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推门后。

  就见林爸靠在床头揉成团的被子上。

  准确的说，他的后背和被子间，还隔着已经被挤压变形的乳胶枕头，整个人就这样堆在了那里，正看着进门三人，露出虚弱的微笑。

  张雅见状心里马上不是滋味。

  “林叔，我又来打扰你了。”

  林爸脸上的笑容多了些。

  “这闺女，今天又漂亮了。”

  似乎是说话的声音过大，他脸上的皮肤瞬间的拧了一下，但又马上没事儿人一样。

  “爸，我看你怎么又加重了。”

  “之前，说话还不是这样虚弱。”

  林雨注意到了这点关切的问道。

  林爸笑容更盛了些：“没有，好多了。”

  林妈站在一旁默默的听着没说话，她的脑子里想着的，都是之前，丈夫的满头大汗，和那种强忍着的面容扭曲。

  想着想着，她的鼻子有些发酸。

  但有旁人在这，她也是跟着丈夫表演，丝毫没有露出什么心疼，只是嘴上说道：“我看你这状态，确实比之前看着要精神，之前坐起来都很费劲儿的，咱不遭罪就好。”

  林雨自然看不到，柜子里，抽屉里，吗啡片的减量，也听不到他不在时，这个屋子里虚弱的呻吟，也察觉不出，扭曲的枕头，早已恢复的牙印。

  这些痕迹都被身边的父母盖住了。

  他们只想着痛苦的人越少越好。

  林爸双手在腹前交叉着，笑意盈盈的看着林雨和张雅：“姑娘，你这时候到我家来，是陪我家这个臭小子的吗？”

  张雅没有害羞，转过头认真的看看林雨，接着对林爸点头道：“既是来陪着他，也是来看看您，都有。”

  林雨劝道：“爸，你少说点话吧。”

  “咱们再养养身体，状态好点再多聊。”

  林爸听后，看都没看这个往日里带着无限感情的儿子，就这样把他的劝说完全的忽略掉了，像是压根没听到一样。

  “姑娘，你觉得他值得吗？”

  这样的话有些突然，在场的人只有林妈觉得有些不对劲，结合着林爸的状态，她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有点引导的意思。

  难道是孩他爸知道自己挺不住了？

  所以，想把心里最惦记这事儿说说？

  林妈沉默着，脑海里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可能这么快的，垮也不会这么快就垮的，她回想着医生的判断，只觉得这才刚回家而已，她的丈夫肯定还要多陪陪她才对。

  张雅听到这话想都没想直接点头。

  “他值得，他愿意的话，我可以领证。”

  “在您的见证下，在您还在的时间里。”

  她没有说谎，来之前给妈妈通知完心底已有打算，眼下借着机会更是直接把心里所想说了出来。

  林妈听到这，看着林爸欣慰的表情，再也没能忍住，悄悄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她心底清楚得很，没有什么比这个事儿更让这个男人牵挂的了。

  不是传宗接代，不是封建思想。

  她明白，自己的丈夫和她一样。

  心里想的都是，在以后没有他们陪伴的日子里，孩子累了能够有人互相倚靠，倦了可以互相安慰，难了可以互相扶持，喜悦有人分享，悲伤有人理解。

  人生掐头去尾，不过匆匆几十年而已。

  这下子，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雨身上，特别是张雅，心里又是期盼，又是有些担忧，那是两种复杂的情绪。

  林雨看着父母的神色，又看着张雅亮晶晶的眼眸，他却觉得现在谈结婚还是太早了，毕竟，他的身体还有炸弹没有解。

  这东西不应该给眼前的姑娘以危险。

  他从来就不是他生父般的那种男人。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随着几秒钟的时间，尴尬仿若实质。

  林爸看向林雨：“你不说点什么吗？”

  林雨迎着三个人的目光：“我也愿意。”

  “爸，你放心吧，我和张雅会好好的。”

  这样的话出口张雅笑靥如花，但心里的警报已经拉响，但她无比相信，这个男人肯定还有其他的话会亲自和她说的。

  林爸深深呼了一口气，看向林妈，又看向面前郎才女貌的一对，只是点头道：“好啊，真好啊，没有比这个更让人开心的了。”

