沾湿她泛白的双鬓。

  弟子们跪在道旁,无声恭送。

  玉海棠迎着细雨,抬头在一片苍翠树影中望向那片天,多少年了,她从未在意过这些,今[ri]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玉海棠走到狭窄山径上向下一望,底下的蟠龙瀑布常年水声激[dang],水气[chao]湿,她回过头,那座洞府黑洞洞的,像一只巨兽的血盆大[kou]。

  忽然,她往回走了几步。

  “芷絮。”

  乌布舜叫住她:“舒敖和雪花在照顾她,她会醒来的。”

  玉海棠一下顿住,她神情冷漠地望着那座困住她大半生的牢笼:“谁关心她了?”

  “那你在想什么?”

  乌布舜走近她。

  玉海棠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她从袖中取出一支血玉海棠簪,青灰暗淡的天光下,海棠花瓣沾了点滴雨水,她面无表情:“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平野,而你也并不知道。”

  “程芷柳的出生从一开始就在我父亲的算计之内,她生来就是替我承担责任的。”

  玉海棠在雨雾里转过脸,看向乌布舜:“父亲不愿我承担殉葬的宿命,所以才有了那个外室,那个外室到死都不知道,我父亲从未将她们母女放在心上过。”

  玉海棠倏尔冷笑一声:“所以程芷柳真的好傻,她不知道她生来就是一个笑话,还整[ri]围着我打转,总想与我姐妹情深。”

  “那你是为何忤逆你父亲?”

  乌布舜问道。

  玉海棠绷紧下颌:“一个外室所生的低贱之人而已,不配做我程家人,亦不配接掌紫鳞山,我自己的责任,从不需要旁人替我来担。”

  乌布舜神[se]复杂起来,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失去了内功,[yin]寒几乎将她整个人裹挟,催生出她鬓边几缕白霜:“平野说,你的话他总要反着听,才可以听得出你的真心。”

  玉海棠握着簪子的手一紧。

  这个名字总能轻易将她击溃。

  “他怎么……话那么多。”

  玉海棠苍白的唇翕动。

  乌布舜笑了笑:“没遇见你之前,他在外游历四方也总是寄信给我,什么都要提一提,尤其在遇见你之后,他在信上的话就更多了,

  ()  我记得他说过,将来想带你回苗地看看,我们那儿有一种最美丽的蝴蝶,就像你一样。”

  被乌布舜养大的苗平野是这世上最温暖炽盛的[ri]光,若非如此,他也照不进紫鳞山漆黑的深渊缝隙里。

  也发现不了那只蝴蝶。

  “盈时并不是在替你承担责任,我看如今这位皇帝龙体康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要你活下来,殉葬这个规矩,我们就还能再想一想办法,但若你被这[yin]寒之气折磨死了,那……”

  乌布舜没有再说下去。

  山雨沙沙,玉海棠将那只血玉簪扔给了一旁的弟子,冷声道:“她醒了之后,将这东西给她。”

  再看向乌布舜,玉海棠道:“让舒敖管住自己的嘴,紫鳞山从来没有周盈时,只有一个细柳。”

  这是愿意跟他回苗地的意思,乌布舜松了[kou]气,点头:“我们走吧,芷絮。”

  山中雨雾正浓,玉海棠与乌布舜一路行至山下,临近官道的地方有一处浅溪连接一座掉了红漆的亭子,亭中仆从侍立,簇拥一人在石桌前煮茶。

  “玉山主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人缓缓出声。

  玉海棠双眸微眯,哪怕那人身着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她也顷刻辨清这道声音:“是你。”

  那人转过脸来,不甚明亮的天[se]底下,他的那张脸仍掩在[yin]影里:“玉山主不过来喝杯茶吗?”

  他像是才看见玉海棠身边的乌布舜似的:“这不是苗地来的大医么?怎么跟你玉山主也有[jiao]情?”

  乌布舜拧了一下眉,心中警觉起来。

  “你恐怕不是来找我喝茶的。”

  玉海棠冷笑:“我怎么忘了惊蛰那个小崽子,是他告诉你我今[ri]要走的?早知如此,我该将他剁碎了扔到你陈府里去。”

  “玉山主这是要与陈某彻底撕破脸了?”

  那人不紧不慢,声音却透着严寒:“当初,是你求到我的面前,说你是周昀妻子的姐姐,唯恐因周家之事牵连自身,故而来寻求我的庇佑,并愿意为我做事。”

  玉海棠眼底嘲讽渐浓:“我若不这么说,你陈大人又如何肯信我半分?周家之事是你亲自办的,没有人比你对这件事更敏感了,对吧?”

