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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尘世乱起




姜雪宁的确想过:倘若自己是个坏人,便该防患于未然,扼险于襁褓。既然明知周寅之前世作恶,今生何不敢在他做大之前,早早将人除去,以免有今日的祸患?



可她若真是个恶人了,又怎么会救尤芳吟呢?



如果救了尤芳吟,便证明她不是个坏人。不是坏人,也就不会在一个人还为犯错之前便因为他将来可能会犯的错误而先将其除去。



所以思来想去,竟成了一盘死局。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必然遇到这些事。



若一定要究个根底,或恐是——



她还不够强。



可若这般,世间事也太没有道理。当年萧燕两氏联姻不强吗?谢居安到底身负了血海深仇,忍辱蛰伏二十余年;前世的沈琅、沈玠不够强吗?一朝朝堂颠覆,横死宫中,或者病死龙榻。



任谁强,也只强一时。



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又压倒东风。



没有谁能真的强一世。



天下的道理,怎么能以强弱来论呢?



临走时,谢危仿佛看出了她心怀中萦绕的困惑,只淡淡道:“天下的道理,确不该以强弱来论。然而没有强弱,就没有道理。弱者总喜欢向强者讲道理,可道理从不站在他们那边。”



说完,他收回了目光。



那扇门又重新慢慢地关上了。



四下里静寂无声。



姜雪宁闭上眼,仿佛能听到思绪浮尘的声音。



又坐了许久,她才慢慢撑着地面,起身来,拿起谢危搁在边上的那一碟桃片糕,吃了几口。



黄昏时候,她终于从屋里出来了。



丫鬟们慌忙去布菜。



姜雪宁先喝了盅汤,才就着菜吃了一碗饭,洗漱过后,便叫人去找刀琴来。



听见说姜雪宁要找自己,刀琴怔忡了半晌,才怀着忐忑不安一路来了,可立在台阶下时,那日尤芳吟罹难的情景又不免浮上心头。



他不敢出声。



只不过房门本就只掩了一半,没关,姜雪宁埋头在书案前写什么东西,一抬眼已经看见了他,静默了片刻,道:“你进来吧。”



刀琴攥着刀的手紧了紧,嘴唇抿成一条压拢的线,终于还是无声地走了进来。



案头上放着笔墨。



简短的三封信已经写好,姜雪宁待其墨迹吹干后,便将信笺都折了,分别放进三只不同的信封,以火漆贴好,递给刀琴:“周寅之一旦回京,忻州的事情便会十分棘手。你跟着先生多年,走南闯北,武艺高强,该有不俗的应变之能,所以这件紧要事,我想托你去办。”



刀琴接了信,看着她。



姜雪宁续道:“这三封信里,一封是写给定非世子的,这个人说不定你们比我更了解;一封是给郑保的,他如今该已经成了宫中的秉笔太监,是个‘滴水恩,涌泉报’的人。况谢先生在京中的根基想必也不会那么快就被完全拔除,正所谓蛇打七寸,我希望你带着这两封信去京城,分交二人后,暗中协调京中事宜,替我抓一个人。”



刀琴愣住。



姜雪宁抬眸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一个女人,在周寅之的后院,该是他的妾室,从其尚未发迹时便跟着他,唤作‘幺娘’。我不知她有没有为周寅之诞下子嗣,倘若没有便罢了,有的话一并带走。”



刀琴问:“第三封信呢?”



姜雪宁起身,走到盛了清水的铜盆旁,将自己沾了墨迹的手指浸入,声音平缓无波:“抓到幺娘后,留给周寅之。”



她搭着的眼帘下,是前所未有的淡漠。



刀琴静默许久,才道:“是。”



姜雪宁道:“事不宜迟,你尽快启程吧。”



刀琴却驻足原地,似乎有话想说。



可唇分时,又觉喉头发涩,无论如何,那些话也说不出口。



歉疚又有何用?



