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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气坏老大


老大原本就不怎么待见老二,自打上回把他从城里背回来,坐实了他早年黑下兄弟的大洋,老大更是眼睛的余光见了他都恶心,恨得牙根儿痒痒。

  眼下心里正烦着呢,见老二一天没遍数地到家里来烦,就没了好气儿。再听二瘸子来问他,听没听到什么消息?老大就说,“你在门口等着,等老三回来啦,你自个儿问他,中不?”

  二瘸子见大哥不给好脸色,只好减少了到大哥家的次数。

  老三这几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除了忙,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每天回家,总会有些村里人,到家里打探消息。

  关于土  改的事,杜队长是有要求的,在正式结果公布之前,工  作队和他研究的内容,是不得外泄的。

  杜队长和老三不同。杜队长初来乍到,和村里人互不相识,只要板起脸来,村民就不敢向他探听消息。

  老三却不行,本乡本土的,又多是同宗,人家好大的面子来打听打听,怎么好给人家冷脸呢?

  可是,不给冷脸吧,想透露出点什么消息,杜队长又不准。老三好难呀。

  实在没法儿,老三每天只得在工作队那里待着,把回家的时间往后拖延,很晚很晚才回家。

  便是自己亲哥堵着他,问他一些土  改的消息,老三也只应付道,“过两天就有头绪啦。”不肯透露一点实情。

  有几个村民,比较有韧性,能在老三家门口,待得很晚很晚。

  对这些人,老三也有办法,见到他们,不待说话,先张开大嘴,打起哈欠,像是很困很困了,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样,在门口等着的人,先自嘴就软了下来,不待说上几句,就识趣地回去了。

  六号晚上,老三很晚才回来。见门口没有村民堵着,轻手轻脚地把街门推开。进院后,把街门反锁上,才轻手轻脚往上院走。

  这段时间,老三每天回来很晚,孩子们都让大嫂接到家里照看。

  听大哥屋里没声,估计两口子已经睡下。老三屈着一个手指,在大哥窗棱上轻叩了两下,便听屋里传来一声低问,“谁?”

  不待老三回应,就听屋里有人下炕,出来开门,跟着又见有人把油灯点亮。

  过来开门的是大哥,见面问道,“刚开完会?”

  “嗯呐。”老三说。说完,跟着大哥进了里屋。

  大嫂问吃了没有?老三说跟工  作队的人一块儿吃了。顺口说道,“把灯吹了吧。”

  大哥过去把灯吹灭。屋里漆黑,只剩下孩子们的呼噜声。

  几个大人开始在黑暗中说话。

  “大哥,明儿个要开斗争大会啦。”老三说。

  老大听过,浑身开始发软。这事,这几天他曾听说过,说是有的村子,斗争会上,地主富农还挨打了。

  不过眼面前,这事由老三亲口告诉他,还是让他  有些害怕,好在这会儿灯吹灭了,没人看见他脸上难受的样儿,过了一会儿,缓了缓神,才问,“成份划完了吗?”

  “划完啦。”

  “把我划成什么?”

  “富农。”

  听过这话,老大心里稍稍安实些。毕竟没划成地主,这就不二五眼。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满足,挖了袋烟,点着后抽了两口,又问,“划不成中农吗?”

  真是人心难填呀。老三听过,有些生气,说,“哥,你是咱吴家沟土地最多的大户,这回不把你划成地主,我已是尽了最大的力气啦。”

  停了停,又说,“这些日子,我跟工作队的人在一起,听了不少边外那边早先土  改的事,吓得我夜里都睡不着觉呢。

  “那边,当初是国  共两  党割据,穷人占在共  产党这边,富人占在国  民党那边,国  民党来啦,富人得势;共  产党来啦,穷人得势。

  “后来穷人担心国  民党一旦回来了,会遭报复。土  改时,干脆来了个斩草除根,一个村子,只要被划成地  主富农,不管老幼,一律打死,连刚生下的孩子也不放过。

  “或者把一大家子装进麻袋,乱棒打死后,挖坑埋掉;或者一大家子捆绑起来,挖坑活埋;还有更歹毒的,大冬天,挖个坑,给你埋上,只露出个脑袋。夜里上冻时,往你头上浇水,等到天亮,你脑袋冻成了冰垞,再拿镐头,在你脑袋旁边用力一敲,脑袋就掉了下来......”