  说完，他的眼里又涌现了担忧。

  “就是我这副样子，没法和姑娘家长聊聊，没准是我的一厢情愿，人家家长还未必同意呢，这可不是谁说话就能完成的事情。”

  张雅听闻，轻声道：“来之前，我和妈妈说了这方面的事儿，她一直都遵从我的意见，只要我点头了，事情就没有问题。”

  林雨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林爸听后容光焕发：“好啊，真好啊。”

  “心里最后的石头也落地了，就算现在死了，那我也没有其他遗憾了，你们两个年轻人要好好生活，热爱生活，珍惜时间，珍惜健康，你们……”

  说到这，林爸突然感觉气不顺。

  面部痛苦，狠狠地咳嗽了几声。

  见状，林妈上前帮他拍了几下后背，边拍边说：“高兴也不能说这么多话，还是要休息的，你争取多活些日子，咱们几个人，以后慢慢的说。”

  林爸止住了咳：“听你的，都听你的。”

  说完，他又拉着林妈的手，他的拇指在林妈的手背上画圈：“这么多年了，挺好。”

  “就是活的不够长，有些对不起你。”

  林妈听后安慰道：“讲什么对起对不起的，我就知道你活着时候，一直都很对得起我，这就行了，别胡思乱想。”

  林爸再次抬头深深的看着林雨和张雅。

  “行了，这屋子不通风，都是汗味。”

  “你俩要好好的。”

  说完，他也松开了林妈的手。

  “都出去吧，我也歇歇，有些累了。”

  三个人互相看看，点了点头关上了门。

  林爸深深的看了看这个屋子，这是他年轻时辛劳好久才得到的住处，他还记得和林妈搬到这里时，那份得意和开心，以及当时那种越来越好的心气，和对未来的憧憬。

  一晃就是几十年。

  当年的身强力壮，竟变成了求死难得。

  他不甘间，恶病缠身的痛苦，再次席卷着他的全身，这个佝偻身子，痛苦不堪的男人知道，药效又过去了，他只好又拿着枕头，咬在了嘴里，发出哼哼和呜咽。

  他的眼睛带着血丝和浑浊，不屈的侧过了身体，静静地看向窗外，外头晴空万里，一如他当年买房搬家的天气，只不过那份轻松惬意，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林爸，挣扎着抓到了手机……

  ……

  客厅。

  林妈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冲着张雅直言道：“刚才林雨爸爸那么一问，这话就僵在那了，你的话有点哄病人的意思，你们两个的事情呢，还要你们两个自愿决定。”

  张雅先是看着坐在沙发明显有心事的林雨，这才转过头来冲着林妈说道：“阿姨，您太周到了，但是我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带着冲动，带着安慰林叔，我头脑清醒着呢。”

  林妈听后，看了看林雨，没再多说。

  张雅说完，眼睛略微向着林雨一撇，当着林妈的面，语气温柔：“但阿姨，我感觉林雨听我的领证建议，兴趣不高，我觉得您儿子看上去到像是在安慰林叔，我在意这个。”

  林妈听话马上拍了林雨一下。

  “想什么呢？人家姑娘问你话呢？”

  “剔除你爸这个因素，你对这感情怎么看，是不是不打算结婚还是怎么着，人姑娘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要是想含糊着过去我都不答应。”

  林雨看了看眼前期待感十足的林妈。

  又转头看向正盯着他看的张雅。

  “那什么，我们俩的事儿，您先别操心了，我们两个自己谈就好。”

  说完这话，他马上从沙发上起身，拉着张雅的手就向着自己的卧室走。

  林妈看着关上的房门嘴里念叨着：“人姑娘都没不好意思，他还不好意思上了，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在我跟前脸皮太薄了。”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

  这两个人是林爸的安慰。

  当然，也是她对生活的憧憬。

  没有什么比看着后辈成长更开心的了。

  屋子里，林雨和张雅两个人并排坐在床上，后者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小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

  “我说，你是不是真的特别勉强啊？”

  “或许，你就是这段时间比较痛苦，才选择和我谈恋爱，对于结婚，你心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具体概念，其实你直说也没有关系。”