尤芳吟已经回不来了。



姜雪宁慢慢闭上眼,想起那个纯粹的傻姑娘,便是打叶子牌也不忍心赢了别人,情绪险些没能收住。



过了片刻,她强将它们压了下去。



然后才对刀琴道:“你没有错,善也没有错。错的只是那些仗人善、行己恶的人。芳吟不会怪你的,但她一定希望你帮她讨个公道。”



刀琴原还强绷着,听得此言,却是鼻尖骤然一酸,眼底发潮,掉下泪来,砸在了手背上。



他扶刀跪地,但道:“刀琴必不辱命!”



然后才起身,拜别姜雪宁,径直大步走出门去。



*



从忻州到京城,天下已经乱了。



周寅之这一路上,甚至有种做梦般的感觉。



明明来时一切尚好,到处都传扬着边关打了胜仗的消息,士农工商一片喜色;可在他一路驰马回官道时,竟看见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携家带口,大多是从南边而来。



而且越往东走,流民越多。



终于在入京前一日,他觉得自己安全了,忻州那边的人即便想要追来也不能够,于是在驿馆换马的时候,问了一句:“本官从忻州一路回来,看见道中有流民无数,都是怎么回事?”



驿馆的驿丞难得接待这样的大官,唯恐伺候不周,忙谄媚地道:“嗐,您先前去了边关,恐怕还没听说吧?都说是天教在南边作乱,好像是要——”



周寅之心头一跳:“要反?”



驿丞也不大敢说,凑得近了,讪讪一笑:“下官不敢讲,外头那些个流民都这样传,说不准是哪里来的谣言,所以都吓得往北边跑。”



“……”



周寅之的面色顿时寒了下来,他一手拽住缰绳,用力之大,几乎使得缰绳粗糙的边缘陷入掌心。



驿丞被他吓着了。



周寅之却再不多言,换过马之后,竟然连停下来歇脚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催马上了官道,在天将暮时抵达京城。



第一件事便是回家。



在幺娘的伺候下,也顾不得回答她关切的话语,换过一身干净的朝服,带上那没沾血却好似血染的印信,立刻入宫觐见。



人到宫门口的时候,正遇上那吊儿郎当、晃晃悠悠从里面走出来的定非世子。



这不成器的纨绔还迈着八字步。



一身都是富贵气,腰间叮呤咣啷挂了一打玉佩,知道的说他身份尊贵与人不同,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街上那些个骗子小贩,出来兜售一窝破烂货。



瞧见周寅之,萧定非眉毛便挑了一下,半点也不避讳地瞧他一圈,笑着打招呼:“哎呀,这不是周指挥使吗?都从忻州回来了啊。不过你这一趟去得可不赶巧,里头正发火呢。”



怎么说也是皇帝昔日的恩人。



这两年他在朝里混了个礼部的闲职,倒结交了一帮与他一般不干正事儿的权贵子弟,还在京城里搞了个什么“逍遥社”,极尽风花雪月之能事,称得上纸醉金迷。



周寅之虽也不是什么手段干净、品性端正之人,可也不想与这样的人多打交道,更何况萧姝厌恶这个没死的兄长,他自不会与萧定非深交。



所以此刻只淡淡颔首。



连话都没搭半句,他便径直从对方身边走过,入得宫去。



乾清宫里的情况,果然不好。



还没走近,就已经听见了沈琅暴怒的声音:“好个天教!好个天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卷土重来!也不看看一帮流民匪类,能成什么气候!当年先皇怎么叫这一帮乱臣贼子伏法,朕今朝便怎么叫他们有来无回!来人,去宣国公萧远来!”



郑保匆匆从门内出来。



迎面撞上周寅之。



周寅之对着这种皇帝身边伺候的人,向来是客客气气的,于是轻轻拱手,压低了声音:“郑公公,圣上那里?”



