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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立春(三)


正在烽火营统领徐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kou],燕京城外的流民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五城兵马司下令彻查,最终在离京数里的恕宁江中发现蛛丝马迹,湍急的江水悄无声息地冲刷,埋葬了数千尸体,被暗流底下的江鱼分食。()

  暴雨冲干净了打斗的痕迹,连岸上血迹都淡薄如斯,而此消息传入宫中之时,建弘皇帝强撑着一副病入膏肓的躯体在金銮殿中上了一回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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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弘皇帝在位十几载鲜有上朝的时候,连大朝会都少得可怜,在处理朝政上,他只需等着内阁拿出票拟,偶尔召见首辅陆证,或会见其他阁臣,余下百官则几年都难见天颜一回。

  首辅陆证在内阁值房中忽然离世,百官俱闻当[ri]建弘皇帝在乾元殿中恸而呕血,而早朝之上,建弘皇帝当着百官的面更是潸然泪下,细数首辅陆证多年为国忠君之作为,他绝不容任何人玷污他老师为国为民之用心。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建弘皇帝令礼部尚书蒋牧为内阁次辅,彻查流言,并直言无论是谁,一旦牵涉其中,必为死罪,绝不姑息。

  几[ri]之间,因首辅陆证之死而引发当朝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动[dang],哪怕吴老太傅有先见之明,及时处理了那批流民,自认并未留下任何话柄,但他很显然低估了建弘皇帝的用心,哪怕流言一时无源,礼部尚书蒋牧亦奉皇命[chou]丝剥茧,将他们这些世家勋贵的老底该翻的翻,该查的查,他们这些老的是人[jing],但底下的小辈却到底不成器,先是冯老翰林家中儿L孙被翻出贪赃枉法的证据,随后紧接着又是钱、魏两位老学士家里小辈被人拿住错处,他们几家[jiao]往颇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出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最终到了吴老太傅头上,他那在禁军中做统领的儿L子私自屠戮流民,抛尸恕宁江一事才被彻底揭了出来。

  建弘皇帝一声“立斩不饶”,是几个自太祖皇帝在时便一直钻在大燕朝廷里吸血[chou]髓的世家勋贵的轰然倒塌。

  所抄家财无数,尽数归入国库,以充西北抗敌军费。

  天河水好像流干了,倒灌在人间,哪怕暴雨已经停了好几[ri],因为[ri]光不盛,整个燕京还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chao]气。

  满燕京城沉浸在一种风雨飘摇的血气里,陆雨梧在这几[ri]做了许多事,为祖父守灵,谢宾客,请和尚道士,[cao]持下葬事宜,大的小的,间或琐碎,严丝合缝地压在他肩上,让他几乎没有机会去想很多的事。

  陆证的门生几乎每[ri]都来,吏部侍郎冯玉典每[ri]来了都哭,他本想帮着陆雨梧[cao]持这些事,却不料这个孩子一声不响,却可以将所有的事宜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加之冯玉典他们这些都是有官身的人,总有公务要忙,并不能一天到晚都在这里待着,陆雨梧待他们有礼有节,一时更惹冯玉典等人心中杂陈。

  才十七,还算个没长大的孩子,陆证一去,怙恃俱失,身还未入官场,前路已茫然不定。

  因建弘皇帝病笃,姜變并不能每[ri]都来,但他也常常见缝[cha]针地过

  ()  来盯着陆雨梧吃了饭才敢略略放心(),然后转头去忙政务。

  天[se]渐渐暗透(),陆府当中已没有什么外客在,堂上摆着陆证的牌位,高香静燃,兴伯让人将灯都点上,回头看陆雨梧还在灵堂中跪坐,他叹了[kou]气,上前:“小公子,该用晚饭了,您多少吃一些。”

  陆雨梧一身素服,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片刻才反应过来兴伯说了什么,他抬起来眼帘:“摆过来吧,我在这里吃。”

  兴伯一愣,今[ri]细柳姑娘与五皇子殿下都不在,小公子一整[ri]都没吃什么东西,没料到他此时竟如此平和地应下,兴伯连忙去让家仆送上来饭菜,就摆在椅子边的小几上。

  只是一碗清粥就着几样小菜,陆雨梧临着烛火吃了几[kou],忽有家仆领着一人往庭内来,那人在阶下站定,唤了声:“秋融。”

  陆雨梧一顿,他立即放下碗筷,转过脸,只见那人一身暗青棉布袍,戴一支卷[lang]纹木簪,十分儒雅风流。

  他一瞬站起身:“……老师?”