  张雅说完，面带理解的看着林雨。

  明亮的眸子，注视着他的嘴唇。

  心里无比期待着唯一的正确答案。

  林雨看她这个样子，当下也是直言道：“你误会了，我接受你去医院，就已经做好了恋爱，结婚的打算，但是我仔细想了很多次想了很久很久，我觉得，人，不可以这么自私。”

  “你再等等，等我复查的结果，如果全都OK的话，那我们就幸福下去，要是不行，也不能用结婚证，叠加责任把你捆我身边吧？”

  “幸福+幸福是两个人的幸福，痛苦加痛苦就没有必要了，真要痛苦我自己就面对了，别拉上你和我一起难受了。”

  他说完，张雅的小腿不晃了，闪亮亮的眸子紧紧的盯着他，脸上的笑容根本就压不住，一把就抱住了林雨。

  “你能这么想，那就证明我没看错人。”

  “这么说吧，要说之前我还有最后一点的犹豫，那现在真的一点都没有了，我的话放在这，就算你复查有问题，我也会嫁你。”

  林雨听着耳边的告白心里波涛汹涌。

  他了解张雅，  她是说的出做得到那种。

  张雅已经松开了搂着他脖子的手。

  就这样对视着，带着脸红，看着他。

  林雨：“可是……”

  没等他说完，嘴巴就被张雅堵上了。

  轻点一下后，直接把他的话怼了回去。

  “没有可是，不要再说犹豫的话。”

  “除非，你真的确定要把我推走。”

  林雨看着她的严肃没有再说话。

  他伸出手搂住了张雅的腰。

  后者微笑着靠在了林雨的肩膀。

  不用说什么，也无需再说什么了。

  床头的相框，那个女人笑的依然很美。

  砰！咚！

  仿佛地震般的声音，震醒了依偎的两个人，林雨和张雅松开了彼此，眼里都是疑惑，紧接着就听到客厅急促的脚步声。

  林雨推开门，就发现林妈扶着门框。

  就那么呆愣的站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林雨和张雅马上走到了林妈的身边。

  卧室里，哪里还有林爸的身影？

  只有扭曲的，耷拉到地上一半的床单，以及开着的窗户，还有被风扬起的窗帘，揭示了刚刚的巨响代表了什么。

  林妈第一个冲了过去，趴在窗户向下看，然后低头看着楼下，再也没有动。

  林雨快走几步到了客厅，拉开了窗户。

  他看着趴在地上的那件睡衣瞳孔巨震。

  过了好一会儿，林妈像是被抽空了情绪，走到了客厅，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闭上眼睛靠在了那里。

  三个人，没有人说话，死一般寂静。

  过了很久，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看看你的手机，你爸最后发的消息。”

  林雨听闻，这才从兜里掏出手机。

  家庭的聊天群，林爸的头像依然是年轻时，当兵仰头无比精神的模样，聊天的对话框内，是长长的一段话。

  林爸：亲爱的老婆，儿子。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肉麻的称呼你俩。

  我到站了，该下车了，陪不了你们了。

  太痛了，未来会更痛，我坚持不住了。

  本来我想看到儿子儿媳结婚的，可惜。

  老婆，要是太孤单，你记得再找一个。

  儿子，你要照顾好妈妈，她不容易的。

  我不想蜷缩在这个不通风的屋子里。

  也不想被病痛折磨的剩最后的皮包骨。

  病魔不能带走我的尊严，不和它玩了。

  不要伤心，这对我是种解脱，该祝福。

  我太粗心了，没有提前预备着毒药。

  当想预备的时候却要经过你们手。

  就算给我，对你们来说那得多痛苦。

  我还是自己来吧，轻轻一跃，结束。

  就是我落地后，旁人会吵到你们耳朵。

  对不起，这是我的一次自私的行为。

  抱歉啦，我最爱的老婆，儿子。

  林雨读到最后，已经哽咽的说不出来话了，张雅默默的听着，跟着流泪。

  只有林妈，状态麻木，还是不敢置信。

  但紧接着，她就跑到厨房，呕吐起来。

  楼下，林爸的位置。

  很多人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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