  那人手中攥握茶杯:“我知道那晚刺杀我的人是细柳,哪怕她躲上了陆雨梧的马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该知道,你从来不是真心臣服于我,你甚至会为了细柳而忤逆我,我很好奇,她到底有什么重要?不过一把刀而已,锈了,烂了,扔掉就是。”

  “刀生锈还可以磨,缺了[kou]还可以补。”

  玉海棠眉目[yin]戾,讽笑:“而你陈宗贤的那张老脸却烂得彻底了。”

  此话一出,山野陡静,只有细雨连绵,风吹树动。

  手中茶盏热烟缭绕,拂过陈宗贤的脸颊,狰狞的烫伤还是会因为哪怕一丁点儿的热气而隐隐作痛,他猛地摔杯。

  “砰”的一声,碎瓷一地。

  隐在暗处的数名杀手忽

  然出现,陈宗贤慢慢起身,走到阶前,居高临下地盯住那素衣白裳的玉海棠:“听说你受了重伤,何必急着走呢?()”

  他只抬手一挥,所有人立时朝玉海棠扑去。

  玉海棠立即拉开乌布舜,随即双腿在迎面而来的人身上用力一蹬,侧身一掌斜劈在另一人的颈侧,顺手夺来他手中之剑。

  陈平立在陈宗贤身侧,一双眼紧盯着她打斗之间的身法招式,出声道:老爷,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内力,招式虽然依旧凌厉,可惜没有内功加持,不过强弩之末而已。?()”

  陈宗贤一直知道这个女人的武功足以问鼎江湖,他心中本还有些疑虑,但听陈平这么说,他心中又定了下来,再抬眼,那女人被一干杀手越[bi]越退。

  陈宗贤对陈平道:“我们走。”

  雨中一座孤亭里不知何时已没了人在,玉海棠旋身躲开一道刀锋,侧过身一剑刺中一人胸膛,紧接着撤出剑锋,横劈一道,[bi]得几人后退数步。

  白练飞扬,缠住一人脖颈将他拖来玉海棠身前,她一剑下去利落割喉,血花迸溅在她苍白的颊边。

  乌布舜赶紧将自己布兜里的一个竹盅扔了出去,打翻的竹盅里爬出来几只虫子,它们嗅到人的味道就像疯了似的往就近的人的皮肤里钻,那几人顿时惨叫起来,挪不动腿脚,被玉海棠几招刺穿胸腹。

  细雨翻飞,尖锐的竹哨声陡然响起,响彻这片天地。

  玉海棠转头,发觉乌布舜用紫鳞山的竹哨吹出了一段神秘的旋律,林中窸窣而动,预备扑向玉海棠的一众杀手不禁一顿。

  此时,一棵树上陡然落下来一条青绿的蛇。

  蛇目竖瞳[yin]冷,信子一吐,它在湿润的泥土上蜿蜒着临近,众人不禁心中一惊,但仅仅只是片刻,为首之人一个抬手,他们便一鼓作气,再度冲向玉海棠。

  “谁敢伤我嫂嫂!”

  却是此时,林中猛然一声大喝,一道魁梧的身影掠过风雨而来,双足重重落地,自腰间[chou]出一把铁刺鞭来狠狠往前一扫,劈中几人。

  他抬臂猛地一个用力,鞭子上的铁刺勾着人的皮[rou],被细雨冲淡血[se],回过头,他那张脸上银[se]的图腾几乎发亮:“大医,嫂嫂你们先走!这里[jiao]给我了!”

  玉海棠仿佛怔了一瞬,衣袖之下,她握剑的手细微发抖,乌布舜看出她的勉强,立即扶住她,对那男人道:“舒敖,你自己小心些。”

  玉海棠与乌布舜才跑出一段距离,就看见不远处等在树下的那驾马车,那是乌布舜提早让人准备的。

  “快过去!”

  乌布舜带着玉海棠才靠近马车,却不防帘子陡然被风吹开,一阵杀意迎面而来,玉海棠反应迅速,立即挡开乌布舜,提剑拨开那枚飞刀,后退几步。

  车中的黑衣少年旋身而出,再抛出几枚飞刀,玉海棠剑身左右一格,挡开他的攻势,在几步开外站定。

  玉海棠神情冷戾:“小崽子,你敢出卖紫鳞山,究竟是活腻了,还是不想找杀害你父亲沈芝璞的凶手了

  ()  ?”