郑保看他一眼,道:“一个时辰前的加急消息,兵起金陵,天教反了。”



*



尤芳吟下葬的日子,选在正月十四。



南边渐渐乱了的消息虽然晚些,但也陆续传到忻州。



前有朝廷,后有天教。



天下将乱,黎民不安。



别说是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就连他们想要扶棺回蜀也不能够,几经计较,竟只能在忻州城外找了个风水不错的地方,将人下葬。



万贯家财,为朝廷清抄一空;



盐场商会,更已无半点音信。



这时候的任为志,喝了几日的酒,操持着丧礼,一觉醒来看见外头惨白的天光,听见那喧闹的动静,跟着走到外面去,看见素服的众人,还有那一具已经抬上了车的棺木,竟有种一梦回到往昔的错觉。



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除了自己,一无所有。



姜雪宁也立在那棺木旁。



连那位很厉害的谢先生也来了。



任为志走过去时,就那样久久地注视着姜雪宁,想芳吟若不来这一趟,或许便没有这一遭的祸事。可没有姜雪宁,芳吟当初也不会得救。



直到唱喏声起,他才恍惚回神。



这位曾经潦倒落魄又凭借大胆的银股绝地翻身的任老板,一身书生气,却又恢复原本那潦倒落魄的模样,捧了牌位,走在前方。



出城。



入土。



安葬。



一座新坟便这样立在了山脚,纸钱飞遍天。



姜雪宁静静地看着黄土越堆越高,最终将棺椁完全埋住,只觉得心内荒芜一片,仿佛已经声了离离的蒿草。



谢居安等人在后方看着她。



她却在那新刻的墓碑前蹲身,轻轻伸手抚触着那粗糙的石面,道:“我有话想单独对芳吟讲,让我一个人多留会儿吧。”



众人尽皆无言。



任为志先转身离去,仿佛在这里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其余人看向谢危。



谢危静默半晌,情知很快便要离开忻州,也知尤芳吟在她心中有何等的分量,到底还是没有多言,只吩咐了几名军中好手,隔得远远地看着。自己则与其余人等,到山脚下的平坦处等候。



谁也没有说话。



然而过得有大半刻,正当谢危想叫燕临上去看看时,那山林之中竟然骤然传来了惊怒的暴喝:“什么人?!”



刀兵交锋之声顿起!



所有人都觉得头皮一炸,悚然震惊。



燕临的反应更是极快,想也不想便抽剑疾奔而上!不片刻到得新坟处,却只见数十黑巾蒙面之人似从山上重叠的密林之中窜出,与周遭看护之人斗作一团。



这些人手持兵刃皆奇形怪状,更兼一股诡谲,呼啦啦一甩,便套在人脑袋上,再一拽整个头都跟着旋割下来!



端的是残忍凶恶!



竟然都是血滴子!



燕临顾不得许多,扫眼一看,原本那墓碑前面哪里还有姜雪宁踪迹?!



对面山林中却隐约有人影迅速离去。



今日本就是丧葬之事,又是在忻州城外,谁能想得到竟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埋伏在此地?一行人等带了兵刃的都少,军中之人更擅群战,打仗拼战术,若论单打独斗又岂能与江湖上这些刀口舔血的狠毒之人相比?一时半会儿竟奈何不得他们,眼睁睁被这帮人缠斗拖延,看着山林里的人影迅速消失!



“宁宁——”



燕临目眦欲裂,一剑豁开了面前那名黑巾蒙面人的胸膛,滚烫的鲜血溅了满身满面,却连擦也不擦一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向林中追去!



整座坟场,一时惨若地狱。



刀剑相交,肢体相残。



血迹抛洒。



有那么几滴落了下来,溅到那座今日刚立起来的崭新墓碑之上,也将上头轻轻搁着的一页纸染上斑驳的血点。



谢危伤势未愈,跟着来时,脚步急了一些,不意间牵动伤口,腰腹间隐约有洇出一抹鲜红。



见得这场面,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一刻,只感觉天底下别无所有,仅余下冰冷肃杀、风起如刀!



他踩着脚底下那些躺倒的尸首,从横流的鲜血当中走过,立到那座墓碑前,将那一页纸拿了起来,慢慢打开。



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这字迹了。



在这封信里,写信之人并不称他为“少师”,而是称他——度钧!



“大争之世,聚义而起;汝本受恩,竟以仇报。苦海回头,尚可活命。正月廿二,洛阳分舵,候汝一人,多至当死!”



“万休子……”他面容苍白,竟陡地笑了一声,捏着那页纸的手背却隐隐有青筋微突,慢慢道,“正愁找不着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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