  来人正是郑鹜,他走上阶,灯烛之下,他发觉面前的这个少年比当[ri]在内阁小楼中见过的那一面更消瘦了些,前后才不过几[ri]的工夫。

  郑鹜在灵位前敬了香,这才又退后几步,看着那灵位上漆金的字痕,半晌,他开[kou]:“秋融,怨我吗?回京这么久,到今[ri]我才来见你。”

  陆雨梧轻轻摇头,他早知道郑鹜回了京,但他并不知老师栖身何处,在宫里又总碰不到,他心里明白郑鹜有心避他,便也不再强求。

  此时兴伯等人退去,陆骧与陆青山亦不在此随侍,整个灵堂只于陆雨梧与郑鹜二人,庭内风吹松动,轻微声响。

  “最后见过你祖父的只有我一个人。”

  郑鹜忽然说。

  陆雨梧垂着眼帘:“他……有说什么吗?”

  他的嗓音隐有一分艰涩。

  “仅有一句,”郑鹜说着,回过头来看向他,“但那应该不算是留给你的,也不是留给任何人的。”

  “什么?”

  此时夜风入堂,白幡拂动,灵前火盆里未烧尽的纸钱被吹起来,连着火星子拂过人的衣摆,郑鹜开[kou],一字一顿:“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陆雨梧眼睫一颤。

  他双手在袖中紧握起来。

  “你从来都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不会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郑鹜望着他苍白的面庞,神[se]复杂,“秋融,世人皆有自己的一条道要走,你祖父走得从容,走得高兴,若说他有什么遗憾,那一定是修内令,若说他有什么牵挂,那一定是你。”

  “修内令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道。”

  郑鹜几步走近他:“修内令在,他就还在。他以重任相托,我亦不敢相负。”

  夜风声声,郑鹜看着他,说:

  “秋融,往后,老师护你。”

  首辅陆证的猝然离世牵引其朝堂自上而下的一场动[dang]还不算结束,护龙寺中藏经塔的工事渐至尾声,户部开始着手

  ()  让参与修建护龙寺工事的流民落定崇宁府匠人村,陆雨梧并未出面,他连着几[ri][cao]持祖父后事,直接病倒了。

  因为近[ri]吴老太傅与魏老学士那帮勋贵落马牵连事多,细柳在东厂连[ri]刑讯重犯,忙得不可开[jiao],今[ri]出了诏狱,才发现外面天已黑透。

  她星夜上门,被陆府的家仆领去陆雨梧的院中,陆骧正在廊上小心敲门,冲里面喊:“公子,让我进去吧,您得吃药啊……”

  里面没一点声音。

  兴伯在旁,愁眉苦脸。

  细柳几步走近:“他病了?”

  “细柳姑娘!”陆骧一见她,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说,“公子待在房中已经一整[ri]了,饭不肯吃,药也不用,我们……”

  细柳看他手中药碗冒着热气,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端了过来,他们这些下人不敢贸然进去,但她却没那个忌讳,一脚踢开门,走了进去。

  屋中没有点灯,全靠廊上那点灯笼的光亮随着她的步履铺陈入室,她掀开帘子往里面去,月光顺着窗棂照来,浓烈的[yin]影中,床上似乎静伏着一道身廓。

  细柳走近,发现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袍,一只手压在眼前,像是早听见了声响,但他的反应有点迟缓,等她到了床前,他才放下手,睁开一双眼。

  他双眼浸着血丝,浅淡清冷的月辉里,他面容苍白,透着无瑕的冷感。

  “不吃不喝,你想做什么?”