  那黑衣少年双足落在湿润的泥地里,闻言,他那张尚有些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浮出愤怒之[se]:“我在紫鳞山三年就是希望借助四海之帆找到当年那个用双钩杀死我父亲的人,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分毫有用的东西。”

  “你以为大海捞针是那么简单的事?”

  玉海棠嗤笑。

  “大海捞针?”

  少年冷冷一笑:“是,哪怕是紫鳞山也不可能找得到那个使双钩的凶手,因为从一开始,那个人所用的就根本不是双钩,而是双刀。”

  玉海棠一愣,她很快拧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我爹身上的每一道伤[kou]都很薄,却很深,不像普通的刀剑所致,我爹江湖上的朋友说看伤[kou]像是扁钩所致,”细雨擦着少年的眼睫,他始终面无表情,“可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刀,也可以在人的身上造成那样的伤[kou],因为它够薄,够锋利,而有一个人用它的习惯,总是会略转刀柄,勾起来人的血[rou],造成圆而钝的伤[kou]。”

  玉海棠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像是无法理解他这番荒唐的话:“惊蛰,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惊蛰[chou]出剑来:“苗平野死了,我这杀父之仇,只能找你来报!”

  “孩子,你可是误会了什么?”

  乌布舜惊愕地望着他:“平野怎么会杀你爹呢?”

  惊蛰却不管他,抬手之际,剑锋指向玉海棠,他飞身向扑去,玉海棠以剑相抵,不过三招之内,她便洞悉这少年的招式,剑锋擦过他的剑身,挑破他下巴,划出一道血痕。

  “你的功夫还是紫鳞山教的,凭你也想杀我?”

  玉海棠攻势如虹,哪怕没了内力,她的外家功夫也依旧是绝顶深厚,而惊蛰功夫本就不济,几乎很快便处于下风,他不得不施展轻功避免给玉海棠近身的机会,却仍旧一时不察,被玉海棠一剑刺中肩骨。

  惊蛰匆忙后退,飞身而起,抛出数枚飞刀。

  玉海棠连连用剑抵开一枚又一枚的飞刀,惊蛰抓住此时这个机会,一个腾跃往前,一剑向她杀去。

  玉海棠立即侧身躲开惊蛰的剑锋。

  惊蛰灵活转身,正[yu]再抛出飞刀,此时一阵银铃声响,一道纤细的身影很快从山雨中来,挡在玉海棠的身前。

  “惊蛰!你干什么!”

  雪花难以置信。

  惊蛰一见是她,愣了一瞬,随即道:“让开!”

  雪花不让,皱着眉看他。

  “你让开。”

  玉海棠握剑的手指略微一用力,略沉的嗓音里浸满[yin]寒的杀意。

  雪花后背一僵,她却仍旧没让,只是对惊蛰道:“你若敢对我大婶婶不敬,我就放虫子咬你了!”

  惊蛰根本不听她话,才从怀中掏出来飞刀,却听林中窸窣而动,衣着青白的紫鳞山弟子因竹哨而动,竟飞快掠至山下来了。

  “杀了他!”

  玉海棠抬眸一睨,随即挽剑至背后,冷声下

  令。

  正是此时,另一帮人接连落于林中,倏尔抛出来几个烟丸在地面炸响,浓烟骤然弥漫,一道手持长枪的高大身影趁着一干杀手与紫鳞山弟子对上之际,在烟雾中抓住惊蛰,踏枝而去。

  杀手们见目的达成,便立即不再恋战,很快退去,紫鳞山弟子立即循着一个方向追杀而去。

  浓烟渐散,玉海棠面目[yin]沉,片刻,她转过身,视线在余下的弟子之间来回一睃,随即慢慢道:“你们给我记住,从此以后,沈惊蛰为我紫鳞山叛逃者,凡我山中之人,四海之内,天涯海角,必诛杀其人。”

  “将来新任山主继任后,由她来下追杀令。”

  天[se]渐渐黑下来,雨也在这时停了,陈宗贤在花厅中静坐,他闭着眼,陈平在旁一点也不敢打扰,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有了些动静,陈平连忙走到门外去,很快,他折了回来,说道:“老爷,惊蛰回来了。”

  陈宗贤眼皮一动,睁开眼睛。

  也是这时,费聪将那少年给扛进了花厅里,里面明亮的灯火一照,陈平方才看清那少年肩上的血污。

  这是受了伤了。

  陈平连忙去看老爷。

  陈宗贤却没动,他半边身子都隐在[yin]影里,看着费聪将少年给放到椅子上坐着,费聪喘着粗气,朝陈宗贤拱手:“老爷,咱们那些人都折在了紫鳞山的手里,玉海棠……没死。”