  老大听得心里惨得慌,也不再抱怨富农成份了,不待老三讲完,赶紧说道,“嗨,都是命呀。”

  慨叹一声,随口又说,“中,富农也中,总比划成地主强些。”

  “明天早上张榜公布成份,晌午开斗争大会,下午就要抄家,你没有什么打算吗?”老三问。

  “嗨,都到这份儿上啦,打算有什么屌用?死猪不怕开水汤,该死该活屌朝上,由他们来吧。”老大说。

  “话不能这么说,”老三开导大哥说,“凡事,都在人为,做得好不好,是一码事;主动不主动,是另外一码事。”

  “这话怎么讲?”老大问,“大哥眼面前要是干点什么,还能把我这个富农,改成了中农不成?”

  “那倒不能。”老三说,“不过你要把一些事做好啦,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也好在工  作队那儿,张嘴替你说话。

  “就说明儿个抄家吧,估计工作队的人来了,大哥家的大牲口,大车,囤子里多出的粮食,一准是保不住了。说不准,还会有别的东西,一块儿让抄家的人抄走。

  “可是,大哥要是主动一点,明个一早,就套上车马,把家里多余的粮食拉到工  作队那儿,再把地契和家里的大洋,一块儿带去,交给工  作队,这就是主动了,起码能得个态度好的名声。

  “我想,杜队长看在这一点,不至于再派人来抄家了。往后再遇上什么事,也会想到这一点,你说是不是?”

  经老三一通点拨,大哥似乎也开了窍。

  大嫂也在一边攒掇,“老三说得在理儿。这老话说得对,君子不与命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该如此,就照老三说的做吧。”

  看看大哥两口子也看开了,老三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回屋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大十二分不情愿地套上马车,把囤子里粮食挖出一大半,装到车上。从柜里拿出地契,又把钱匣子里的大洋,抓出几把,用一块布包好。

  剩下的,装进一个坛子里,到猪圈边挖了个坑,埋了进去。又在上面盖上土,踩实后,又往上面撒了些尘灰,看不出有什么新挖的痕迹,才放心地回屋,把地契和大洋揣好,赶上马车,往工  作队那里去了。

  到了那里,见更房外面的土墙上,张贴了一大排毛纸,最前面的几张,是中  央颁布的土  改条例;接下来的,是工  作队发布的土  改公告;再接下来的几张,是吴家沟各类成份划分的布告。

  一大群人挤在布告下,搜寻着给自己划定的成份。

  老三昨晚已把自己被划定的成份告诉了他。老大也就没像别人那样,在几大张布告里乱找,只往富农成份那张上扫了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位,心里一下子凉了下来。

  想想昨晚老三嘱咐的话,调整了一下心情,转身回到车边,把车赶到更房前的停下,满心狐疑地走进更房。

  到了里面,见老三正坐在桌后写着什么。老大低声咳了一下,老三听了,抬头见大哥手里拿着鞭子,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说话,只拿笔冲里屋指了指,老大就明白了。挪着脚步,往里屋走。

  到了里屋,见杜队长正在看一份文件。老大走到桌前,干咳了一声,杜队长就把文件放下,抬头看了看老大,刚要问“什么事?”