  细柳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坐起身来。

  她的手心有点冰,也许是因为他有点高热,所以皮肤透出的温度更衬得她冷,他眼底像是闪过一分茫然,随后双指略按了按眉心,说:“我想睡觉。”

  他的声音有一分疲惫的喑哑。

  细柳一脚勾来一张凳子坐在床前,汤匙碰着碗壁发出一声轻响,随后浸透药汁热气的汤匙倏尔抵在他的唇。

  陆雨梧一顿,轻抬起眼睫看她。

  他下意识地张[kou],苦涩的药汁盈满唇齿,他一手按住碗,说:“我自己来。”

  细柳没有什么异议,任由他接过药碗去,她道:“你看起来不像睡过觉的样子。”

  陆雨梧没用汤匙,仰头将汤药一[kou]气饮尽,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细柳从怀中取出来一个油纸包,她从中捏出一颗糖山楂递到他手里。

  陆雨梧没吃,他看了会儿L,糖霜像月亮的碎屑,堆砌在他掌心,他垂着眼帘:“我想祖父是否有什么话没有来得及对我说,若有,他为何不入我的梦?”

  祖父走了这几[ri],他总是睡不着觉,即便有时靠着安神香睡着了,也什么都梦不到。

  细柳看着他,或许是因为今[ri]不必见客,他没有梳发髻,乌浓的长发披散着,那样一副清妙的骨相,漂亮的五官,那双眼睛却不再清润剔透,反而有些黑沉沉的,浸透疲惫的血丝。

  他的神情有些迷惘。

  “会不会是他早就告诉过你了呢?”

  细柳说。

  陆雨梧闻言,抬眸看

  向她。

  面前的女子拥有一副十分清冷脱尘的眉目,她一身紫衣,纤细的腰间佩着那双从不离身的短刀,也依旧坠着那一串银[se]的腰链。

  她说:“陆雨梧,若此刻我让你想一想你祖父从前与你说过的话,你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陆雨梧想了想,那[ri]细雨缠绵,他在祖父房中为他冰敷烫伤时的情形,他脱[kou]道:“做我想做之事,存一颗无愧的心。”

  细柳点头:“你看,他要说的,已经都告诉你了。”

  陆雨梧有一瞬怔忡。

  “你应该从来不是一个总会让他费心劳神的孙儿L,所以何须多言呢?”细柳望着他,“太多的叮嘱,是基于不敢放心,但你让他觉得放心,既然如此,亦复何言?”

  她其实不太善于言辞,也从来不会安抚,因而她只是基于心中所想,将真心话说给他听。

  陆雨梧沉默了许久,浅发轻拂他的颊边,他将空空的药碗搁在床沿,忽然说:“外面盛传他是因政务繁重,又被流言所伤,一时急火攻心,被生生气死,但其实不是。”

  细柳眉心微动,并不惊诧。

  “他是服毒自尽。”

  陆雨梧眼底一丝光影也没有:“我找的仵作,我验的毒,可是细柳,哪怕我不这么做,我也该知道,今上怕他成为下一个赵籍,怕将来的朝廷结满陆家的根须。”

  “吴老太傅那些人拼了命地想要毁掉修内令,到头来,他们却因此而满门获罪,也许这正是今上的用意,而我祖父亦在死前洞悉了这一切。”

  吴老太傅之流是伴随着这个皇朝之初而逐渐滋生的腐[rou],像他们这些毫无用处的蛀虫有很多,如今大燕眼看着就是一副空架子了,他们却仍要敲骨吸髓,不肯罢休。

  建弘皇帝从不是个糊涂的皇帝,陆证的死,是他向世家勋贵发难的绝好借[kou],他砍了这些蛀虫的头,抄干净他们数代积累的财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西北战事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借此震慑四方,从而稳住修内令的地位,让天下臣民看到天子不容置疑的用心,让修内令真正成为大燕朝廷的铁令。

  “变法,也许是一条拯救国家社稷的生路,但它一定从一开始就是我祖父的死路。”

  月华朗照,陆雨梧眼底清寒:“古往今来,变法者皆如此。”

  他忽然想起老师郑鹜所说的那句话——“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那是祖父的临终遗言,却不是说给他听的,也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而只说给祖父自己。

  陆雨梧揉捻着“悦”这个字,真是潇洒落拓:“但他是真的高兴,哪怕要用他自己的血做代价,他也甘之如饴。”