  陈宗贤闭了闭眼。

  陈平见此,立即上前对费聪道:“辛苦你了,快下去让护院们都机警些,机关都要布好,玉海棠那个疯女人既然没死,咱们就得多防备她一些。”

  费聪知道轻重,赶紧下去了。

  “陈平,稳重些。”

  陈宗贤看了一眼有些慌乱的陈平,平静道:“若紫鳞山真属于皇家,那么她就不敢在当今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对我乱来。”

  陈平低声道:“是。”

  那少年坐在椅子上,本没有昏迷,却一直不说话,只是低着眼睛看着地面。

  陈宗贤盯住他:“谁准你去刺杀玉海棠的?你的功夫是在紫鳞山学的,哪怕她受了重伤,你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分明教过你要沉得住气,我本想着,若玉海棠今[ri]死了,你就还可以蛰伏紫鳞山,你与那细柳之间有些情分,不是吗?”

  听见“细柳”这个名字,少年有了些反应,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伤害细柳。”

  陈宗贤脸颊[chou]动一下,那烫伤有一瞬更为狰狞,他眼底怒意横生,目光却陡然触及那少年肩上血污,他一顿,又看见少年眼睑里无声浸出泪来。

  陈宗贤沉默了半晌,他转过脸叹了[kou]气:“陈平,快让人给他治伤,他年纪还轻,不能落下病根。”

  乾元殿值夜的宫人侍立在殿外,透过朱红雕花窗,他们看到里面灯烛长明,几乎亮如白昼,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自新帝登基,住进乾元殿之后,每晚殿中皆是如此,有一夜值夜的宫人没能及时续上烛火,新帝当

  夜便大发雷霆,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吉当场便处置了那些个宫人,听说,都是在昭华门外杖毙的。

  自那以后,乾元殿中的宫人战战兢兢,无人敢在值夜的时候有一刻分神。

  殿内的宫人轻手轻脚地剪着烛芯,而龙榻上的姜寰却忽然呼吸声重,他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也不知道何时飘来一片雾,时浓时淡。

  忽然间,那雾气开始凝聚成一副人的躯体,那个人有一副与他相似的眉眼,蓄着青黑的胡须,金冠玉带,一身衮龙袍服。

  他用一双温和的眼凝视着姜寰:“寰弟,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坐上这龙椅,你习惯吗?()”

  姜寰猛然睁开双眼,他一下坐起身,大喊:“刘吉!刘吉!”

  殿中宫人一时肝胆俱寒,齐齐伏跪下去,那刘吉本在偏殿的值房当中,闻讯便赶紧过来,进了内殿却发现姜寰坐在龙床上,正一手摸着自己的脸发呆。

  “……陛下?”

  刘吉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姜寰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脸上扭曲,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愤怒:“朕不要住在乾元殿了……”

  迁寝殿并非是三两[ri]就能迁的,自夜半噩梦过后,姜寰再没睡下,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刘吉将一个人领进殿里来。

  此人赫然正是陈宗贤,因为怕冲撞了圣上,故而他以长巾遮了脸,他俯身跪下去:“陈宗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起来吧。”

  姜寰淡淡道。

  陈宗贤恭谨地站起身来,抬起头来,只见姜寰眼下青黑,脸[se]十分不好,他便立即关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姜寰隔了片刻,才道:“朕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

  陈宗贤身形一顿,眼底[bo]澜微动,很快,他俯身道:“陛下如今贵为天子,早没什么好怕的了。”

  而后他又忽然道:“陛下可还记得沈芝璞?”

  姜寰的脸[se]明显有了些变化,他盯住陈宗贤:“怎么?”

  “陛下莫忧,”

  陈宗贤这才说道,“当年之事本就万无一失,只是您也许不知,那沈芝璞还有一个孩子,因为那孩子年纪很小,臣当时将他送到了一个隐秘山门中,那山门叫做紫鳞山,也因此,臣如今得到了一些消息……”

  姜寰听到“紫鳞山”这三字便神情晦暗,他目光幽幽落在陈宗贤身上。

  “说紫鳞山并非江湖门派,故而在江湖不显,它实则是先帝爷手中的一样东西,”陈宗贤面对着这位年轻的帝王的打量,他沉声道,“臣虽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却实在担心紫鳞山若真是先帝爷的东西,那玉海棠……可有好好教到您的手里?”