  老大就把昨晚老三教他的话,不太流利地说了一遍,“杜队长,我叫吴福贵,一早过来看了告示,看见我被划成了富家。

  “我看告示上说,被划成富农的,家里的土地得没收,多余的粮食得没收,家里的财产得没收。

  “看过了,我就回家,照着告示上说的,把家里多余的粮食挖了出来,装到车上,又把家里的地契和大洋,一块儿拿来,都在这儿。全都上交给工  作队。”

  说着,老大从怀里掏出两个布包,放到杜队长的桌子上。跟着又说,“车马和粮食,都在外面,我想让杜队长验收一下。”

  老大这一通说道,可把杜队长弄得有点发懵,心想自己搞土  改工全已经几年了,各类地主富农,也见过不少。以往那些地主富农,一听说自己被划成地主富农了,都千方百计地跑到工  作队来,找出各种借口,痛哭流涕地替自己辩解,喊冤叫屈。

  实在躲不过,也回到家里,千方百计地藏浮财,避灾祸。

  像眼前这位,得知自己被划成了富农,不但不狡辩,还能心甘情愿地把家产,主动上交到工  作队的,杜队长还真是头一回遇到。

  杜队长一时失了主张,不知这会儿该站起来,向这位富农表示感谢?还是称他为同志?还是对他来这里上缴财产表示欢迎?

  到底是队长,遇事能显出老成。一时拿不出主意,却也没显露出心里的慌惑,板着脸坐在凳子思忖了一会儿,喊过另一位工  作队员,“小王,你过来一下。”

  站在门边的小王,听队长喊他,走了过来。

  杜队长指了指老大放在桌上的地契和大洋,跟小王说,“这是富农吴福贵上缴的家庭财产,你清点一下,封存入账吧。”

  说完,杜队长才站了起来,走到老大面前,板着脸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吴福耀同志的哥哥,是吧?”

  “是。”老大直耿耿说道。

  “这么说,你对我们党的农村土地改  革工作,还是支持的。你的表现不错,我要对你的做法提出表扬。希望你的表率作用,能给吴家沟其他的地主富农,起到感化作用。

  “你这样做,也说明我们推选吴福耀同志,出任吴家沟村农委会主任,是完全正确的。也希望你今后,仍然配合我们的工作。”

  杜队长说了这么多,没有一句是老大爱听的。直等杜队长说他现在太忙,让老大回去吧,老大才有些失望地回家去了。

  从工  作队回到家里,老大像丢了魂儿,迷离莫勒的,不知这会儿该干点什么,一下子六神无主,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又像是猛可里遭了劫,把他几辈子积累的家产,一朝席卷得干干净净。整个大脑,这会儿就像希望堕胎后的子宫,空空荡荡的。

  怆然间,又像一场大病袭来,掏空了他的身子,两腿发软,浑身无力,额头直冒冷汗。

  这会儿,见了谁,他都想大哭一场,倾诉自己内心的冤屈。

  中午老三回家,见大嫂正在猪圈边喂猪。

  老三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过去,正要把中午要开批头会的事,告诉大嫂。看大嫂眼角发湿,知道大嫂刚刚哭过,心里一阵发酸,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见老三走过来,大嫂停下手里的猪食瓢,一脸哀怨地望着老三,低声说道,“他三叔,倷哥八成不行啦。”

  老三听了,头发差点没竖立起来,惊瞪着两眼问道,“俺哥怎么啦?在哪?早上不是挺好的吗?”

  “那是他强装的。”大嫂说,“自打从工作队回家,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儿,嘴里不停地嘟嘟念着。家里,院子,不停地出出进进,来回转悠着。就像早年他爷,丢了车马粮食那会儿一样。我看那架势,怕是挺不过去啦。”

  老三听过,越发害怕起来,问道,“俺哥在哪?”

  “转悠瞌了,这会儿在炕上躺着呢。”

  “我去看看。”说着,老三到了上屋。

  进到里屋,老三见大哥躺在炕头大喘粗气。

  见老三进屋,也不起身,麻达着眼睛,问了一句,“老三,咱家那些地,还有早上我拉到工  作队的那些东西,真的再拿不回来了吗?”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大哥还能说出这话,老三一时无语。

  见老三不说话,大哥两行泪水,从耳边流下。瘪着嘴,像个受委屈的婴儿,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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