  建弘皇帝的打算,祖父未必不知,可他心甘做这个借[kou],用自己的死,换世家勋贵陪葬,也换修内令的稳固长存。

  这是他的道,虽死不悔。

  哪怕此间月辉淡薄,细柳也看见他浓长的睫毛湿润晶莹,他忍不住收拢掌心,指节都紧紧屈起来,他读懂祖父的道,却摧心

  折肝。

  泪意沾湿他的脸颊。

  细柳忽然抬手,用衣袖轻擦他的面庞。

  忽然之间,四目相视。

  细柳一愣,一时也没明白自己怎么手比脑子更快,她匆忙收回手。

  陆雨梧眸光微闪,定定看她。

  细柳看了一眼床沿上空空的药碗,想起方才陆骧说过的话,她没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只道:“我才从东厂出来还没用过饭,你要跟我一道吃吗?”

  陆雨梧发觉她眼睑底下铺着浅青,看起来也十分疲惫。默了几秒,他抬眸望向帘外,道:“陆骧,让厨房备饭。”

  细柳起身走到桌前去倒茶喝,外面陆骧听见了,像是送了一大[kou]气,连忙应了,陆雨梧却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陆雨梧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低哑:“让他们做一道糯米八宝鸭。”

  细柳喝茶的动作一顿,她听见陆骧在外面“哎”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影子。

  夜幕低垂,宵禁之下,满城寂然,护龙寺新修的大卷棚屋中燃着一盏孤灯,工部其他的官员早就已经回家去了,唯有那位胡须白透了的大人坐在书案后,他一动不动,仿佛在这里枯坐了许久。

  不知何时,门外有了些许的响动,他慢慢地抬起来松弛的眼皮,看见看门窗上映出来一道影子。

  “彭大人,这么晚不回去,是为的什么?”

  那道影子的声音有些尖锐,一听便是个没根的宦官。

  “没什么……”

  彭大人动了动干涩的唇。

  那影子似乎冷笑了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了,您也知道这是谁的意思,到如今您已经什么余地都没有了,我可提醒您,别在这个当[kou]生事。”

  “我不敢。”

  彭大人低声道。

  那影子也不耐烦与他废话,也量他没有什么胆子:“那根主柱你确认过了吗?”

  “是,”

  彭大人低垂着眼,“我会再去看一眼。”

  影子在门窗上片刻没动,像是在透过窗纱看他,好一会儿L才道:“彭大人,事关重大,若有闪失,我担不起,您也担不起,您说是吧?”

  一夜悄悄过去,天光大亮,正是护龙寺中热闹的时候,五皇子姜變体恤所有忙于藏经塔工事的工匠与流民,特地赐了流水席,工匠和流民们经由陆雨梧这一段[ri]子以来的调停也算是一团和气了,都高高兴兴地在露天地里吃席。

  建成这一座藏经塔,流民已经不再是流民了,他们在护龙寺有的吃,也有的睡,“安定”这两个字给了他们[jing]气神。

  他们在席上说说笑笑,热闹非常。

  姜變也赏赐了工部几位大人单独的宴席,可他们落座后发觉少了一人,左右看看,一位大人摸不着头脑:“彭老呢?”

  “彭老哪儿L去了?”

  “没看着啊……”

  藏经塔在远处安静矗立,一位身着官服,须发银白的老者一步一步走上塔去,他在塔中仰望那金身佛像。

  佛像足有六层楼高,彭大人要走到六楼才能看清菩萨的脸,他看着菩萨,又绕到菩萨后面去,那根主柱就在菩萨背后,自上而下。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佛塔了。”

  彭大人嘴里喃喃着,他又上了几层楼,从中间往下可以望见菩萨的头顶,他伸手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最终他走到外面砖石栏杆畔,早[chun]的风凛冽极了,吹得他银白的胡须乱飞,脸颊也生疼,他的手摸过栏杆上的纹饰,也不知是不是风吹的,他那双眼微微泛红。

  多么巍峨的一座佛塔,每一块砖石,每一处纹饰,每一根木椽……都耗尽了他与同僚的心血。

  “可惜,可惜啊……”

  他深深地叹息着,抬首遥望,燕京城廓,一览无余,紫禁皇城,在烟云深处。

  下一瞬,

  他双脚越过石栏,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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