  殿中一片寂静,姜寰眼底幽冷的神情慢慢地缓和了一点,他嘴唇微勾:“陈卿原来是怕人蒙蔽朕啊。”

  陈宗贤垂首。

  “沈芝璞的儿子到底也算有点用,朕便不怪你留着他的[xing]命了,”姜寰一手搁

  ()  在龙椅扶手上,抬起下颌,“你既知道了紫鳞山,那么朕就告诉你,这东西先帝早[jiao]给了朕,只是……”()

  姜寰神情沉了沉:只是它竟然还有点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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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那玉海棠居功自傲?”

  陈宗贤抬首。

  姜寰似乎是想到了那座[chao]湿的龙像洞,他皱了一下眉,冷嗤:“居功自傲倒也算不上,只是紫鳞山这份家业世代积累,也算极大。”

  他抬起头来,看向底下的陈宗贤,眼底明明多少温度,声音却有一分意味深长的温和:“若是可以,朕倒宁愿给紫鳞山换一个掌权人。”

  一瞬之间,陈宗贤仿佛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翻沸跳动的声音,下过雨的皇城有些湿润的冷,却驱不散他心中时隔数月才聚起来的那点热意。

  他出了宫,坐马车回到府中。

  在卧房里,他换了身衣服,又揭下来脸上的长巾,直到在铜镜中看到自己的那张脸,他心头的那点热陡然被无尽的霜寒碾灭。

  因为镜子里那张可怖的,狰狞的脸。

  他再也不能回到光明之中的朝堂上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证。

  想起这个名字,镜子里陈宗贤的脸颊绷紧,那片烫伤却依旧褶皱丑陋,他伸手触摸冰冷的镜面。

  去不了光明之处,那他就往无尽的[yin]暗里走,去掌握他可以掌握得住的一切。

  忽然一阵开门声响。

  陈宗贤在镜子里看见陈平的身影。

  陈平站在不远处,低首道:“老爷,费聪已经带人往罗州的方向去了。”

  陈宗贤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蓦地冷笑一声。

  五月中旬,还不到小满,越靠近西北,昼夜温差就越大,罗州如今不算冷,却也谈不上有多温暖。

  夜里下起来一场雨,天气就更冷了许多。

  好在山中还有一间土地庙可以栖身,徐太皓令众人在檐下躲雨,没有一个兵士贸然进屋里去,陆雨梧一个人在里面,临着一盏灯烛静坐。

  徐太皓进去,将底下人讨来的纸笔放到他面前。

  陆雨梧抬起眼帘,笑了一下:“多谢。”

  徐太皓看他勉强抬起来手,但镣铐压得他手腕早就磨出来或新或旧的血痕,徐太皓便不由说道:“我不能给你打开镣铐,你又何必写这些东西?”

  “你不是说,”

  陆雨梧泼了点水在砚台里,缓慢地研磨,“可以替我寄信吗?”

  徐太皓顿了一下:“我是说过。”

  陆雨梧没说话,只是握稳了笔,在砚台中轻轻一蘸,但目光落在纸上,他却又忽然顿住了。

  要写什么,她才可以原谅他的欺骗?

  要怎么样,她才会明白他的用心?

  夜雨声声,陆雨梧笔尖沾在纸页上,擦出细微的沙沙声,沉重的镣铐让他无法长时间提笔,他写不了几个字,便要将手腕抵在桌面上歇一会儿,渐渐的,鬓边有了些汗意,他没在意腕上再

  ()  度磨破的血痕(),皱着眉将一张纸给揉了?(),又换一张新的来写。

  徐太皓就在旁边坐,双手撑在膝盖上,看他揉了一团又一团的纸,有点憋不住:“什么信这么难写?要不要我帮你写算了?”

  “她认得我的字,”

  陆雨梧眉目沉静,“我诚心道歉,自不可假手于人。”

  “……啊。”

  徐太皓挠了挠头,不是很懂。

  正是此时,外面有士兵冒雨冲进来:“徐统领,外面情况有些不对!”

  徐太皓一听此言,他立即警觉起来,起身出去,外面漆黑,杂乱的雨声淹没了许多声息,但徐太皓凭着过人的耳力依旧听出了点叫喊声,他脸[se]一变:“定是山匪反贼之流!”

  罗州地方治理不好,如今正有暴民造反。

  怎么这么巧就遇上了?

  这一路上徐太皓杀过的山匪不少,他立即拔出刀来,那些人近了,他立即作出决断:“留一部分人截住他们,剩下的人跟我走!”

  徐太皓一声令下,立即要回身去庙里带走陆雨梧。

  却不防一柄长枪袭来,他反应极快地闪开,抬起头来,只见树梢上有一道魁梧的身影,不过片刻,那帮人靠近了,士兵们立即上前与他们打作一团。

  乱局陡生,这些人将庙宇前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徐太皓令人守住庙门,随即判断出那树上之人应是主谋,他立即踩踏几人肩背,飞身过去与他对打起来

  “阁下到底是何人?可是存心与官府作对?”

  徐太皓声如洪钟。

  而那人蒙着脸,哈哈大笑:“你问问底下哪个人不是存心与你官府作对?你们这些兵爷,真不知道自己有多遭人恨?”

  他手中一杆长枪沾满雨露,携带杀气袭向徐太皓。

  底下庙门被士兵们从外面合上了,陆雨梧早放下了手中的笔,他透过门窗缝隙,隐约看见外面混乱的情形。

  这时,数名杀手趁着夜[se]包裹而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反民堆里,相比于那些没有学过多少拳脚功夫的反民,他们有招有式,训练有素,而这些兵士根本不是禁军中人,也不是徐太皓麾下的[jing]锐,他们很快被这些杀手很快[bi]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砰”的一声。

  庙门碎裂。

  天边闷雷连声作响。

  冷白的光闪烁在陆雨梧的脸上,他看见数人踩踏着门板上士兵的尸体,快步走了进来,他们蒙着面,几乎以同样一种[yin]鸷的目光打量着他。

  外面厮杀声不断,陆雨梧抓起来桌上的砚台砸向来人,随即往一道破损的窗边去,可脚上的镣铐实在拖累,他没走几步,便被人抓住衣襟往后一扯,摔倒在地。

  他猛然抬眼,对上一双凶狠的眼。

  这个人脸上似乎有一道疤,从他的一边眼尾一直蔓延到他的面罩底下,陆雨梧想要挣脱,其他两人却上前来按住他。

  那脸上有疤的男人出声了:“陆公子,我们不是要你的命,不过一两刀的

  ()  事而已。”

  他的声音裹满[yin]戾。

  陆雨梧神[se]一变,果然他们是冲他来的,而外面的反民只不过是障眼法,他挣脱不开,立即道:“谁派你们来的?”

  “你会知道的。”

  那男人嗤笑着,忽然站直身体,一只脚踩在他的肩膀,外面浓雨[chao]湿,而天边飞火闪烁,那两名杀手看了他一眼,举起来手中雪亮的刀刃,一下砍断了他镣铐间的铁链。

  随即按住他的两只手,镣铐重重摩擦过陆雨梧的手腕,擦出血来,两人硬生生将他两只手腕内侧露出来。

  雷声炸响,冷白的光线[jiao]织在陆雨梧身上。

  他奋力挣扎,那男人踩他肩骨的力道更重,他因此而颈间青筋分缕鼓起,那男人却低眼看着他,随即手中那把刀猛然落下去。

  刀锋扎入他手腕皮肤,锐利的刀光猛割下去,陆雨梧骤然大睁起眼,那刀刃[jing]准地挑破他的手筋。

  他痛得剧烈,痛得失语。

  刀光沾血,映着那男人眼边的长疤,他手腕一转,再度刺向陆雨梧左手,刃入血[rou]的刹那,外面骤然传来一声大喊:“秋融!”

  男人立即回头,却还没看清来人,剑影最先袭来,他迅速撤出刀锋闪身到一边,却依旧挡不住来人的攻势,他只得提刀迎上,其他两人亦被冲入庙中的数人包围在内,不得不缠斗起来。

  陆雨梧身体紧绷如一张弓,他痛到几乎耳鸣,一双手不停地发颤,一个人将他扶起来,像是才看清他一双手腕血[rou]狰狞:“秋融!你怎么样了秋融……李酉,给我杀干净他们!”

  桌上的烛火被人碰倒在地,那微弱的火光很快触碰到满地的纸团,那些纸团燃烧起来,烧起一阵明亮的火光,桌上纸页轻飘飘地落下去,连带未干的字痕也被火焰吞噬。

  鲜血顺着陆雨梧冷白的腕骨往下,一滴,又一滴。

  紫鳞山的石室中,

  [chao]湿的水气一滴,又一滴,

  落在细柳的脸颊。

  蓦地,

  她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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